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气恼她的嘲笑:“想见张澤霖,未必非要进张家。他明天下午会去顺德南郊的古阳猎场打猎,到时我来接你。”
夕阳给他的笑容度了金黄色,像幼时被父亲牵着瞭望自家的麦田,不着边际的金黄里只听到他爽朗的笑意,她只觉被大片的金黄包围,自己闪烁其中。
这一顿是在风轻云淡中度过的,菜肴是清而淡味,话语是轻而雅道,宛如两条潺潺的溪水,偶尔和谐地平行,偶尔交叉地相会,闲聊得多是南洋的文化风情,琛州的人文景观,还有许昌的特色街道,两人可以就一条古街的名字追溯到上下几千年的悠悠历史牵涉到海外国家的先例特例风土人情,仿佛是小说里的唐吉坷德,已经游侠过大千世界天南地北。
他送她回家时,大街已空寂无声,月亮悄悄爬上树梢,闪闪的霓虹灯拉长影子,她再一次把心底的话亮出台面:“我以为昨天一别,以后不会相见的。”他再一次重复了声明:“我答应过要帮你的。”
一个人偶然出口的话不可相信,可再次重复的话配上他的行动俨然加重了万分信赖筹码,令她不容置疑。这仿佛是雪中送来烧炭,让她步步温馨。
春风不识周郎面(13)
谭彦卿静候在何家大门,着急万分,忧虑踱步,远远看清陪伴表小姐回来之人,下意识躲在草丛后,待那人离开方才显出身影,陡然冒出的晃悠影子吓得宛静一声惊呼,他忙出声唤道:“表小姐,是我。”她情绪安定,知道对方时刻牵挂自己的安危,不由安危说:“彦卿叔,你别担心,我不是跟陌生人一道。”谭彦卿眯虚眼眶,眼睛好奇地探究她背后。她转身望去,他越过昏黄色暗黑色相间的道路走向长街尽头等待的深色轿车,副驾驶位置的人下车小跑至左侧打开车门,一袭军装,正步行礼恭候他上车。待轿车调转方向看清了车尾的牌号,她恍然记得下午曾相遇过好几次,浮光掠影一闪即逝,当时只觉奇怪,并未深思,不想,原来如此。
“表小姐,何老爷说,张家有消息来了。”
她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随谭彦卿去何家书房见何茂田时,对自己的外出晚归道了歉意,解释说遇到了许昌的朋友,闲聊了几句。
何茂田请了客人入座,又吩咐丫鬟唤来少爷准备茶水,然后就坐临近宛静的沙发,手拿烟斗的手激动不已:“老李说张元帅今天回府了,交待了人要在顺德住些日子。”
这仿佛是鉴赏一副绝妙丹青的真伪,何茂田每说一句,便是从上至下应征他坦诚相助的千真万确。她处变不惊,感激道:“宛静替谭家谢谢何伯伯!”
何茂田迂回之气千忍万滞终于随一口轻烟吐了出来:“应该的。”
何宗望进了书房跟宛静赔礼致歉后坐在了她对面,翘起右腿,斜倚沙发,单手支撑下颚,倾听父亲的安排:“宗望,明天我去接待杨先生,你陪宛静去南郊。”
宛静推辞言道:“何伯伯,已经很麻烦您和宗望大哥了,明天,我自己过去便是。”
何宗望却是欣然接受父亲的安排:“我与奉军的某些军官颇有些交情,说不定能见机行事,通通路子,再说,你一个孤身女孩子,混迹在大堆男子之中,父亲和我会放心不下。”
她听罢又是感激一番,说道:“此事关乎南北权势,谭家已黯然被牵涉其中,若是何伯伯因此出面而受到牵连,姨丈定会愧疚一生。宛静感谢何伯伯和宗望大哥的鼎力帮忙,但是祸及恩人的决定,宛静万万不能答应。”
谭继昌信中提及他这个表侄女通情达理,学识不浅,但是性子倔强,何茂田只好作罢,不再强求,何宗望却是回话:“那我岂不是又欠了你一个人情,今天失约,明天又失约?”
