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赫然,背脊生寒。
“为何给我看这个?”念卿抬眼望向霍仲亨。
“你看看后面的签名。”霍仲亨平静开口。
念卿目光移下,蓦然眼前一跳,映入那熟悉的三个字——薛晋铭。
名字是毛笔手书,毫无疑问是他的字迹。
“情报密查局第六特训处主任。”霍仲亨缓缓道,“这是薛晋铭的新任务,免去原均无副督察的闲职,调任情报局,直接向大总统负责。此次刺杀陈久善的行动由第三特训处主任顾青衣负责,薛晋铭协从。第六特训处专为对抗日本情报渗透而设,首要敌人便是黑龙会——除了薛晋铭,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确再没有人比曾任警备厅长、熟知黑龙会底细、与日本人打过无数交道、身手胆略皆一流的薛晋铭更适合这个位置。
“这是他自己的意愿,也是我给大总统的推荐。”霍仲亨站起身来,看着念卿震惊神情,淡淡道,“十天前他已从日本返回,直接去往南方赴任,敏敏托付蒙夫人带去香港照料。”
念卿呆呆看着手中文件上熟悉的签名。
习的是柳体,一笔笔倜傥秀逸,墨迹光润。
薛,晋,铭。
名门风流、倚红偎翠、挥掷万金的生涯你是真的厌了吧。
当热血激扬的壮志已在失落于现实,崎岖救过路上,你从北到南,从年少至如今,起起落落走了无数歧路冤路,到底,还是为自己选了这条最难走的路。
若非孑然一身,从此再无牵挂,他又怎能一往无前,甘愿为自己选上这条路。
霍仲亨皱眉看透她心底所想,“本想等你身子完全好起来再告诉你,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人各有志,他不畏惧,你也不必太过挂虑。”
念卿猝然别过脸,眼里坠下泪来。
霍仲亨凝望她半响,伸手抬起她下巴,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言表,只是她凄迷泪眼蓦然令她有了不安于纷乱的困扰,一句话浮上心头,竟脱口而出,“你打算为他愧疚一辈子么?”
念卿闻言抬头,怔怔看他。
他也骤然沉默,眉心紧锁。
她张了张口,似欲解释,可又解释些什么呢。
终究,只得叹了一声。
念卿黯然将那文件放回桌上,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看她憔悴背影消失在门外,霍仲亨仍定定盯了门上出神,良久才回转身来。
心思却已乱了。
回思她孤身住院期间,自己忙于平息陈久善叛乱、肃清光明社余党、清剿黑龙会势力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又动身去见了养病归来的大总统,却将她和霖霖抛在身后,更留它病重孤零零一人……深深歉疚蚀上心头,他蓦地转身开门追了出去。
奔下楼梯,推开通往花园的门,一眼看见她抱膝坐在台阶上,小小背影和瘦削肩头,看来竟似个委屈迷茫的孩子。
他放轻脚步走过草地,到她身旁台阶,也席地坐下。
远处霖霖抱着皮球,正和墨墨滚在一起嬉闹,又玩的满身碎草泥污,脏兮兮像只小皮猴。
经过那次惊吓,霖霖照样爱玩爱疯,照样和小豹子玩在一起——只是,她毫无理由的变得不爱说话了,即便被父母问道,也只是摇头点头,想要让她说一句话难如登天。
大夫查过她耳朵声带都没有任何异常,最终认为还是惊吓过度所致,只能待她年纪渐长,慢慢忘记,慢慢恢复。
望着玩的不亦乐乎的霖霖,霍仲亨心绪柔软,握住念卿的手,握在掌心里摩挲。
她靠在他肩上,低低地问,“你在生我气么?”
