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愉听得心一惊:子墨竟是与信申有血缘关系。她心怀忐忑,迫切地在子墨脸上仔细观察:似乎这脸廓,两人是有点儿相似呢,都一样偏向女子般的柔和,应该是都继承了一样的血统。
“哈哈。”面对房璟,子墨大笑两声,继而沉下脸道,“无稽之谈。信申君是我阿兄?你是听何人谣言?”
被子墨凶狠地一瞪,房璟畏惧了,开始否认自己的话:“是他人所言,非我。他人说,信申曾向天子多次请求亲自教育你,可是天子将你交予了公良先生,因此信申君与公良先生关系不大好。你是若与信申君毫无关系,为何他如此关切于你。”
“天子决意之事于我何关?”子墨眯眯眼,“我可是宋国先王遗子。当然有许多人希望与我攀亲。你不是也如此,房璟?”
房璟再次哑口。想必他刚刚走来,本意还是想和子墨攀热乎呢。可惜,话不投机,还砸了自己的脚。
子墨见碍事的房璟走了,回身对着季愉狠瞪道:“可喜,你莫非也想着我与信申君有关系?”那天见到她靠在信申怀里,真是有点儿刺痛了他的眼。他在军营里见过公良抱她,也未有如此强烈的感受。只能说,他偏偏忍受不得信申单独与她靠近乎。为何?他说不清这心里道不清的心绪。
季愉见他面色乌黑,想到他刚才面对房璟的反口,心思理由无非有二:要么此事果真是无中生有的谣言,要么是此事甚为机密。不管哪种,她这会儿还是得顺着他,答道:“大人为何如此想法?我听着如听寻常故事一般,毕竟与我无关。”
“你知道便好。”子墨放完这句警告的话语,甩手急急往前走。
服侍一个小孩就是困难,季愉叹口气,加快几步跟上去。
两人跟随引路的宫人,是通过了一段曲折的回廊。派来服侍各位公侯的命妇打开了休息的居室,向他们两人鞠躬道:“请在此室等候天子之命。”
面见天子,公侯进入内朝的先后顺序是有规定的。未等到召见的公侯,宫里都有安排居室给他们休息。繁复的礼节,能让人产生十分沉重的心理压力。这也是周公制礼的一道本意。
子墨进入居室后,根本坐不住。不会儿跪坐改为盘腿,用手捉起合拢的衣衽透气。进来奉茶的命妇多次见过他,见他无拘无束的模样并不见怪。她反而好奇的是季愉,把茶端到季愉面前时套近乎地说:“此位大人想必是第一次进宫,是从何国来?”
“他是我家家臣,善弹琴瑟,字可喜。”子墨端起茶杯吹吹热气,顺便代替季愉答话,“他是第一次进宫。我想着让他给天子献艺。”
这、这、这,与端木先前商量好的台词不符。季愉心里咯噔,紧接在收到他高傲的一瞥,便知他是故意再给她出难题了。因此她绞绞两眉,对命妇则笑着回话:“一切如我家大人所述。”
命妇应好,退下去时且对他们两个说:若需要提供乐器,找她便是可以了。
子墨大声应好,故意转过头去看季愉的表情。结果,季愉端起茶杯,喝口茶,叹道:“是好茶。”捉弄她不成?他枕起头,又是无聊起来,打个哈欠。
不一刻,门忽然打开。一宫人踏进来半步说:“鲁国公,请在此等候天子之命。”进来方发现室内还有人,这个宫人知道自己犯了错儿,腿几乎是软了下来。
因此鲁国公进来的时候,子墨的嘴巴半开,刚好打哈欠到一半儿。
