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回一趟齐国,可
是十分辛苦?”
“没回家,直奔海境察看。”公良答道。
她接着他的话,表露出忧心:“我听闻渔民受灾。”
“尚好。”他简单一句安抚她,这种事情说多了她一时也不懂,只会更担心而已。相反,他从隗静那里耳闻了她不少事情,正想问:“你可
是在公宫发生了何事?”
“阿慧不见了。”这个事关人命的事情,她最后只能找他吐露心声,“按照韩
夫人等人推断,应
是被要抓仲兰之人俘了去。”
“信申这步棋倒
是为你好。”公良说,语气琢磨,倒也诚恳。
“仲兰不可能当我替死鬼。”她有自知之明,深知吕姬等人的恶毒,“吕
夫人知道此事,必定不会放掉那帮人。”
“如此说来,你不想回宋国当女公子?”早从信申那里听说了,但他还
是要听她自己亲口说。
“先生可
是以为我该回宋国当女公子?”她意味深长,余音绵绵。
公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握了握:“为了子墨,你可愿意担起重责?”
之前她想过许多有关他会说的话,但诚实没想到他会拿子墨话事。她
是两眉打了个结,答:“不知。”
这句不知
是忽然让他心里头某处给疼了起来。他呼吸变得沉重,她听着讶异又担心。
“先生可
是又病了?”
“我
是想,你从未想过寻找亲人。”
是什么样恶劣的环境才会让她萌生这样的想法。他一想,便为她在心里头揪起了一簇。
“我有亲人。”季愉道,“叔碧,乐芊
夫人都
是我亲人。”
他默了一阵
是回想到那个当年他在宫里领走的少年,说:“子墨与你相似。”
“对子墨而言,先生便
是亲人。”没有火,房里温度慢慢冷下来,她轻轻呵出口气,“亲人之间彼此残杀也不少。因而有无血缘,倒
是次要。主要
是那人对你好,还
是不好。”
“我对你好,还
是不好?”他问,语气里有些轻描淡写的,明显便不
是真心要问的话。
也
是,这种话问了有何意义。
她举起拳头,在他胸口上佯装地敲了两下:“此话应由你扪心自问。”
他苦笑,早知她机灵,回答巧妙。他把她手摁了下来,这回诚恳的:“我想你对我好。”
“我对你可
是不好?”她沉声地问。
“我想你与我一同,扶持子墨登基。”
门外,信申举起来本想径直打开门的手,在听到这句的同时,顿了顿。那一刻,他
是屏息静气,心想:若公良能劝服得了她,倒也好。
季愉即刻起身,随他出发。离开前,她顺便交代了留守的寺人,要其转告叔碧不用担心。然后,她随他往屋外走。一路,两人低头避开人多的地方,没有招人怀疑。
71、柒壹。鬓花
她连公良都拒绝了。信申心里悲喜交集。喜的
是,她没有对公良闹特殊。悲的
是,她的坚持己见意味或许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劝服得了她。
“为何?”公良问。
是打算把这个关子卖到最后了:“你看了便知。”
是否登基为次要,子墨
是否愿为宋国人付出,子墨内心对宋国人
是如何想法?我若真为子墨阿姊,爱护阿弟,更应珍视阿弟心情。阿弟所想宋国人
是否为他心中所想,
是否为他愿意付出。”
到底,她不
是反感宋国,而
是反感代表宋国人的某些嘴脸。若
是由这些宋国人来操纵他们两姐弟的生活与将来,她不会愿意,更不会愿意子墨这么做。
而她的这一番话,让屋外屋内两名男子都沉默了。他们作为长辈,已经习惯于教导幼辈要承担责任,但
是,幼辈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却似乎从未想过要知道。即便问了,也希望幼辈的答案应为自己所想,否则应以纠正。或许他们承受的教育本来
是这样,以至于认为这
是正道。幼辈该按照长辈的话去做,乃天经地义。
问题
是——
季愉道:“子墨处境不同于先生,不同于先王。他自幼年失去父母,便
是失去了支柱。先生能为子墨所作之事有限。先生为宋国所谋略,容易引起宋国人非议。然宋国人自身众口不一,子墨必然要有觉悟。他要统治宋国,
是俯瞰宋国之人,无人能,包括先生与信申君,都不可以动摇他想法。”
“因此——”公良渐渐明白她的想法了。
“我离开宋国,非我之责,乃宋国之责。宋国理应敬我,以重礼迎我回国,博我好感。至于要我为宋国付出,应由宋国公向我提出。此才
是合情合理。”
未成为宋国女公子,然她的自尊与自傲,已非一般人能及。信申因她的话开始反省了。他们似乎都太过小看她了。只以为她聪明,却不知她胸襟之大可以容天下。而从她的话也可以反衬出来,她早已看穿了韩姬他们只
是想把她当成傀儡一般使用。
因此,她的话也
是把他的懦弱之处给戳穿了。他不
是不知道韩姬他们的想法,却只想着无能为力去反抗,毕竟现在国内能扶持子墨的人必须依靠他们这一派。现在她指出了,他的想法过于天真。他们既然能扶持子墨登基,也能操纵子墨一辈子。子墨在这个关键时刻更
是不能靠任何人,只能靠他自己。
“先生关爱子墨,信申君关爱子墨。然而,关爱有时无助于行事。子墨若无自己想法与谋略,先生等人如何关爱,都无济于事。同理,我有自己人生,不为他人改变。子墨说
是为我阿弟,若无此气魄,我不认他!”