他笑而不答,只侧首吻她额头,轻轻缓缓地吻下去……
书房的门半掩着,子谦领着四莲从楼上下来,本是来跟父亲知会一声——今日答应领四莲去听戏,却见父亲不在书房里,侍从只说刚出去一会儿。
子谦心里一动,叫四莲在外看着,对侍从假称有东西送给父帅过目,趁机溜进书房偷偷翻找起来。进来他对俄文书籍十分着迷,前日在家看一本俄文书,却被父亲发现,斥为异端邪说。父亲将那书收缴了带进书房,不许他看,自己倒看得十分认真。
子谦在书架上一眼寻到那本书,忙藏进怀里,一转身却看见摊开放在桌上的文件。
上面红彤彤一片字迹撞入眼里,令他陡然站住。
他十分清楚用红笔书写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第卅九记 (上)
同豹子玩得正欢的霖霖,一扭头看见父母并肩坐在台阶上,正在做着奇怪的事情——霖霖歪着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咬妈妈的耳垂,又去咬妈妈的嘴……她蹑手蹑脚带着墨墨走近他们,冷不丁“哇”一声大叫!
爸爸果然被吓住了,回头瞪大眼睛看她。
霖霖指着他鼻子,“爸爸坏,爸爸咬妈妈!”
妈妈扑哧笑出声,爸爸的脸却腾地红了。
“怎么平常不肯说话,一看到这种事就来打岔?”霍仲亨哭笑不得地拎起女儿,捏住她小小的鼻尖,想趁机逗她多说几句话,她却怎么也不肯开口,扭着身子也不让父亲抱。
霍仲亨只得放下她,假装板起脸,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大约是落掌稍重了,霖霖小嘴一扁,放开嗓子嚎哭,却根本没有一滴眼泪。
念卿知道那是她假哭的小伎俩,全然不以为意。
伏在地上的墨墨却不乐意了,呼地站起来,毛茸茸大脑袋不客气朝霍仲亨顶去。
毫无防备的霍仲亨顿时被黑豹子压倒在地,傻乎乎的墨墨并不知自己已长成庬然大物,仍以为可以像幼时一般腻在人身上玩闹……此刻一见主人被扑倒,越发兴奋,赖皮地腻在他身上不肯起来,直至被侍从赶来边拖带推地弄开,仍呜呜着撒娇。
险些被压得喘不过气的霍仲亨,总算被念卿搀扶起来。
看着咬唇忍笑的妻子和拍手大笑的女儿,他只得狼狈地整了整衣服上草屑泥土,佯装镇定地咳嗽一声,“你陪霖霖玩,我回书房去了。”
转身一走出花园,他便沉下脸训斥身后侍从,“怎么不将那只豹子拴上链条?压着小姐怎么办!”侍从忍笑低头,听见他转身自顾嘀咕,“真是,什么时候长那么肥了……”
其实念卿也在思虑着这个问题。
墨墨毕竟是猛兽,如今越长越大,爪利齿尖,稍微有个不慎,后果不堪想象。况且霖霖也不能终日同只豹子疯玩。她已经三岁大了,也是时候教她读书、识字、音乐、舞蹈、绘画、骑术、射击……想想竟要学习这么多呢,做小孩子未尝不比大人辛苦。
念卿牵起霖霖,带她到小客厅的钢琴前,抱她一起坐在琴凳上。
跳跃琴音在她纤长手指下流淌,一曲《致爱丽丝》温柔回旋,美妙如天籁。
霖霖只安静了片刻,便悄悄溜下地,爬到三角钢琴下面探头探脑,琢磨这庞然大物的声音从哪里发出。
念卿叹口气,无奈地想,这丫头对音乐是完全没有天赋了。
“夫人!”
身后门被乓一声推开,四莲急急奔进来,耳边两粒翠玉坠子颤悠悠晃着,“夫人,您快去劝劝,子谦又惹了父帅,正在书房里闹呢!”
