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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营货物围剿起来的环状码头,孤灯高照,几十个士兵宛若石刻雕像跪立,手中长枪蓄势待发,瞄准狭窄路口单薄的身影,俨然只待一声令下,那身影顷刻间便能成为众人枪靶。
此时,突然从横七竖八的麻袋里拱出三个黑影,相互对视,心灵会神后,矫健玲珑地一个翻身仿佛壁虎紧贴在高耸的三堆货物,又风驰电掣地迈着螃蟹式步伐探寻到三个间隙口,掏出深藏衣内的手枪。
刘伯宽赶来之时,偏巧碰见无人防备的货堆后窜出一黑衣蒙面人两手高举短枪,鬼鬼祟祟探出脑袋,观察码头内部情势,然后放平枪口对准不远处的瘦弱影子。他内心大惊,一口痰迹瞬间卡在嗓子里堵住了呵斥的话,待他挥手指定身后下属小心行事,待他看清瘦弱的影子是谭世棠,看清谭世棠亦是握着手枪,看清谭世棠的手枪指向灯下似乎颇有争执的冯梓钧夫妇,脑海里陡然冒出了张澤霖的那句“冯司令性命”,不由失声大叫了一声:“冯司令小心!”
这一声如投湖石块荡起的不止是一***涟漪。
惊了三个誓死效命的黑衣杀手。
惊了专著忿怒的谭世棠。
惊了几十个一心一意等待命令的士兵。
亦惊了信誓旦旦的宛静与息怒停瞋的冯梓钧。
宛静寻着这声惊呼望去,瞧见谭世棠身后倏的冒出一蒙面人举枪向这方射来,心慌意乱之下竟然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下意识地转身抱住冯梓钧低声惊惶道:“小心!”竟然要做替他挡子弹的盾牌。
冯梓钧意料不及,却是冷静,哪里能让心爱的女人跟未出世的孩子去承受死亡的代价?枪林弹雨中趟过来的人自然知晓什么是先发制人,什么是一秒失衡,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他自是推开宛静拉向身后护住,随即撩起手枪扣响扳机。
谭世棠被那过耳的一枪惊乱了心神,以为冯梓钧不顾宛静情面要置他于死地,生死存亡一线,他手指不听使唤吓得往后伸缩,只觉刺耳的声响伴着浓烈的火药味直往鼻孔里乱窜,只觉一声惨叫不是从前方而是从身后发了出来。他惊愕回看,唬了一跳,一黑衣人头顶中弹,跪倒在地,殷红的鲜血潺潺而下,宛若红梅花瓣傲雪绽放,染红了白雪之地。心惊肉跳之际又被女子长音尖叫拉紧思维,再而回望,只见宛静眼泪婆娑,手忙脚乱,搀扶住冯梓钧,冯梓钧手捂心口,对他横眉怒目,气喘吁吁却是大怒道:“把他给我乱枪打死。”
“不要!”发生之事不过短短两秒,宛静思维早已混淆不清,听到此话,只能下意识出声阻止。
伴随宛静的一声惊呼,不知从方向又传来砰砰几声枪响,接着是如鞭炮爆燃般噼里啪啦不齐的震天混音,接着是谭世棠脑浆迸裂,五官变形,血肉横飞,灰色翩翩的衣袍因那数不清的窟窿而滥褴褛褛,因那外淌的血液失衡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再也听不到他嗓子里残留的最后一声“宛静”。
“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眼泪啪嗒之下,沧桑哭声回眸斥责时却撞上痛苦不堪的畸形面孔,冯梓钧两眼痴痴地望着她,嘴巴紧闭,滑动的喉咙似乎极力吞咽什么,终于一股鲜红破唇而出,沿着他嘴角慢慢地淌了出来。她的苍白她的惊乱她的愤恨再也显不出多姿多彩,她竟是害怕关切地恸哭道:“梓钧?”
他忍受疼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力的身子慢慢下沉,慢慢下滑,距离她哀伤痛惜的脸越来越远,距离她每声痛恻的呼声越来越远。
她柔弱的搀挽俨然无多大效用,随他软软的身躯瘫坐在地才发现,那温热粘稠的鲜血不止是从胸口冒出,从后背,从胳膊……
他拼尽全身力气翻进她怀里,把脑袋紧紧贴在她腹部,安心一笑后,红色的手掌宛若红色明月爬升到她俊俏的下颚,到她美丽的脸阔,到她滚滚热泪的眼下,颤抖地拱起食指,一撇一撇地拭擦。
……
你恨不恨我?
……
很多个时候,我想给你温存,可我怕不能了解你,怕你受到虚惊,所以从始至终,你打我骂我怪我,我好像只有贫乏,只能去沉默。
……
知道你有身孕的时候,我激动了一夜,不是因为冯家有后有了香火,是我可以喜欢你,不是爱慕仰慕,也不是非分之需,是我终于可以有你的全部。
……
我怎么能让你们母子无依无靠流落海外?怎么能让你无时无刻过躲避逃往寄人篱下的日子?你我已经不幸,怎么能让孩子再去承受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痛?
……
雪,大如鹅毛,大如纸花,簌簌而下,似乎欲把这份听不见的凄凉完全掩埋在今年的初雪之夜。
空馀满地梨花雪(18)
“刘局长,刚才一阵枪响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刘伯宽被这惊涛骇浪的一幕牵绊,错愕失神,惶惶心跳时,身后横空出世的男子厉声呵斥恍若电闪雷鸣震晕了他的心智,回身便瞧见张澤霖严眉怒目,有几十个相貌陌生的官兵相随,又有几个身着锦缎短褂长袍,脸面几分相熟的儒雅商人社会人士,不远处更是大堆大堆的百姓端着好奇蜂拥而来,心里不禁又是一乱:“伯宽亦不知。”
“怎么有那么多官兵?有没有冯司令的命令?”
