孟万里有些难堪,“肖大人你放心,犬儿那边,我必会将其说服。”
一送走孟万里父子,肖蓓转头便嗔怪父亲道:“爹爹明明知道孟叶那点心思,怎么还要怂恿他去看麦羽?”
肖向中慈爱的笑容中带了几分清冷,“正因如此,爹爹才更要叫他去。一则以示我们胸襟宽广;二则,也是最重要的,便要让孟叶亲眼见她如何为失去爱人而痛苦,如此,方才能慢慢绝了他的念想。”
肖蓓敛眉沉吟,半晌不语。
肖向中看她一眼,又道:“你和孟叶的婚事,拖了这么些时候,也该要着手准备了,话说你们方才聊得怎样?”
肖蓓面上一红,低低道:“还不是老样子。”她眉眼黯然,遂也再不言语,转身朝里屋而去。
恸绝
麦羽整日以泪洗面。
巨大的打击加上本身的妊娠反应,让她连续数日粒米未进,非但如此,还成日捞肠刮肚的呕吐,如此数日下来,几乎耗尽身心,整个人消瘦下去一大圈不说,更是如得了重病一般,整日整日的卧床不起。麦连奕素来最疼麦羽,眼下见她这般,他暗地里已经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几乎都快撑不下去。然而伤心难过之过后,却又必须得强打起精神,只因唯有他,才能这般周到而里手的照顾麦羽。虽然麦羽几乎是吃不下什么,麦连奕却依旧是每日都亲自为她调配饮食,皆选最新鲜最清淡的蔬果五谷,或熬煮,或榨汁,几样各配上一小碗,变着花样的哄她吃些,只指望她今日能多吃下哪怕一点,而又不呕出来,便是这一日最值得高兴的事了。
孟叶几乎每日都去看她,有时也会碰着肖蓓正好也来,孟叶倒也坦然,毫不回避,而肖蓓也不多说什么,俨然默契十足的样子。
这日麦连奕兑了柠檬汁刚端过来,便见孟叶来了。因这几乎每日都见着,本就心力交瘁的麦连奕也早是无力盛情应付,只勉强点了下头算是招呼,便径自朝女儿走去。
孟叶赶紧跟上,只闻着碗里柠檬特有的酸味,不禁担心的问道:“每日就喝这些东西,能撑得住么?”
麦连奕无力摇头,“就这些东西,若能顺利服下,也算是不错了。”
麦羽愈加孱弱,只由晴翠扶着起了身,麦连奕再一小匙小匙的慢慢送进口中。而每喂下一匙,麦连奕都要战战兢兢的停下来,小心观察她的反应,一旦稍有异样便立刻停止,唯恐她前功尽弃的将之前饮下的全部又呕出来。
一小碗柠檬汁喂下,麦连奕瞧麦羽也并无不适,遂又让晴翠端来碗清淡的小米粥,强打微笑对女儿道:“今个儿状态不错,便再喝些粥吧。”
麦羽依然无心答话,只顺着父亲送过来的小匙机械张口,小米粥煮得自是烂软,而她也懒去细细咀嚼,只一味囫囵吞咽,却一个不小心哽住,顿时便猛咳起来。
麦连奕忙丢下碗匙,一把扶住她的身子,孟叶也赶紧绕到她身后轻拍她的脊背,然而麦羽越咳越厉害,遂更作呕起来,方才饮下的柠檬汁全部呕出不说,连带胃液也吐出不少,最后终于只剩不断重复的剧烈干呕。
麦羽身子本就虚透,只由身体的本能反应牵引着这猛烈的翻江倒海。本已经呕得失去了感觉,麦羽此时却陡觉下腹一阵抽痛,令本是半挂在麦连奕胳膊上的她身子下意识的蜷起来,本能夹紧了双腿,却止不住的感到一股热流自体内倾泄而出。
麦羽浑浑噩噩了已经许多日,这会儿反应却极是迅速,只懵了一霎便骤然带着哭腔失声唤道:“爹爹,快救救我的孩子!”