念卿心下只道是子谦又言语冲动,这父子俩总是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她已习以为常,若有哪一天相安无事才是奇怪。然而四莲话音未落,楼上仆佣惊骇叫声传来,隐约听得有人叫着“少爷,少爷——”
四莲与念卿一时都变了脸色,慌忙奔上楼,只见侍从已冲进书房拦住霍仲亨,子谦正被仆人从地上搀扶起来,嘴角赫然淌着血。
“你打死我也改变不了这事实,天下人都眼睁睁看着,不管你做了多少好事,后世只会记住你的专制暴虐,你留在历史上的名字只会是封建军阀!”子谦抹去唇角的血,昴头看着霍仲亨,毫不示弱地冷笑。
两个高大魁梧的侍从也拉不住盛怒之下的霍仲亨,只拼命挡在他与子谦之间。
念卿来不及出声,只见霍仲亨拂袖摔开侍从,又是一掌掴在子谦脸上。
子谦踉跄退后数步,鼻子里也淌下鲜血。
四莲奔上去将他扶住,哀声求恳,“父帅,别打了!”
念卿也挡在霍仲亨身前,紧紧拽住他衣袖,焦切对四莲说,“快扶子谦回房去。”
子谦却将眉一扬,越发挑衅地看着父亲,“你除了会动手还会什么?除了打我,你这个父亲又做过什么?”
霍仲亨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手却在微微发抖。
念卿知道这是暴怒的佂兆,若再将他激怒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一时间慌得变了脸色。偏偏子谦仍然不知死活,又冷笑道,“你既然不分青红皂白,将那些无辜学生都算在光明社余党里枪决,不如也算上我一个!省了我总在面前碍你的眼,你反正也不需要这么一个儿子……”
霍仲亨猛地推开念卿,一转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佩枪。
念卿眼疾手快将枪夺下,失声叫道,“四莲,快带子谦走!”
四莲拼尽全力拖住子谦胳膊,颤声道,“求你了,子谦,求你别闹了……我们走……”
“要走你自己走!”子谦愤然将胳膊一抽,四莲立足不稳,重重跌倒在地。
念卿惶急之下顾不得四莲,霍仲亨将她手腕一捏,轻而易举将枪夺回,嗒一声上了膛。
“霍仲亨,你疯了吗!”念卿抓住枪管,如被激怒的母兽一般挡在子谦跟前,却听身后仆人惊呼了一声,“少奶奶,少奶奶不好了!”
四莲脸色苍白地被人扶着,勉力撑起身子,一手环住腰间,额头渗出密密汗珠,下唇咬得发白。子谦一看之下呆了,忙俯身将她抱起,“你怎么了,摔到哪里了?”
四莲虚弱摇头,“我没事。”
念卿却已变了脸色,颤声对仆佣道,“请医生来,快请医生来!”
医生赶来时,四莲已稍稍好转,念卿在房里陪着她,子谦茫然不知所措地守在门外。
足足等了大半小时,医生才从房里出来。
“她怎么样?”子谦紧张追问。
“少帅……”医生笑着摘下眼镜,方要回答,却见夫人推门出来了。
念卿板着脸,冷冷看子谦。
子谦低头不敢看她责问的目光。
念卿叹口气,“你明知道你父亲在意你的,为什么总要说那些话去伤他?”
子谦黯然沉默。
“或许那些人在你心中是志士是朋友,但无论你有多看重他们,都不值得为此赔上父子情分。”念卿肃然看着他,“你用那样恶毒的话指责你父亲,可曾想过他的感受?”
“我不是故意气他。”子谦抿了唇,虽仍嘴硬,却也有了几分歉疚之色,“可是,父亲他也是人,并不是永远不会犯错的神祇!这件事上的确是他错了,若他一意孤行下去,只怕会铸成大错。那些话固然激怒他,可即便我不说,外面自有千万人会说……夫人,你也不希望他多年之后被人骂作暴虐无道的军阀,我更不希望自己的父亲遭人唾骂。”
见念卿蹙眉不语,似有所触动,子谦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越,“夫人,我何尝不明白父亲心忧家国,何尝不体谅他的立场,可是你不能否认,他骨子里仍有专制的遗毒,他习惯了一手遮天,从未真正懂得民权民意,如果他将这些无辜牵涉进光明社一案的人全部枪决,那将是他一生洗不去的污点!”
