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寂,菡萏静静地望着他,俊朗的面颊上那双剑眉梢头挑起,如利剑要夺鞘飞出。
菡萏放缓语气,她几步跳去墙根,拿出一支碧绿色的竹棒,那是她刚修理出的烧火棒。
拉过昭怀的手腕,挽起那走着金线的轻纱笼着的春绸衫,露出骨骼峻愣的手。菡萏将竹棒塞进他手中,不容分说就推拉他向外跑,不停地说:“快!跟我走!”
他跑两步停住步,执拗地问:“去哪里?”
菡萏扮出慈祥的笑意,那是母亲在劝导她这个性格乖悖的女儿才常用的语气。
“乖些啦,去见皇上,捧了这竹杖,跪下请罪。不过让他打几下出口气,不过几棍子咬牙忍忍一桩事就了了。自当是一场狂风沙土脏了身子,一场骤雨过去就雨过天晴了。总是要个圆解的法子,不是吗?”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变稀,黑枣树缝隙筛过的日影撒下斑驳的阴影在脸上,黑色的是深沉,白色的冷峻,金色的是骄傲。
“因何是我?”他的不平她心知肚明,但是反唇相讥:“难不成你还巴望他给你请罪?且不谈旁的,毕竟是父子。”
翠竹杖递还给菡萏,他凛然背手道:“生死无常,命是他所赐,欢喜了生我,若是恨得牙痒,杀我亦无妨。”
院外马嘶声和禁街号角声催人心慌,菡萏急恼地跺脚抓了昭怀向外跑,昭怀却固执如一个孩子,含怨的眼瞪了菡萏,僵持不下。
情急下,菡萏也顾不得许多,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揪住了昭怀的臂,一手掐住了昭怀的臀肉狠狠地转拧一把。急得眼泪汪汪地埋怨:“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如此的不开窍!”
这意外的举动惊呆了昭怀,高傲的头仰起,下颌带出几道坚硬的痕,没有如小老虎一般暴怒,反是眼眶里盈盈的泪水如一层秋波潋滟,仿佛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忙侧过头。
“留了这泪去你爹爹面前去哭吧!”
菡萏推拉肆虐下,挟持走了昭怀。
太宗皇帝怅憾地立在庭院,父子冤孽,古来如此,他摇头咬牙,看着四周内侍都在诚惶诚恐的躲避,老太傅房快雨和尚书令许三畏来了,似乎察觉出异样,但也不多嘴,只是谨慎地回禀锦州汛情。
“走!摆驾回宫!”太宗拂袖道。
迈步正要离开,院外听到太监们的惊呼制止声:“三殿下,请留步,待奴才去通禀。皇上那里和房大人、许大人议事呢。”
太宗不知这逆子又来挑衅是为何,难道他不要脑袋了?
大喝一声:“放他觐见!”
抬眼却见儿子昭怀手捧一根碧绿的翠竹杖进来,进院跪地,跪行到膝前,不敢抬头,低声道:“昭怀混账不肖,语出无状冒犯父皇,特来请罪,凭父皇处置。”
意外的举动令太宗眯了眼打量他,沉声吩咐:“抬眼!”
“儿子不敢!”昭怀嗫嚅道,反带了几分稚气,如做错事怕受惩罚的孩子。
一腔的怒气转成了疑惑,也散去几分,冷笑了接过高举的竹杖在手里掂量几下,嘿嘿冷笑几声,看了看一旁噤若寒蝉的房大人和许三畏,又扫了一眼温公公问:“是你安排他来唱戏的?免了!”
院外探头探脑的是菡萏,她探探头,调皮地说:“回皇上,是菡萏陪殿下来请罪的,非是殿下做戏,是菡萏见殿下在小西院的柴房前落泪发抖。菡萏才知是殿下冒犯了皇上,怕被罚,又不敢来请罪。”
菡萏说得小心谨慎,目光偷偷打量皇上的表情。
太宗摆摆手,大步向外走,吩咐温公公:“下旨,罢黜……”
“皇上!皇上开恩!”大臣和温公公纷纷跪地求情。
地上的昭怀跪行几步抱住了皇上的腿,那曾是武将的腿粗壮有力,昭怀幼时曾攀援着自得其乐。那是一种安全和沉稳。
昭怀乞怜的目光望着父皇,怯怯地哀告:“父皇,功名利禄罢免了儿臣都不在乎,只求父皇千万不要再关儿子去那小黑柴房去和老鼠为伍,孩儿怕得紧!”
