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已被擒,他是必须要前去营救的,此次一去,定是凶多吉少,若自己有了意外,难免再让方瑾枝难过。更何况方瑾枝如今已经嫁给了陆无砚,若因为他的死心中有节,难免不能美满。
他狠了狠心,又故意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很好?”
他冷笑,“假的。”
方瑾枝在陆无砚的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方宗恪。
方宗恪冷冷地说:“你姐姐一直心中愧疚,认为是她自己连累了你生母。而希望你无忧无虑地长大,也是你姐姐的遗愿。我不过是替你姐姐完成心愿罢了。所以我根本没把你当成什么妹妹,我也不在意你的死活!”
方瑾枝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相信。”
方宗恪略带嘲讽地笑,“楚瑾枝,别那么高看你自己。若我真在意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伤你?”
方宗恪拾起刀,大步往外走。
“哥哥……”
方宗恪脚步顿了一下,他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加快了步子往外走。
“哥哥!”方瑾枝推开陆无砚,小跑着追出去。
她站在楼梯口,望着已经走到一楼的方宗恪,大喊:“哥哥!”
方宗恪握着刀的手紧了又紧,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可是双腿沉重,迈不开步子。
身后忽然想起一声钝响,方宗恪回头,看见方瑾枝跌坐在楼梯口。她抱着膝,像个孩子一样哭,她哭的时候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任由眼眶里的热泪凝聚而落,好似恨不得别人看清她的泪是怎么一点点凝聚又滚落。
方宗恪忽然想起方瑾枝小时候的样子。
方瑾枝小时候说话很早,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方宗恪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怎么当回事。她就执拗地去拉他的衣角,一连吐出来:“哥、哥哥、哥哥……”
让方宗恪呆了半天。
相比于她很早会说话,她学会走路却很晚。
方宗恪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哪里知道小孩子应该什么时候学会说话、走路。还是经过奶娘的提点,他才知道别的小孩子在方瑾枝的年纪已经会走路了,聪明的甚至已经会小跑了。
那怎么行。
他方宗恪的妹妹怎么能比别人笨?
他便将方瑾枝抱到后花园里,板着脸教她走路,颇为严厉。她摔跤了,他也不去扶她,看着她跌坐在地上哭。
她从小就是这样望着他哭。
“哥哥……”
她总是这样,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他,等着他回去抱她、哄她。
方宗恪长叹一声,脚步有些沉重地一步步踏上楼梯,最后在她面前蹲下来。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一句:“行了,别哭了……”
“你又不是我哥了,不要你管!”方瑾枝哭着说。
方宗恪无奈地说:“我是你哥,自从将你抱回来的那一日起,就一辈子都是你哥……”
方瑾枝哭得更凶了,她伏在方宗恪的膝上,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地哭。方宗恪心疼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好像伏在自己膝上哭的还是当年那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
静忆师太望着方瑾枝,心如刀绞。
她以为自己的孩子早就死了,而且是被自己亲手掐死的。后悔吗?她不知道,她当时被卫王囚禁的别院,卫王派了几个婆子日夜看着她,她连求死都不能。
可是她不愿意为他生孩子!
若不是她在生产的时候难产,又不肯配合产婆,卫王不会准许将她的姐姐请过来。
孩子生下来了,她却一眼都不想看那个孩子,她心里只有恨。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屈辱,她的痛楚。
所以在她的姐姐将那个孩子抱给她看的时候,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要掐死那个孩子。好像那个孩子死了,她所受到的屈辱就会被磨灭一样!
不后悔,却痛苦。
虎毒不食子,那是她的亲骨肉,十月怀胎,每一次胎动,如何能够不牵动一个母亲的心?