季愉在鲁国采邑居住了十六年,此是第一次面见鲁国国君。鲁国国君姬晞,荟姬的兄长,据闻是杀了自己的亲兄长继承的鲁国君位。也因于此,国内国外对他的风评不一,总体而言,单论治国策略,姬晞是比兄长略胜一筹。有闻荟姬十分尊敬这位兄长。现亲眼目睹其真人,果然是身材英勇威猛的男子,一身赤袍绣后羿射箭的章纹,浑身英气让人不敢斜视。然姬晞面相中似乎天生带了丝戾气,两只眼俯瞰下去,像是众生皆在他脚下成为蚂蚁。
子墨的嘴巴合上,想必对姬晞并不陌生,转过脸明显是不想与其说话。
季愉搁下手中的茶杯,垂低头向鲁国公行叩拜礼,
姬晞自然是忽略过她低下的脑袋,直接扫到子墨的后脑勺上。仅一眼,他拂袖转身往外走。宫人跑步跟上去。一路呼唤谢罪:“国君——”然而,应是在走廊里又遇到了不快的人,姬晞折返,进入室内让人把门合上。
季愉这时已是抬起头来,看见姬晞坐到了她对面的苇席上。
四目相对的一刹,姬晞瞧着她,目中露出少有的一丝疑惑:“此人是——”
“是我家臣可喜,善弹琴瑟。”子墨转回了脸,代季愉答话。
姬晞看回他,语气极是陌生:“你如今还是与公良一起?”
“是。”子墨拿五只指头捉起茶杯,像是向他示威地摇摇,“我与先生一起,可是阻碍国公好事了?”
姬晞砰一下,掌心打在房俎上,差点把木漆的房俎拍成了两半儿,道:“若不是你未行冠礼,凭你此话,我在天子面前奏事,你必是犯了挑拨离间之罪。”
子墨才不会被他吓到,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是说话不计较得失只逞意气之快:“我可有说错话。国君不是有意请太房与由姬大人撮合荟姬大人与燕国公婚事?然而,听闻燕国公喜爱我宋国女子,因此与我和先生亲近。”
此话说得姬晞再次变了脸,森冷的目光好比吞人的野兽在子墨脸上盯了有一阵工夫。接着他是忽然大笑,说:“天子允你行冠礼之后,凭你一人回到宋国能如何?”
听见他有意侮辱,沉不住气的子墨差点儿掀翻了房俎。好在季愉千钧一刻之际,跑过去死死地拉住他袖子。
这时候,啪,门又打开了。
门口传来一男子爽朗的笑声:“在走廊外便听见两人对话,愈听愈是有趣,竟是谈到我头上。因此我不进来让汝等当面说,可是不行。”
这声音,季愉一听便是认得的,是燕国公姬舞豪迈的嗓门。
姬舞踏进门里,他个子比姬晞还要高,身段却是俊长,着青袍,戴筒帽,章纹是花虫,一种稀有的鸟类,尾巴像是蛇尾,较起姬晞长相要俊美得多,两条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况且,他说话豪气,据闻除了带兵打仗,是个能歌善舞之人。难怪荟姬如此喜欢他。
只不过季愉这会儿是宽心不得。想到那夜,她有公良的庇护从姬舞眼皮底下死里逃生,现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他发现的。
子墨抬手向姬舞打个招呼:“燕国公,你家平士呢?”
“他陪信申君。”姬舞不同于姬晞,大踏步过去,两腿一盘,在子墨身边坐了下来。他亲切地看着小家伙说:“公良怎么放你一人?”
“我不是一人。”子墨道。
姬舞往旁边看,发现了季愉:“他是——”
“我家臣可喜,善弹琴瑟。”子墨还是那句话。
季愉向姬舞叩了个头:“吾乃子墨大人家臣可喜。”
“乐师?”姬舞好奇地问。
“是。”季愉答,“只为子墨大人弹奏。”
姬舞一掌拍到子墨头顶,戏谑道:“你是从何处拐来乐人?”