一句话出人意料,菡萏神秘而认真的点头附和说:“皇上,柴房就免了吧,否则三殿下和上次一样会被老鼠吓出一场大病来。”
谁能想到千军万马纵横疆场无畏无惧的三殿下昭怀会怕几只老鼠,太宗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搞得哭笑不得,心中对昭怀的恨意,对他出言无状顶撞的愤慨渐渐从对一匹烈马转为了一个顽劣的儿子。
指指温公公,太宗吩咐:“既然他知罪了,就成全他。拖出去,狠狠打这孽障二十棍,不!四十!”
“儿臣谢父皇教训!”昭怀的话语不情愿,但是投入般的眼泪汪汪如个孩子,胸口起伏,啜泣起来。
“褪了他的衣裳狠狠打!”
“父皇!”昭怀惨声乞求,星眸含泪如夜空里星辰璨烁,清冷的带了丝寒意。他惨白的面颊带了惊怕,太宗佯怒甩开他的手,他却一把抱住了太宗的双腿,紧紧的,如个无助的婴儿依赖着父母,有些亲昵。这令菡萏有了些妒忌,她不肯承认,但抑制不住那心头的酸意,想到自己都难得巴望得到父亲的宠爱,尽管太宗对昭怀殿下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毕竟这举动已经原谅了昭怀。
转念一想,还要亏得她妙计安天下,随手破了死局。什么春晓姐姐是女诸葛,反不及她这山野术士来的聪明。
温公公知道太宗不过是佯怒,皮笑肉不笑地陪了小心不肯遵旨去拖走昭怀,太宗板了脸反去吩咐菡萏:“丫头,你去替朕执法,替朕去教训着畜生几下。”
几位大臣知趣的告退。
总算智救了昭怀,化解了父子一场刀兵相见,菡萏拍拍胸,长吐一口气,定定神跳着蹦着向小院去,她要给娘煎补药,娘近来总是咳嗽,她要给二娘去研磨薏米去风湿,才跳进院,听见一阵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嘚嘚的声音轻响,一定是他来了。
“某人的屁股幸免于难,还不安分些去闭门思过,跑来这里找老鼠吗?”菡萏奚落道,话音里满是得意,欢快的跳进院,惊得瞠目结舌,缩缩脖不情愿地跪地叩拜:“民女贺菡萏拜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太宗打量菡萏的眼神安详和蔼,手中的绿竹棍挥挥递给她道:“朕来给你还‘家法’。”
菡萏笑了,结果绿竹杖起身,解释说:“娘就用这个打我,我总调皮,娘从小当我是个小子养。”
“朕……朕是来看看,是何方圣鼠吓得麟儿试论落魄,竟然比见朕这父皇还提心吊胆了。从未见他怕过什么。”太宗信口嘟哝,似乎在敷衍自己误闯误撞的窘迫。
“可怕,自然是可怕,灰色的老鼠周身的毛皮是湿漉漉的,尖尖的牙齿,圆圆的小眼睛像钉子凶巴巴地瞪着你,逢人就咬呢。莫说三殿下怕,就是菡萏也怕呀,幼时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嬷嬷总关了菡萏在黑柴房,墙角里就是这些小畜生咬我,一次我被咬得发高烧,烫手如茶壶,长公主殿下以为我要死了,吩咐人将我扔去了河道后的小山喂野狗,没想我命大,活过来了,就是额头上还有老鼠咬伤的疤,皇上你看。”掀开发帘,果然浅浅的一排疤痕,不是十分明显,但是依稀可辨,刘海遮挡也不曾留意。
“你三表哥他,他对你可曾说些什么?”太宗回避菡萏的目光,似乎不齿如此打探儿子的行踪。