她每日跪在佛祖面前忏悔,乞求佛祖让她的女儿下一次投胎投身到好人家。
夜里,她总是做噩梦,梦见被她掐死的那个孩子。
后来她在梅林里遇见了迷路的方瑾枝,那般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方瑾枝微笑着走过来牵她的手,她的小手是暖的,暖到了心窝。
每每看着方瑾枝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若她的女儿活着,应该也是这么大吧?不,她的女儿不该活着,那本来就是个降生于肮脏的孩子……
静忆师太又望了方瑾枝一眼,脚步踉跄了两步,终于身子向后一栽,昏倒了。
“文娴!”叶萧急忙扶住了她,扶着她坐在藤椅里,又拿了水来喂她。
一直躲在窗外听着所有对话的平平和安安低着头,小声哭起来。
“别哭了……”顾希和顾望安慰着她们,又一边劝着一边将她们两个拉到琴室去了。
方瑾枝的情绪一直都不太好,她一直都坐在角落里,倒是不哭了,可是一直都没有说话。
傍晚的时候,她忽然拉着陆无砚的手,使劲儿拽着,也不说话。
陆无砚看了她一会儿,把她小心翼翼地抱起来。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我知道了,我带你回家。”
方瑾枝便整个人都缩在了他的怀里。
方瑾枝安静地有些过分。陆无砚将碗筷递给她的时候,她也会吃东西,洗澡的时候也是任由陆无砚帮忙。
夜里,她还是如往昔一样亲昵地缩在陆无砚的怀里。虽然她合着眼,可是陆无砚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陆无砚侧过身,将她拥在怀里,陪着她。
她不睡,陆无砚也不敢睡,只能一直陪着她。
到了第二日,方瑾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如往常那般处理府里的事情,并方家的生意。
陆无砚偷偷看过那些账目并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接下来的几日,方瑾枝也是如此,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十分有条理地处理一件件事情。对于卫王、静忆师太的事情更是只字不提,也不再去入楼。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陆无砚知道她夜里睡不着。
陆无砚只能想法子找一些有趣的东西来逗她开心,甚至又寻了个和之前摆在高脚桌上的青瓷鱼缸完全相同的鱼缸。他又拉着方瑾枝去鲤池里网了两条漂亮的小鲤鱼放在鱼缸里养着。
把新捕捞到的两条红鲤鱼放在鱼缸里的时候,陆无砚侧过头望向身侧的方瑾枝,她一直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可是她这几日都是这般笑的,这笑容许是装出来的。
她是自小就会演戏的。
陆无砚暗暗叹了口气,他宁愿方瑾枝哭出来。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应该把什么静思静忆全部杀光了!
方宗恪也在温国公府陪了方瑾枝几日,可是他不得不离开了。卫王是在汇水坡被擒获的,这几日就要启程押回天牢,若是这几日不出手营救,等到他被押送回天牢之后,再想营救他就很难了。
方宗恪买了一包红豆糖送给方瑾枝,他斟酌了语句,道:“枝枝,哥哥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回来?”方瑾枝咬了一颗红豆糖。
方宗恪默了默,说:“哥哥想离开这里,四处走走,云游四方。许是去戚国,又或是宿国。”
方瑾枝不疑有他,她点点头,说道:“这样对哥哥也好……”
“好好照顾你自己。”方宗恪想了想,“把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的都忘记吧,你是我方宗恪的妹妹,方瑾枝。”
方宗恪握住她的手,“还是温国公府里受人尊敬的三少奶奶,当家主母。至于其他的,不要去想了。”
方瑾枝眸光黯淡了一瞬,忽又重新摆出笑脸来,努力点了点头,轻声说:“我都知道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方宗恪看着方瑾枝这个样子,就知道她没有真的想通,可是任谁都不能一下子接受那些事情,更何况方瑾枝如今也不过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能做到如今这般已是不容易了,至于其他的,就交给时间,让时间一点一点磨平那些痛楚吧。
方宗恪走的那一日,方瑾枝亲自去送他,看着他翻身上马,逐渐走远。
“哥哥!”方瑾枝双手拢在唇畔扩成小喇叭,“哥哥一路顺风!”
方宗恪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他的身子随着马匹轻轻地摇晃。
——一如多年以前。
陆无砚将厚实的短绒斗篷披在方瑾枝的身上,陪着她目送方宗恪离开,然后才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他们两个人往垂鞘院走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小雪。
雪粒极小,还没等落在地上就融化了。
陆无砚望着远处相叠的重山,想到不久之后又要入冬了,那山峦又要被白雪覆盖。他低下头,将方瑾枝斗篷上的兜帽给她戴上,又将细带仔细给她系好。
陆无砚和方宗恪一样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方瑾枝总是会慢慢放下的,可是他们等到的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方瑾枝,而是一个病倒的方瑾枝。
方瑾枝病了,毫无征兆的。
前一刻还和陆佳萱、陆佳艺有说有笑,下一刻就昏倒了。
她开始发高烧,身体逐渐虚弱起来。
大夫们查不到病症缘由,长公主从宫里拨了太医过来,太医也是束手无策。最后陆无砚将刘明恕也给请了过来。
刘明恕言:“我是大夫,又不是神仙,治不了心病。”
陆无砚日夜守在床边小半个月,整个人都消瘦了下来。
方瑾枝仍旧对着他笑,柔声说:“我没有事呢,过几天就会好了的……”
望着日渐消瘦的陆无砚,方瑾枝心里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她知道陆无砚担心她,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是露出笑脸,可是在陆无砚看不见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地抹眼泪。
并且,她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疑惑。她想问,却惧怕知道结果,她怕她得到的答案要比她的身世更让她痛楚。
陆无砚担心方瑾枝闷着,将米宝儿和盐宝儿也从外面调了回来,不用米宝儿和盐宝儿这两个小丫鬟照顾方瑾枝,但是要她们两个陪着方瑾枝,在方瑾枝需要的时候,陪着她说说话、解解闷。
至于不用米宝儿和盐宝儿照顾方瑾枝,那是因为这段时间里一直都是陆无砚亲自照顾着她。
“姑娘,您不能总这么病着呀。您可得快点好起来……”米宝儿红了眼睛,在方瑾枝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哭过好多次了。
盐宝儿悄悄捏了米宝儿的手,偷偷暗示她不要在方瑾枝面前哭。她为方瑾枝掖了掖被子,小声劝着:“姑娘,您病着,好多人担心呢。”
她这话说的自然是陆无砚,只是不太好点破。免得方瑾枝再胡思乱想,因为她的病拖累了陆无砚。
方瑾枝望着屋顶,淡淡地说:“你说的对,扶我起来吧,我想出去透透气。”
“诶!好!奴婢这就去给您拿衣服!”盐宝儿和米宝儿喜出望外,都急忙去给方瑾枝拿衣服,服侍着她穿上。
这段时间,方瑾枝一直躺在床上,偶尔下了床,也是待在屋子里,并不太愿意出门。如今她自己提出来想要出去走走,或许是她自己想通了呢!