子墨撅着嘴巴:“不是我,是先生拐来。”
姬晞本来无意听他们几个人嘻嘻闹闹,把头扭过一边去静心。然而,听见子墨这句话,他又专注起来。
命妇没有进来打扰。季愉代替命妇,给子墨与姬舞的茶杯里倒水,顺便忽略掉他们放在自己身上的疑目。
姬舞见季愉像是没听见似的,有感道:“必是你要求,先生宠你,才给你找来此人。”
“不是。”子墨才不会承认这事。想当初他无论如何是要把她杀了,是公良怀了妇人之心。
姬舞只当他在闹别扭,哈哈笑道:“先生对你是有应必求。上回去曲阜,你无论如何要跟着去,先生不是带上了你?”
“哦。”姬晞插上了嘴,“我怎不知,公良曾带子墨来曲阜?”
一瞬间,是冷了场。室内空气忽然是剑拔弩张,面对面的两方人马都在互相谨慎地打量对方。
季愉感觉一颗冷汗要从额头上落下来了。但是,在姬舞把疑惑放到她脸上时,她还是面无表情的,把飘荡着清香的上等茶水倒在了他杯子里。
子墨开了口,语气依然高傲:“鲁国公,我和先生去曲阜,为何告诉你?”
姬晞肯定是碍着姬舞在场,摁在房俎上的手才没动作。他冷冷地扯出一丝笑:“子墨,你和公良到我国内,我不好好招待,是会让我本人贻笑于众公侯。”
“哈哈。”姬舞大笑两声,按住蠢蠢欲动的子墨,一只手摸摸下巴像是有趣地说道,“鲁国公,我当时在曲阜。公良与子墨,怕是打扰我与荟姬之约。”
既然姬舞自己愿意提到荟姬,说明他心里还是有自家的妹妹,姬晞面色稍好,说:“舞兄,实不相瞒,那日舍妹在宫中等候你多时。听你没来,她心中有多悲伤。”
“哎。”姬舞叹气,惋惜的语气不像是假,“那日本想前往,却途中遇到天子使臣,称楚荆有动作,令我立即派人探查。”
姬晞听这话,嘴角动动,像是挂上隐晦的笑意:“天子让人探查楚荆人?据闻今日,天子召见我等之外,也让楚荆使臣进殿。”
“此事当真?”姬舞追问。
“是。乃现今楚荆王之胞弟,熊扬。”姬晞道,“想必天子有意与楚荆合作。”
“哦。”姬舞将手捉在下巴颌尖上,似在无尽回味他这话。
姬晞心情这会儿好了不少,端起水喝了一口。
见水壶里的水空了,季愉打开门,欲唤命妇过来。然门一开,兴冲冲进来的人几乎把她撞了个趔趄。
“子墨。”进来的人是房璟,不知什么时候跟踪过来的。
子墨见他简直是阴魂不散,故意背对他像是视若不见。
姬舞替子墨打招呼:“房璟,你怎会到内朝来?”
房璟见有两个国公在,早已眉开眼笑的,跪下来一一行了拜礼,然后嘴巴叽里呱啦开始道八卦:“今早,我去拜见太房。结果遇见了天仙貌美荟姬大人。”
“荟姬大人一大早拜访太房?”姬舞听着是觉稀奇。这荟姬,虽是太房面前的红人,但也是任性之人。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醒的。
季愉听着只觉得:感情这姬舞对荟姬也不是用情很深?
“此事莫非鲁国公不知?”房璟笑眯眯说,高兴着自己能有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在大人们面前炫耀。
姬晞淡淡地说:“舍妹之事不需一一向我汇报,我不知情属于常理。再言,她向来与太房感情深厚,一大早进宫服侍太房,也属常理。”
“不是。”房璟是绝对要把这料爆到所有人为他惊叹,立即往下说,“我刚刚打听清楚了,荟姬大人带了名美丽女子,据闻是某位大人失而复得之妹。”
作者有话要说:注:更正一下,鲁魏公是谥号,谥号是死了的人才封的,所以要改为姬晞。图我今晚上啊,O(∩_∩)O哈!我就怕我画笔拙劣,被人取笑。。。。。。
补上画一张,大家晚安!(*^__^*)
肆陆。巧合
美丽、高贵的女子,是某位大人失踪多年后寻找到的妹妹?