她淡然微笑,说道:“待表哥的事情处理完,你请我吃顺德最好的茶,可好?”
何宗望回道:“一言为定。莫说是茶,多送你一份最好的玩意儿也不为过。”
何茂田笑望两人间默契地调侃,不再接话。
清晨,微风轻拂,绿意盎然,窗外的鸟语花香未有急促的门声及时,她偏巧穿好白色暗紫土黄三色条纹旗袍正对镜梳妆。谭彦卿气喘吁吁禀告道:“表小姐,门外有人找你。”她别好金色发卡,询问:“是他吗?”谭彦卿脑子转不过弯,接不上话,显然不明白她口中的他是谁。等不到回答,她方觉得自己是太过在乎,若真是他,彦卿叔怎会说出有人找的话来。下了楼后,瞧见是张陌生面孔,三十左右的年纪,双眼炯炯,眉目突出,高大威猛,他头戴鸭舌帽,身着上好的衣料短褂,见到她便礼貌取下帽子,露出整齐平头短发,她不由问道:“先生,找我何事?”他字正腔圆回声:“四少爷命在下前来接余小姐去南郊。”她微露洁齿,笑问:“四少爷?”他躬身应是:“我家四少爷说,昨晚与小姐约好的。”下人眼中的四少爷莫不是他口中的小四?她不禁莞尔,说:“你稍候片刻,我随你去。”
说罢宛静上了楼去,谭彦卿遇事三分怀疑,又听闻那人口中的南郊,心思更加沉重,跟随其后,劝说道:“表小姐,我跟你一起。”她在绿色提包里装了几件女孩子的私人用品,又掏出枕头下的银色枪支,对他安慰道:“彦卿叔,我有这个在手,不怕,况且,若是他要害我,早在东平便动手了,何故等到现在?”谭彦卿希望是自己多虑,可是一天辨不清他是谁他有何能耐,悬着的心始终回落不下,瞧着表小姐独自上了轿车,他默默记下了车牌,径直去了何老爷的书房。
车穿过晨曦的叫卖,直奔南郊,大道两旁耸立的翠密青松遮挡了所有的视线,在千尘不变曲折的绿道行驶,她心神迷离,不由询问前方的司机:“请问你家四少爷贵姓?”司机冷静应道:“余小姐,请您谅解,府里的规矩,不得随意谈论少爷的家世。”她眨眨不敢相信的眼睛又问道:“那先生你怎么称呼?”他回道:“在下姓孙,小姐可以称呼我小孙。”她笑了笑,继续打听:“孙先生,四少爷说,他的官职比张澤霖低一级别,是高级参谋,是真的吗?”第一次听见女人口中毫无顾忌地说出元帅的名字,他随之一愣,不知如何应答,“噢”了一声。她又是不露声色道:“他说他很有本事,张澤霖还看他三分薄面,他还说他可以肆意进出张家,是不是哄骗我的?”孙铭传不敢乱接,他瞧得出来,元帅煞费苦心布局,不像是玩玩罢手的样子,在她紧追不舍地追问下,他胆战心惊地应话:“是,四少爷是张元帅最信任的人。”她自认不是学了五行八卦能洞穿一切,她的胡编乱诌不过是让他乱乱阵脚,看看甘愿露出尾巴的是狐狸还是大灰狼?