麦连奕正心疼得泪水涟涟,闻言不由一怔,也顾不了孟叶在旁,伸手便掀开丝绸薄被,只见麦羽身下一片湿润殷红,还在不断的快速扩大,麦连奕心头猛的一紧,惊愕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头道:“孟将军你赶紧出去,晴翠快帮忙多叫几个丫鬟过来!”
晴翠连忙应了小跑而去,惊呆了的孟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连忙点头出了房门。
麦羽紧咬牙关忍住疼痛,身子亦是蜷起,一动也不敢动,只无助的望着麦连奕,满眼尽是乞盼和恳求。
麦连奕见她血流如注,已知是希望不大,只得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爹爹必然会尽力,但是……”
麦羽一听这话,一双干涸空洞的双眼已是禁不住的泪如泉涌,她半撑起身子来,朝着麦连奕发狂般的摇头,“不要但是!爹爹,没有但是,一定……一定要救救他!”
麦连奕慌忙将她扶住,无奈只好先应道:“好,好,你先躺好。”
晴翠很快带了几个丫鬟进来,顺便也叫来了麦夫人和麦娇,两人一见此情此景也呆住了,麦连奕不住叹气,背对着麦羽冲夫人和大女儿轻摇了下头,两人震惊不已,麦连奕也不想再说什么,只坐下来写了几样药,让人赶紧先拿了煎去。
药汤很快送来,皆是些安神镇定之药,麦羽只想着保住孩子,便极是配合的服下,很快,便沉沉睡去。
换衣被、清洗、煎药、针灸、烧艾……一屋的人里里外外的忙碌着,直到日暮的余晖终是被一片漆黑所掩埋。麦连奕眉头深锁,不住的摇头叹气,纵然他拼劲全力,终也是无力回天了。
麦连奕最后为她把了一次脉,随后颓然跌坐在木凳上,良久,才抬头道:“晴翠,你出去告诉孟将军一声吧,省得他老挂着。”
孟叶正在前厅同麦羽的弟弟麦浩闲聊。麦浩只有十四岁,对他这样的年纪的男孩子来说,名利尚不知为何物,只出于天性,对驰骋沙场冲锋陷阵极是神往,因此,他对眼前这位少年将军,天生便有着一种小男孩式的崇拜,亦是非常愿意和孟叶聊天。
孟叶一心只系在麦羽那边,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麦浩的问题,这时晴翠苦着脸踱步而来,孟叶见了心里一沉,急急问道:“她怎么样?”
晴翠一开口便觉鼻子一酸,差点就哭出来,“她……小产了。”
孟叶怔了一霎,遂噌地起身,不顾一切的飞奔而去,一进门见麦羽闭目昏睡,眼角还隐有泪痕,麦连奕在一旁抱头呆坐。
麦连奕听见孟叶进来,不觉抬首看他一眼,又垂眸道:“孟将军以后还是尽量少来吧,叫肖姑娘看见,也是不太好的。”
孟叶凄涩一笑,“我只是担心……”
麦连奕微一闭目,深深颌首道:“我知道,可是羽儿,还是尽量不要惹是非的好。”
孟叶愣了好一阵子,复才慢慢低下头来。他难过得无言以对。
麦连奕呆呆坐了好一会儿,兀自的缓缓开口道:“她本来就虚弱成这样,哪里还经得起这么来折腾,只怕是会落下病根了。朝廷变故与我们本无半点关系,却无端受此池鱼之殃。”
孟叶微微垂首默不作声,他又何尝不痛。
麦连奕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第一次知道这事的时候,羽儿已经有孕了,我当时的愤怒,简直恨不得要拿把刀冲进曙涵宫去才好。”麦连奕脸色越发青紫,一面说着,一面咬得牙根都隐隐作响,“你也知道,羽儿并无半点名分,皇上连提也未曾提过,不过就是三天两头来家里陪着她,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怀孕,羽儿年少无知,竟真的爱上他,还一昧的觉得他好!”