信申听到这里,那只搁在门上的手耷拉下来,默默地掉转身。
公良也有所想,应说,她的话符合了他所期待的。他一点也不受打击,惊讶倒
是 有一点,那就
是她某些过于狂妄的话像他自己。他胸口里因此发出一阵闷笑。他可以想象到自己今后的日子有了她,一点都不会闷了。
黑漆漆房间里,她的手摸到他胸口在起伏,但听不见他咳嗽,便知道他在暗地里笑她的话了。她无奈地嘘出一声息:男子
是否都如此小看女子之言?本以为他与他人不同。
他按住了笑意,把她一只手贴到自己嘴边亲了亲,道:“一路来回,一直想着如何讨你欢喜。”
她吃疑地竖起耳朵:以她了解,他这人外表看似形迹浪荡,想法另辟奇径,但对待男女之事秉持迂腐之道。表现在他与伯怡处了那么久,似乎从未想过如何讨好伯怡。自己与他在一起后,他也未曾向她甜言蜜语过。
“你我以后便
是要相处一生。”他沉重地说,“如你所言,若我对你不好,惹你怨怒,我自己也不会高兴。”
她一下差点笑了出来,回道:“你对我不好之时,你还会想我不高兴会惹得你不高兴?”
“人有感情。”他慢慢地显得很有经验地说,“想要我感情对你愈深,我必
是应对你付出愈多。”
人与人之间若真的要离开,最不甘的便
是自己付出了多少,最惋惜的便
是曾想当年的甜蜜。
她双手搂住他脖颈,不为他说声爱你,倒
是为他真正为两人未来着想,而有点激动地把唇靠在他脸边轻轻地点了一下。她光滑细致的皮肤贴着他略带青茬的下巴而过。他稍一哆嗦,手在她腰间一带,环紧她,嘴唇从她鬓发上热烈地吻下来。他的头埋到她胸前,他的手顺之滑到了她革带内,她身体忽然僵硬。他停了动作,怜爱地在她鬓发上又亲了亲:“我带你出去一趟。”
对于他而言,只要亮出身份,带个人出大学并不难。他对大学里边的环紧也熟悉,带她出成均,准备从西门离开。毕竟这成均的南门进出的多
是官员,遇见不大好。西门多
是些乐人,男女同出入,也不大见怪。
一路,她跟在他后面走。两人都戴了斗笠,还有端木与几名武士跟在他们后面,旁人看不出他俩之间
是否亲密。到了西门,人渐渐多了,他担心她走失,把她一只手握在自己掌里。她任他牵着,只觉得藏在斗笠下的脸颊热了起来,像
是被太阳的余晖给晒的。
端木向守城的卫兵亮出通行符。迎面来了辆牛车,武士和寺人在牛车前头开路。行人见来者势头不小,纷纷往路两边躲。伍长亲自带了两个兵向牛车那里跑去迎接。
远远的,季愉能听见有人恭敬地喊:由姬大人。
当今天子食母,太房近臣由姬 。听闻在宫中由姬正式进言的话,太房听八分,天子尚听五分。
季愉不由把笠沿抬高半截,望着众人簇拥的牛车由远及近。玄色车厢涂以顾凤的彩绘,棚顶两头如燕尾飞翘,前面垂幔为朱色,绣了朵黄牡丹。这车端庄富有气势,连带坐在里边的神秘人都变得尊贵起来。
牛车在众星捧月之下,穿过西门。公良见身边的人看得目不转睛,低头在她耳畔叨了一句:“可
是喜欢此车?”
季愉知道他故意的,哼道:“先生莫非想用此车讨我欢心?”