春风不识周郎面(14)
车安全停靠在一栋木制西洋屋子前,低矮的常青绿树修剪整齐当作户外栅栏,绿意浓密的小草护着通往门房的鹅卵石道路,三三两两的白色桌椅躲在撑开的伞棚下独显翠绿之中。孙铭传恭顺请人下车,又引至门口,接着唯唯诺诺敲门,得到清朗的命令声,便小心翼翼推开了暗红色门框,待客人进入后,又轻手轻脚地关了上。
张澤霖白色衬衣配戎装长裤,脚穿黑色长靴,正悠然自得地依着沙发翻开报纸,她则是打量四周的装饰,有暖冬壁炉玫瑰绒面沙发,有红色地毯铁制烛台,有墙壁上极乐世界壁画。
他未抬眼看她,未请她入座,只顾说道:“会做早餐吗?能帮我做一份早餐吗?”
她坚决拒绝:“不是说张澤霖下午才来狩猎吗?一大早把我接过来就是伺候你吃早饭。”
听闻了她话里隐隐的火药味,他丢下报纸,笑颜解释:“若是下午接你过来,你只想着跟人见面跟人理论,哪有时间理会我,哪有时间理会猎场的风景,既然来了顺德,当然是游玩办事两不耽误。”
总觉得是趁人之危地欺负她,她又道:“四少爷家的下人比比皆是,何故劳烦我来做一顿早餐。”
他淡淡笑道:“今日若是把事情交办完了,你回了许昌,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给我留下点儿回忆,可以吗?”
不知是他眼神的期待还是话语的期待打动了她的混淆神经,她鬼使神差问了厨房所在。看到明亮干净整洁的厨具,又瞧见烘烤的土司机器,桌子上的鸡蛋水果五谷杂粮,将拎包递于他手中顺便哄他出了厨房。
做份早餐对她而言不过是举手投足的事,南洋的两年,她自力更生,没少下厨,同学们喜欢带上自制的食物找个下午暖阳的时间聚在一起边讨论课题边分享食物,她人又聪明,每次吃到味道俱佳的绝不放过,定要讨教高招。
所以,当张澤霖看到盘子里闻所未闻非同寻常的早点时,是赞不绝口,品尝过后,更是一鼓作气吃得干净,见她盘子里刚刚消灭过半,又趁其不备,拿了刀叉,抢了一块水果煎饼塞进自己口中。
她恼羞抬眼,瞧见他两腮鼓起,得意洋洋的笑容,只好强忍一缕怨气,多念几声“上天有好生之德”,化怒为乐,笑意盈盈地说:“接我来的司机告诉我,你跟张澤霖是兄弟,你也姓张吗?”
“余小姐对我很感兴趣吗?”
他眼角明朗的笑越来越昏暗越来越深不见底,宛如站在紫禁之巅俯视她,要把她看得无所遁形无处可躲,她扔了刀叉:“不想回答算了,我出去透透气。”
他不依不饶笑道:“看来,你真的对我有意思。”
是被山月知晓了心底事,还是经受不起他语气中自然流露的冷嘲热讽?她不知道,她只是艴然不悦,只想起身离开。
他又道:“反正我们亲过了,搂过了,抱过了,你对我生情,是正常不过的事。”
“鬼才会对你生情!”