方瑾枝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就觉得吹在身上的风有些凉。
盐宝儿看出来了,忙说:“姑娘是不是冷了?要我说,每日出来转一小会儿就够了,您现在身子弱,别再着凉了,咱们先回去吧,明儿个再出来转转。”
“扶我去书阁吧,我想翻几本看。”方瑾枝说。
盐宝儿和米宝儿应着,又跟着方瑾枝去了阁楼。
方瑾枝还没走进书阁,远远地就看见书阁的门是开着的,她缓步走过去,立在门口望见陆无砚正在书阁里。
他一个人静静立在一面角落里的书架前,望着在他身前的书架。
他那个样子似乎在那面书架前立了许久,他的神情有几许悲凉。
方瑾枝忽然心里一疼,她心里很明白这段时间陆无砚实在是为她操了太多的心,整个人都消瘦了。他本来就是个高傲到不会服软的人,又是个话少的。可是这段时间,他总是想着法子逗她开心,应该很累吧……
方瑾枝给身边的米宝儿和盐宝儿使了个眼色,让她们两个先离开,自己悄悄走进去。
她还没走近陆无砚的时候,陆无砚就听见了声音,他转过身来,望向方瑾枝。他原本又落寞又疲惫的容颜立刻染上了几分笑意,温柔地问:“怎么过来了?”
方瑾枝最受不了的就是陆无砚落寞或疲惫的样子。
心里好像被剜去一块肉一样地痛。
好似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方瑾枝忽然落下泪。时隔这么久,她再一次哭了出来。
“无砚……我好痛苦,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活着……”
泪水肆意,无法抑制。
“瑾枝……”
陆无砚上前一步,方瑾枝又往后退了两步。
她溢满泪水的眼睛望着陆无砚,痛苦地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怎么都想不通……”
难道正是因为她心里有事情想不通才会病倒?陆无砚急忙问:“什么事情?我帮你一起想!”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从一开始,在我还是六岁的时候,你就言之凿凿地说等我长大了会娶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对一个六岁的女孩留下这样的承诺?”方瑾枝缓缓摇头,“不要告诉我在我六岁的时候你就喜欢上了我,那是不可能的!”
陆无砚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在很早以前就知道我是卫王的女儿对不对?”方瑾枝又问。
陆无砚点头,他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在你对我许下等我长大了会娶我这个承诺的时候,你已经知道我是卫王的女儿了?”又有眼泪从方瑾枝的眼中慢慢流出,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落嘴角,溢进嘴里,是那么的苦涩。
陆无砚默不作声。
方瑾枝忽然大声地质问:“回答我!是不是!”
“……是。”
方瑾枝忽然就笑了,她笑着说:“很可笑不是吗?你恨卫王痛入骨髓!可是你却将她的女儿捧在手心里,甚至在我六岁的时候许下等我长大成亲的承诺……”
她在笑,笑得那般璀璨,可是她的眼中是痛楚,是仿若就快要将她杀死的痛楚。
“所以呢?”陆无砚深吸一口气,“以为我利用你还是报复你?”
方瑾枝只是笑。
沉默即是默认。
陆无砚忽然抬手,猛地砸在身旁的书架上,书架轰然倒塌,上面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乱了,也碎了。
巨大的声音,不由让方瑾枝惊了惊。她低头,望着滚落在她脚边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金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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