菡萏灵慧的眸光一转,扶了鬓角的碎发,双颧上一抹少女的羞红,眼弯得如月牙一般,摇着清波,小心谨慎地说:“殿下哥哥说,他说,他说挨板子不打紧,有黄袍裹了抱抱他就好。”
微怔,神色显得不自然,太宗自嘲地笑笑,手有些不自然,扶扶腰间的金龙盘带,笑骂一句:“这畜生,这事都告诉你了,也不知羞。”
一场暴雨,水声潺潺,碎玉打落清波中,激起阵阵涟漪。
欢声笑语集在水榭玉石栏旁,银铃般的笑语传来,几个红衫翠袖的小姑娘围凑在一处看一条翻跃在湖面的锦鲤,连袂向湖面掷着鱼食。
远远的见人来,女子们一哄而散,只剩一翠衫的小姑娘慌得撩了袔子裙蹲身在地上寻找。
白底皂靴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惊慌的抬头,旋即露出迷人的笑,一双桃花眼,衣衫淡雅如荷花清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修饰。
“皇上,大雨天皇上如何来这里?”菡萏仰头笑问,丝毫没有对眼前九五至尊的真龙天子的惧怕拘谨。
太宗也温和的笑了说:“下雨,天闷,出了散散步。”
“下雨前天气闷,湖面上满是鲤鱼,姐妹们都在钓鱼,一阵暴雨把鱼儿打散了。”她遗憾的说。
“朕一来,把你们姐妹也打散了。”太宗更是毫无拘束的同她说笑。
兵犯锦州
渐渐的,菡萏灿烂如朝日曦光沐浴的面颊渐渐阴云笼罩,她眼见皇上身后走来一人,淡青色的锦袍,乌幞缓带,面容带了温然的笑意,竟然是明驸马。
微翕了唇,她故作不曾看到继续同皇上说笑。太宗也兴致盎然,对她讲着黄河鲤鱼的传说。
“那金色的锦鲤果然变成了美丽的仙子了?”菡萏惊奇的追问,余光看着那身影渐渐走近,那目光避开她,倒身下拜。
“臣明锐参加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菡萏这才故作惊恐,深服一礼惶然离去。
明驸马的目光就静静送了那如荷花蕾般娇艳欲开的小女儿离去,目光中满是惆怅。
“怎么,姐夫还在为昔日的事耿耿于怀?”太宗信口问,明驸马笑了摇头。
“儿女都是前世冤孽,此话不假。”太宗叹道,“我看春晓还是一如往昔,菡萏如今脱胎换骨般像是个女娃儿了,只是麟儿……”
“锦王千岁这些年在锦州图治,功劳卓著,人所共见。况且他心性收敛许多,不争功,不矜伐,谦谦君子性情温顺,就是那股童稚的心性怕也未减,听温公公说,在皇上面前还哭了一场?”
太宗手中的钓竿挂了鱼食远远掷出,大雨初停的水面锦鲤摆尾,荡起圈圈涟漪,晕散开去,那鱼只在他钓竿附近逡巡,就是无意上钩。
“三年,便是一条小鱼在池塘中游来游去也会长大。缕缕见钓钩怕也不会置若罔闻的咬钩。麟儿,说他斑衣戏彩也罢,说他真是稚气未脱也罢,真不知是喜是忧。他绝不是三年前的麟儿。但愿他情发于衷,只是太过牵强,否则……”太宗面颊上飘过隐隐的阴云,那深沉中暗含了冷冷杀气。
“怎么,锦王他,不肯回宫辅佐太子?”
太宗痴愣愣的目光注视着那鱼线喃喃道:“大乾国的基业,万里江山。朕当年夺嫡手刃了……手刃了大哥,才明白一个无奈。九五之尊的龙椅上只能有一个皇上,但庙堂上不能只有一个臣子。谁去坐金銮,谁去甘心辅国,这是个千古的难题。看到麟儿,朕近日总联想到当年的自己。”
大雨过后,一阵风起于萍末,夹杂了燥热的暑气。太阳渐渐的悬于中天,明驸马摇头不解的问:“皇上的意思,锦王还有心夺嫡?”