孟叶狠狠咬得嘴唇都发白,“她也实是……太天真了。”
麦连奕茫然苦笑,“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哪?那一纸檄文你我都看着了,言辞固然夸张了些,但孟将军应是清楚,至少也大半属实吧。最是无情帝王家,这样一个人,哪里能真心待她?只可怜了羽儿,还有他们那刚满周岁的孩子了。”
孟叶心下苦涩得有些想流泪,默然忍了许久,却突然道了一句:“麦大人,对不起。”
麦连奕微微侧目,“对不起?”
孟叶轻轻点头,低声道:“若不是我爹当年自作主张的将麦羽送到皇上跟前,也不会有此后的种种了。”
麦连奕脸色顿时煞白,当年的那般无奈,无助和无措,一瞬间历历在目!恶果自有恶因,始作俑者在此,他如何不怨,他怎能不怨!
孟叶深深低头,不住的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麦连奕声音冷得有些发抖:“孟将军既知如此,便更是不该来了。”
孟叶满腹委屈,低声道:“麦大人,我并无恶意……”
麦连奕打断他:“我知道孟将军是好意,我何尝不知孟将军的心思,只是你的心思,已是害了她,还要徒招是非么?”
孟叶还欲再解释什么,却余光瞥见麦羽缓缓睁开眼来,便也顾不上说话了,赶紧上前两步道:“你醒了?”
麦羽昏昏沉沉也没理孟叶,稍微清醒些许,便对麦连奕劈头问道:“我的孩子呢?他还在吧?”
麦连奕深吸一口气,坐到她身边来,小心道:“羽儿,孩子的父亲已经不在,这个孩子就算生下来,也并非就是好事……”
听他这样说来,麦羽便知是不妙了,她一边痛苦的摇头,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凄咽着厉声质问道:“这是什么话!我的孩子到底还在不在?”
麦连奕迟疑片晌,终于狠下心来摇了摇头。
麦羽一阵眩晕,本能的伸手抚上小腹,张口欲言好几次也说不出话来,只呆呆流泪,直过了好一阵子,才陡然爆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喊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连我的孩子也要夺走!”
麦连奕亦是泣不成声,一手紧紧扶住她,一手死命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痛不欲生的只不停道:“都是爹爹不好,是爹爹无能,都怪爹爹……”
麦娇慌忙上前拉住父亲,不知何时进来的麦浩见状也急得快哭出来,连忙帮着大姐制止父亲,麦连奕虽被两个孩子牢牢制住,心头却越发苦不堪言,只一昧自责痛哭,几近崩溃。
一旁的麦夫人见一家人混乱成这般,不由又气又急,两步蹿到麦羽床边,狠狠抓住她的双肩,痛声斥道:“麦羽!你失了这个孩子,便连之恩也不要了么?你这般糟蹋作践自己的身子,是想要之恩变成孤儿么!”