这个话题确实吸引人,姬晞、姬舞和子墨保持静默,似乎屏息静气等着房璟揭秘。
房璟得意时,故意嘘声说话:“听闻,此女是由荟姬大人从鲁国境内寻来。”
“鲁国?”姬舞疑问中,望向了姬晞。
姬晞稍微打折眉,想起了那日在自己宫中,有人向他密报,称乐业委派妻子女儿求见荟姬。后来荟姬并没有为乐业向他提出请求。而且,听说荟姬舍弃了自家命妇,选择带乐业的二女进京。如果此事是真,意味乐业等人的企图心不止于他。
房璟可不管姬晞怎么想,急切回复姬舞道:“此女是鲁国采邑女子,今年十七,字仲兰。”
“仲兰?!”姬舞诧异。自己的家臣平士前段日子经过乐邑耳闻仲兰的美名,向其求娶却是不成。听信申的解释,不是女方不要平士,是平士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难道,此仲兰非彼仲兰,是两名不同女子。否则,平士这一悔婚绝对是吃亏了。姬舞想到这,为自己家臣暗捏把汗。
“正是乐邑第一美人仲兰。”房璟一句话肯定了姬舞的猜疑,谈到美女两眼红心,“我走近去看,真是美人啊。”
姬舞对于美人兴趣不大,比较替平士惋惜好姻缘,问道:“可知此女是哪位大人之妹?”
房璟对此是先往四周小心地环望一圈,不巧与角落里的季愉撞上眼。季愉跪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冰冷的炫光在她眼珠子里旋转。他心窝口一阵是被她看得拨凉拨凉的,心想:奇怪了,有这样的乐师吗?这子墨也真怪,竟然敢养只可怕的兽物在身边。
“房璟?”姬舞等不及,出声追问。
房璟回头,应声道:“是,大人。我也猜着呢,究竟是哪位大人之妹。但此人绝对是大人与我想不到之人。”
“如此说来,你更是要告诉我。”姬舞知道他是在吊人胃口,小小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
房璟高兴了,兴高采烈地说:“大人,此人您也认得,是您家臣。”
“我家臣?”姬舞拧着眉尖愈是疑惑,竟会不知自己家臣的秘密。
“是信申君。”姬晞插话道,是由于自己忍不住也在猜想。
房璟一愣,心想这些大人真了得啊,只不过给点线索都能推断出来。当然,他立马叩头奉承姬晞道:“大人聪慧过人。我在门外站了许久才听见太房揣测。但太房未召见信申君。此事有待信申君确认。”
也就是说,仲兰不一定是信申君失踪多年的妹妹。
“太房如何得知?”姬舞伸了伸脖子,问。
这失踪多年的亲人要认亲,不容易。
信申君是申国国君的宗亲,宗长之孙,是他燕国公第一谋臣,地位比一般贵族要高得多,仅次于公侯。据闻天子有意要赐予信申候爵。如果此女转身一变,成为信申候唯一的妹妹,地位绝不是之前“采邑贵女”可以相比。为防止认错宗亲,必须讲求人证物证吧。
房璟点头答是:“大人言之有理。据我旁听,是有证物。”
几个人说到这里,门外有宫人禀告一声后将门打开。室内所有人迅速结束话题。
“请各位大人依次进入天子殿内。”宫人传话。
姬晞率先起来,眉色沉重往外走。想必因着妹妹隐瞒他这个事,心里头有点儿不愉快。姬舞像带小弟弟一样,向子墨嘱咐:“子墨,你随我身后入殿。”
刚刚他们几个在谈话,子墨一直没插嘴,耷拉的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姬舞见他像是没听见,大掌拍打他肩膀:“你可是担心信申君?”
子墨不答话,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