“子谦……”念卿沉沉叹息,“你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冲动对抗,是最不正确的方式。”
她那洞悉眼神自有一种魔力,令他在她面前心悦诚服,满腔委屈之火也被她柔和似水的目光浇灭。
“是。”子谦微微低了头,“我的确是冲动了。”
念卿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大孩子”,看他局促惭愧神情,不觉莞尔,“以后不要再让人为你担心了,总这个样子,怎么做别人的父亲呢。”
子谦呆呆抬头,仿佛没听明白她的话。
她也不再多说,只眉眼弯弯地一笑,转身往书房去了。
书忘里一地狼藉,霍仲亨负手立在窗前,仍阴沉着脸色。
侍从仆佣一个也不敢进去收拾,唯恐再惹他发怒。
门轻轻被推开,轻细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霍仲亨叹口气,头也不回地问,“没什么要紧吧?”
念卿并不回答,静静斟上茶,奉上一只青花餈盏在他面前。
他低头,见一段皓腕凝霜,嗅一缕茗香沁雅。
她笑眸如丝,似谑非谑,捏着戏文里的腔调曼声道,“官人息怒。”
霍仲亨板着脸看她片刻,终究还是无可奈何笑了。
他伸身接了茶,佯作不以为然,“花样百出,巧言令色!”
她闲闲坐下,手肘支着椅背,慵懒如猫地伏在自已臂上,微嗔睨他,“有人要做暴君,我自然只好学精乖些,否则一句话触到逆鳞,岂不糟糕。”
霍仲亨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少来这套拐弯抹角,你也想说我专制是么?”
念卿含笑反问,“你不专制么?”
他语塞,冷冷转过头去。
“真的要枪决那些人?”她委婉探问。
“你别想来说情。”他一口回绝得不留余地。
念卿叹口气,缄默不语。
霍仲亨也不理会,低头啜茶。
“记不记得在北平时,你曾同我谈过,这条路磕磕绊绊走到如今,有人奔走呐喊,有人四处碰壁,轰轰烈烈有过之,惨淡收场有之……你也曾扪心自问,这条路是不是走对了。”念卿缓缓道,“这问题无人可以回答,你已是局中人,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可子谦不一样,他想要寻求他的路,想在你走过的方向之外寻找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会是对的呢……”
“不可能!”霍仲亨截然打断她的话,“就算我的路走得不对,他那条路也只会更错!你看他整日都看些什么,尽是些空谈理想、乱七八糟的东西,哄得一帮热血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念卿苦恼地揉了揉额角,拿这顽固起来像头狮子的男人毫无办法。
“算了,懒得同你讲,跟女人讨论政治真是无趣。”他重重搁下茶盏,将她拽入怀抱,“这些事轮不到你忧心,你养好身子是正经……对了,四莲没摔着吧?”
念卿懒懒抬眼,“她倒没摔着,只是险些摔着你的孙子。”
“哦。”
霍仲亨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揽着她腰肢,低头嗅她鬂发的幽香。
蓦地,他一震抬头,“你说什么?”
念卿眨眼。
霍仲亨表情渐渐变了,瞠目望住她,喃喃道,“你在吓唬我……”
念卿笑得促狭,“做祖父而已,有什么可吓唬你的。”
这祖父二字好比晴天一声霹雳,眼前仿佛看见自己老态龙钟,被人口口声声唤作老头……霍仲亨脸色顿时变得古怪复杂之极。
第卅九记 (下)
经子谦这么一闹,再兼念卿百般劝说,霍仲亨总算是同意将光明社的案子发还重审。
此番复审下来,有八人获赦,枪决名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