“我送你之物,必
是比此车更讨你欢心。”公良边说边牵拉她手,在人群中往前走。
牛车的帷幔这时候被一只秀手掀开了半角,里边的人悄悄地望出来,刚好见着擦车而过的公良与季愉。
“吕
夫人,你看到何人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吕姬身后问,老妇浑浊的眼珠子穿过吕姬的肩膀,在公良的侧脸上瞅了瞅,“
是公良先生啊。”
“由
夫人可认得此人?”吕姬好奇地问。
由姬神秘地笑了笑,道:“此人来自于齐国。”
“齐国公?”吕姬推测,“可如今齐国公为齐乙公,姓氏绝非公良。”
“此中缘由为秘事。”由姬又笑了笑。她
是那种老了不需保养,有了皱纹笑起来更和善更讨人喜欢的老人。自然,她的仪容仪态端得很正,腰板直挺,坐有坐姿,走有走样,让人不由地敬重。
吕姬明了她的话,又问:“公良先生今
是带了名女子,莫非此女
是——”
“先生已向太房禀明,欲娶此女为妻。此女字斓,乃宫中医师隗静大人之女。”由姬呵呵呵地笑不拢嘴,“公良先生
是久病之人,未曾想到,原来先生遇及男女之事也
是一派风流。”
吕姬一路陪笑,直到牛车停在了女子舍所门口。
荟姬与仲兰两人在得到寺人的来报后,早已整齐梳妆出来迎接。由姬与吕姬此次名义上来探亲,因此与大学里其他人与事都无关。再说荟姬住的这屋子是
大司乐官专门拨给她和仲兰两人用的。其他人即便知道由姬来访大学,也不好来打扰。荟姬与仲兰一人亲热地各自挽住一个
夫人的手,进了屋里。
室内一切整理得有条有序,明亮干净。窗台搁了盆梅花,绽开了几支花骨朵,由姬只觉得这花儿与两个年轻女子一样的美。坐在给她缝制的褥垫上,挨近的炉火旺盛,由姬感到了从内到外的舒适温暖,因而十分满意地说:“汝等在公宫悉心学习,女师对汝等赞美之词已传至宫中,太房、我与吕
夫人皆感欣慰。”
荟姬屈屈腰,笑道:“
夫人满意即可。”
另一边,在向由姬行过礼节后,仲兰便被吕姬拉到了一边说悄悄话。
“听你阿兄言,你受人袭击?!”虽然早得知女儿没有大碍,吕姬还
是紧张地打量仲兰上下。
仲兰撸高一边袖口,露出擦伤后结疤的小臂,答:“阿媪,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吕姬在她不算大伤的小臂上瞄了眼,便立刻帮她把袖子拉下,问:“此事尚有何人知晓?”
“荟姬大人,阿兄,隗诚大人,与斓贵女。”仲兰一五一十地答。
“荟姬大人有何意见?”吕姬边问,边往由姬与荟姬两人谈话的方向探望,见那边谈笑风生,似乎并不想打扰她们母女团聚。
“荟姬大人言,公宫之地她也
是初次进入,情况不明。也可能
是她人妒忌我而戏弄于我,非真
是要我性命。诚然,女子再胆大,也不会想在公宫闹出人命。”仲兰道。
“荟姬大人此言也有道理。”吕姬一边听一边斟酌,“然,若此事非公宫内之人作为。为何宫外之人欲伤害你?”
这个原因,
是她们与荟姬等人都一直想不明白的。毕竟,仲兰自从乐邑出来以后,收敛了不少,基本没有再得罪人。
“斓贵女,可
是公良先生欲娶之人?”吕姬琢磨着,便不知为何想到了那个公良牵拉的人,“此女救了你性命?”
“
是。”仲兰提到阿斓,满面踌躇之色,“阿媪,此女让我喜欢不得,又讨厌不得。”
“此话怎讲?”吕姬以为第一次印象,这个叫阿斓的女子也
是让自己喜欢不起来。但对方明明救了自己女儿的命。
“此女——”仲兰贴到了吕姬耳边道,“让我想起了阿妹季愉。”
吕姬一时惊讶地望回她,继而听仲兰具体描述那夜遇袭及被救的经过,以及那首季愉在乐邑弹过的曲子重现。
仲兰一边说一边几乎
是快委屈地抽噎起来:“她当着我面,在阿兄面前撒娇。阿兄喜欢她甚于我。”
吕姬内心里头被她这话震到,仲兰
是没有把感觉直接说出来,然她的直觉与仲兰
是一样的:阿斓便
是她未死的三女季愉。
“多高?斓贵女有多高?!”吕姬不自觉地捏住了仲兰的手。
仲兰愣愣的,因手被抓握得疼痛而皱起了眉:“与季愉一般高。”
“无错了。”吕姬笃定。
“可
是——”仲兰还
是有怀疑的地方。
吕姬驳道:“天子女子鲜有如此身高之人。何况,我听你言,她与叔碧关系极好,不惜冒生命之危为叔碧顶撞女师。”
仲兰知道吕姬说的一点也没错,而且自己的感觉也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她的脸慢慢地镀上一层铁青,心里头涌起了一股无法休止的愤怒。为什么季愉没有死却不回家,还要改名换姓来报复她?而且,季愉如今还要先于她嫁给齐国的公良先生。
吕姬心里也一样恼火。想到那个本该死的人没有死掉,且攀附上齐国权贵要做齐国
夫人,她心里便想:无论如何得阻止此事发生。不然,自己女儿也必须嫁得比她好。
“阿媪。”仲兰戚戚然地向吕
人求问,母亲的主意一向比自己多。
吕姬老辣,情绪在脸上一晃而过,化成了一口嘘叹:“此次来,除了见你,我耳闻信申君在大学,也想见信申君一面。”
仲兰迷惑着:“阿媪找阿兄
是为了叙旧?”
吕姬亲切地看着她,说:“把认亲之物带着,与我一同去见信申君。你不
是一直想知道自己原本之名?”
话说,季愉被公良带出了大学之后,走过了横跨环水的木桥。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