“你放心,作我的女人不会太委屈你。”
她听罢冷冷一笑,回身道:“这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其他男人在我眼中不过是一粒可有可无的浮尘。也难怪你会说出这种死皮赖脸的话,一个花花大少的心里,除了女人,还是女人,娶了妻子,还有小妾,你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
见过张澤霖救出表哥,她便离开,这地方,这人,她是一刻不想再待一刻不愿再见。
初夏的阴沉总是来得急剧猛烈,不过一会子的时间,乌云密布便给耀眼的金黄色以陈旧的灰,呼呼作响的密林树叶传来清凉的南风,虽轻却沉,凝固她胳膊上****的毛孔,犹如铺了层寒霜,她两手不由来回婆娑白皙的臂膀,厚重的军黄色外套不知何时罩住了凉夏,她微微一惊,稍微推托,便被他势压千军的力道化解掉。
她两眼静静地盯着黄土地面,不想搭理他。他温柔平静,心虚问她:“生我气了?”她摇头否认。摒弃了嬉笑的浮夸,他态度诚恳,语气稳重:“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你不必担心。”她依旧低垂眸子,不愿看他,淡淡回话:“谢谢!”他独自走出院落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高立她面前,再无任何笑容,说:“带你出去走走。”
她紧咬嘴唇,本想推迟,可清亮的眼眶渐渐被矫健的身姿吞噬被火热的颜色融化,心又变得不安分起来,她勉强“嗯”了一声。
他伸过手欲扶她,她绕过了那双厌恶痛绝的手,径直走到马的左侧。不太灵便的旗袍和不太习惯的高跟鞋给了她极大的障碍,攀岩马鞍有比翻山越岭的艰难。他瞧着心疼,不禁出手相助,刚刚触到她旗袍斜露出的细腿,她惊恐地凌空转身,左脚忘记了所处半空踩不到地面,身子激烈下坠,不待她惊呼,已经跌落到他怀里。
他不顾她一味地推让挣扎,抱着她侧坐到了马背上,自己则是老老实实地抓着缰绳,牵马出了院子。
没有欣赏密林风景的心情,她眼睛不偏不离地焦距面前的他,左手擦进口袋,右手牵绕绳索,给她沉默寡言的后背,似乎被她方才的冷淡刺激了,他冷然地盯着遥不可及的尽头,默默无语。
沉闷是青绿杂草地白似积雪的兔子被盘旋的花蛇威胁打破的。
这辈子最惧怕得便是这种恶心恶毒的东西,这景象仿佛是活生生被其缠绕住脖子,粘稠的液体淋了她一身,她毛发直立,浑身打颤,心脏紧缩,呼吸不过,踢了踢他的后背,惊恐叫道:“蛇,有蛇。”
他不解地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绿波荡漾的平原,除了点缀其中的各色鲜花,什么也没有,他又是诧异地看着她心急火燎地慌张失措。
她心急如焚,欲哭无泪:“要来不及了。”
他仍是一脸茫然地盯着她,她明白了可能是他所处的位置过低,看不见掩埋的危险,不禁说道:“你快上来。”
他瞳孔猛涨,沉睡的精神犹如沸腾的开水激动百倍,一步掠上了马背,辨清了她的惧怕担忧后,毫不犹豫从马鞍右侧掏出弓箭箭支,拉开的弯弓和两肢却把她锁在自己怀里。
怕影响了他的方向,她往里钻躲,细腻的脸颊却不小心碰触到他的下颚,每一寸皮肤轻柔地滑过若隐若现的胡须,如一缕清风波动了水面,听着他的呼吸,她的心陡然怦怦直跳,不由往外咧了咧,不巧撞到他的胳膊,弓箭离弦飞出,偏离了应有的轨道。
他柔声责怪道:“安静点儿,别闹。”
听到这一句,她恍然大悟,他是故意牵一匹马出来,故意找机会与她同乘一骑难为她,她极力何躲开远处生死存亡的绝境,极力安抚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直到他的另一只箭“嗖”地一声射出,直到他安慰她:“过去看看吧!”她暴风骤雨地捶了他四五拳,两手势不可阻地推他下马:“你给我下去。”
他凌然钳制住她的手,温柔转瞬即逝,仿佛是遭受了无理取闹的媳妇的怨气,不禁面露凶相,大嚷道:“你干什么?”
抽不出双手,她心口愤愤不平,回道:“为什么不用枪打猎,你故意欺负我。”
他听罢牙齿爆响,如雷翻滚,大声呼啸:“我欺负你?我若是想欺负你,早在下船后直接把你路劫到山寨当压寨夫人,早给张澤霖报了口信,谭世棠是谋杀他爹的凶手,劝他处以极刑,早不会想尽办法给你制造机会,单单约他来这里。用枪打猎?你知道一颗子弹出去是什么后果?你知道这个林子有什么危险的活物?你知道这会引发整个猎场什么样的动荡和恐慌?到时候我骑马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