“朕怕他是无心夺嫡,更无心回宫,朕当年也曾如此盘算,要同荣妃携手江湖。那份痴情海枯石烂不悔,当年若不是姐夫月下打马追回,怕早没有朕这个君王,大乾国也不知是何模样。”
明驸马沉吟不语,咬牙叹气道:“晓儿这孽障,奈何她不得。”
提到春晓明驸马诸多无奈。太宗侧头望他一眼,迟疑的问:“怎么,你还未对她明言?若没有昔日驸马爷的暗中相助,这丫头如何得以逃脱来锦州逍遥?”
那奚落的眼神上下扫视明锐时,明驸马面色惊恐,愕然片刻,一抖袍子颤悠悠跪地叩首谢罪:“皇上恕罪。臣……”
太宗只笑笑,摇摇头,兀自离去,雨潲得湿漉漉的石阶上跪着驸马明锐,默然无语。
菡萏蹦蹦跳跳的来到昭怀的书房,想将皇上问她的话一一对昭怀哥哥讲,只到了殿外,鸟儿在枝头跳跃,风雨刚过落红满地,踩在落花上嘎吱作响。她跳起身轰赶着枝头小鸟,那鸟儿也同她逗趣般在枝头眷恋不起。
才到殿外,便听里面咯咯的笑声,是春晓姐姐。
“殿下若在胡言乱语,春晓可要告知皇上从严治罪。”懊恼的声音满是娇嗔。
“嗯?晓妹自管去了便是,父皇如今看昭怀何尝不是麻杆打狼两头怕,他老人家未必能肯信这三年昭怀丝毫不变,还那般冲动懵懂,任他打骂。”
“饶舌!菡萏都讲给我听了你的糗事,金龙藤换做了青竹杖,就以为无人知晓了?”
“戚,总要给父皇个金盆装脸面,做出那声色他也未必敢在这锦州地面真来责我,他就不怕逼反‘大将’?好歹我如今占山为王。”菡萏听得满心的懊恼,本以为自己善解人意巧计调解了一场父子纷争,如今看来锦王不过是将计就计逗她玩耍,还在皇上面前诚惶诚恐的装得如此之像,思前想后只觉得憋屈,恨不得跺脚进去寻他清算。转念一想,自己又算得什么?不过锦王殿下抬举,喊她一声妹妹,不过就是个烧火丫鬟罢了。牙根咬得痒痒的,心里那份恨意反是更浓,不是对昭怀,是对那位假仁假义的驸马老爷。
“挪开,是我的蚕砂靠枕,横竖那么多睡枕,偏来抢人家的。”春晓姐姐的声音娇柔,含嗔带怒时格外悦耳。菡萏听得心里一阵酸,靠在窗边手指划弄着雕花的窗棂,听了春晓的声音问:“是什么,我不吃。”
“新采的莲子,菡萏去荷塘里忙了一早摘来的,抠去了苦芯,再不涩口,夏日败火磨牙。张开口,喂你。”
“讨人嫌!嗯~”
窸窸窣窣的声音伴了轻笑。
“哎呀呀,不要胡来,可是看了皇上饶了某人,便得了气力来这里饶舌。好好去吃你的莲子,菡萏巴巴的剥了一个多时辰,指甲都剥痛了。”
菡萏兀愣愣的立在殿前,一只乌鹊在她脚下轻啄,竟然拿她当了树桩。眼泪便在眶内盘旋,不停,想忍住,却扑簌簌坠地,终于惊得那只鹊儿扑棱棱飞起。
昭怀殿下哥哥喜欢吃新鲜的莲子,清香嫩细的莲子中那道苦涩的莲心是昭怀不喜的,她知道,所以她日日为殿下哥哥剥莲子,没想到她的一番好意竟然被他做了顺水人情。
昭怀仰躺在春晓的腿上,顺手从琉璃碗中捏了莲子扔去嘴里,嘎吱吱的咬碎莲子的声音弥漫在殿内格外清脆。
春晓在为他梳理长发,就听了苏全忠大声的叫嚷声传来:“突厥大兵犯境,兵临宜州城。”
昭怀倏然跃起,不留心哎呀一声惨呼,长发被扯断几根,缠绕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