仿佛是当头棒喝一般,麦羽猛的僵住,怔怔半晌,方慢慢止住了哭,只无力的重新躺回床上,双眼放空的呆望着屋顶。麦夫人趁机朝晴翠递了个眼色,晴翠会意的连忙转身出门,不一会儿,便抱了之恩过来。
之恩一脸欢快的被晴翠抱在怀里进来。纵然屋里站满了人,之恩却只冲麦羽甜笑,更欲挣脱晴翠朝麦羽伸手要抱,年幼如他,还远不知人间疾苦,不知父亲遭难,亦不知眼前的母亲为何泪流,只知无忧无虑,天真烂熳的欢笑,正如从前的麦羽一般。
麦羽忍住眼泪,伸手欲抱之恩,麦夫人见状,赶紧将之恩放到她枕畔去。之恩已足周岁,越发粉嫩漂亮,湛蓝色的眼睛和深褐色的头发像他的父亲,而小嘴漂亮的弧度则像他的母亲。他是麦羽同安森的孩子,一眼便知。
麦羽望着之恩,不觉又伤感,眼泪再一次潸然而下,“我的孩子……我要拿你怎么办……”
麦夫人连忙伸手揽住她,另一手搂着之恩,温柔却坚定的安慰道:“有娘在,你不用害怕。”她微微侧首,“不光是娘,这里还有你爹爹、姐姐、弟弟,你且抬头看看,我们全家人,是不是都在你身边?女儿,不管未来的路如何艰难,如何不可预知,你的家人,永远对你不离不弃。”
麦羽怔了片刻,遂将头深深扎进母亲的怀里,放声痛哭得像个孩子。
孟叶心中抽痛,只独自退到门外,悄然掩门离开。
珍重
孟叶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径自往外郭城的一处私人宅第去了。相比京城那许多的高官府邸,这座宅院无论规模还是外部装璜,皆显得保守而朴素,只灰墙黑瓦简单布设,似乎是刻意低调,不欲惹人注意一般,远远一望,竟颇有些神秘之感。
宅门缓缓打开,闻声出门来的人,正是吉如丰。这里正是吉如丰宫外的私宅,佐远山掌权之后,他便回到这里,再也没有进过宫。
吉如丰乍然见孟叶前来,也甚是讶异,“孟将军今个儿怎么有空到奴才这儿来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会儿时辰来找奴才,应该是有事吧?”
孟叶滞钝点着头,只道了句“吉公公……”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忍了许久的心酸委屈,此时却欲说还休,不知要从何道起。
吉如丰见状赶紧迎了他进屋坐下,沏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上,孟叶端着茶杯半遮住脸,拼命忍住眼泪,吉如丰此时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孟将军应该是刚从麦府过来吧?”
孟叶一愣,遂轻轻点头,叹道:“吉公公果真是料事如神。”
吉如丰微微一笑,“是孟将军心思太透明了。那么,麦姑娘现在怎样了?”
孟叶凄涩的垂下眼睑来,不断摇头。
吉如丰的笑容缓缓收住,目光出神的凝滞着窗外混沌漆黑的夜色,“那……孟将军可是为此事而来?”
孟叶强压下心头酸楚,“吉公公,求您去劝劝麦羽吧,她不吃不喝,整日痛哭,长此下去只怕是要活不成了!”
吉如丰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麦姑娘何等洒脱之人,怎会有事烦忧啊?”
孟叶剑眉深蹙,不解的望着吉如丰,“麦羽已是痛不欲生,吉公公何出此言?”
吉如丰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孟将军请勿着急,恕奴才直言,孟将军实在不该对麦姑娘这般挂心。”
孟叶尴尬敛神,片刻,连眼眶亦是有些红了,“我知道,只是……实在是看不下去……”
吉如丰若有所思的摇着头,“麦姑娘自有她的福气,孟将军实在无需操这个心。”吉如丰有些感概,语气也渐生了几分惆怅,“孟将军是不曾受过什么波折啊,故是见不得苦难之事,但人这一生,是不可能永远如此的,孟将军以后自会明白,许多事情,就算你竭尽全力,结果也并非就能尽如人意了。即便是皇上,也有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亦是遗憾不已啊!”
孟叶似懂非懂,只苦笑了一下,“是么?皇上也这般么?可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吉如丰摇头吁叹:“智者劳心,皇上的辛苦,你我只能想象,无法体会。”一抬目,见孟叶仍是茫然疑惑的模样,吉如丰无奈笑笑,“也罢,那奴才明日便去麦姑娘那里瞧瞧吧,孟将军也别再挂着了。”
孟叶步履沉重的回到家中,却见前厅烛火通明,孟万里正襟危坐,正是等着他。见儿子垂头丧气回来,孟万里不由得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去哪里了?”
孟叶心力交瘁,口气也不觉生硬,“爹爹特意在此等我,难道就是为了质问我回家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