大雪弥散,寒冷肆意,刘伯宽后背仍是大汗淋淋:“是冯司令的意思。”
“噢?”张澤霖越过他肩望去,身子为之一震,随即大步流星地走向命案现场,看到狭窄入口处倒地的蒙面人手握短枪,不由低身拆开面巾又食指探了探呼吸,瞧见三尺开外白雪覆盖的青衣,又是快步过去翻动了俯地的躯体,望见冻结的面孔沾满雪珠子,惊愕问了句:“怎么是谭家大少爷?”
随行商人听到此话,无不惊变。
冯司令出事,不论生死,都与他刘伯宽有间接直接的关系,明知是张澤霖故意设下的局,明知被他狠狠摆了一刀,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吞咽,他低头回道:“伯宽来时,正碰见黑衣人对冯司令下杀手,冯司令瞧出危险,开枪射杀黑衣人,谭世棠却趁机把枪口对准冯司令然后开了一枪。”
“谭世棠枪杀冯司令。”张澤霖断章取义,大声惊道。
商儒人群又是一阵晃动***乱。
刘伯宽终是明白张澤霖誓要把矛头对准死无对证的谭世棠,辩驳的话又不知如何出口,只应道:“是。”
“冯司令呢?”
刘伯宽沉默无声,指了指灯光最为明亮的空旷之地。
一女子跪坐在冰凉石板,低着额头,丝发凌乱飘飘散散遮挡了全部颜面,白玉细手无力垂落在地,白雪呼呼地往颈子里灌却是死寂般纹丝不动,似是呆望着怀里沉睡的人。
张澤霖目光灼灼,朝刘伯宽使了个眼色。刘伯宽识趣地躬了躬身,一步三惊地走了过去,瞧宛静泪痕干涸,两眼无神,冯梓钧面色煞白,毫无血色,不由唤了声:“钧少爷,少奶奶!”
她无声无息,无动无响,仿佛已被积雪禁锢,仿佛已成了冰冻雕像。
打发走琛州乡绅名士,又吩咐刘伯宽收拾现场,抬走伤亡者遗体,安抚受惊扰的百姓,直到谭家码头重新回归安详平静,张澤霖这才漫步到橘红骤亮的灯光处,静默蹲了下来,瞧那根根发丝积雪皑皑,十指不禁探了过去,融化掉覆盖其上的冰凌方轻柔地挽至她耳后,随之又拾起与雪同色同温的玉指,凑到嘴边,不停吹着热气。她终于有了触动,干涸枯竭的眼泪潺潺直往外流。他腾出右手抚着暖着她脸颊,抹掉她婆娑而下的泪。穆地,她宛若垂死挣扎的野鹤,仆仆挥动起折断的翅膀,边吃力捶打他肩,边痛苦地低声呜咽:“我知道是你,你个混蛋,我知道是你。”
雪,漫无边际。
冯梓钧遇害死亡的噩耗一夜之间传遍南北,杀人凶手谭世棠也亦气绝身亡,这次事发地点在谭家码头,据知情人透露,这风雪晚间,谭家却有条商船准备出海,是少爷准备带冯少夫人定居海外。这不免与前段时间冯家人接二连三受难遇刺产生关联,翻开成年旧帐,大家不难看出其中端倪,谭世棠与表妹情投意合,婚期已定,却被冯梓钧半路拦截,霸抢妻室,冯少夫人为此曾投江自尽,这之后,便屡屡出现冯家人遭罪的悲剧,凶手虽然伏法却在牢狱里自杀。试想,这世上谁人有能力可以让精明能干的冯少帅吃了哑巴亏又有苦说不出呢?显然是富可敌国的谭家,显然是冯少帅怕事情公开,伤及颜面。
这一夜,冯家老太太似乎也感应到孙儿召唤,一口气吞咽不上,双眼怒睁,死于无人送终的床榻。
冯希尧接连听闻噩耗,本就虚弱的身体越发在寒冬里摇摆不定。
冯家的丧事、冯家内外、全国政局暂由张澤霖主持打理。
沁园卧房,铁炉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袅袅热气极力轰赶着岁暮天寒。
他立于青蓝幕帘后,撩开金色琉苏,坐卧不安的神色又焦虑又心疼又束手无策地望着床帏里疼痛挣扎的人。
白衣大褂的医生取出插在宛静嘴里的温度计,对着灯光端视后方恭敬道:“38度7,夫人发了高烧。”
他喘息顿时沉厚,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退烧?”
进门时便已听说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被邀请而来,医生也甚是无奈:“想必司令也清楚,夫人怀了身孕,目前无法接受药物治疗。”
“她已经烧了两天,难道真没有其他法子?”看出了医生眼露的绝望,他低头深思片刻,终局促道:“孩子不顾了,你马上开药方。”
这沉痛的决定轻微却有力,宛静微开双目,吃力地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枯裂的嘴唇张张合合,终发出了颤抖细弱声音:“澤霖,不要!”
见她苏醒,他眼神暗示下人送走医生便亲手端过开水喂了两勺,那水没有浇灭他喉咙的干火倒引起剧烈不断的咳嗽。纵然他傲然一世,此时也是无能为力,不由心酸心痛地说道:“我不想看你遭罪。”
她没有接话,却是强忍难受,蹙着眉头,声韵凄惋问道:“澤霖,你想孩子姓张吗?”
意料不到她会说这话,他突然呆愣了住。
半晌等不到他的回答,她深吸了口凉气,重复道:“你想我和孩子跟你回张家吗?”
他万钟情绪,却是难以置信:“宛静?!”
“我明白那件事出在谭家码头,或多或少会跟谭家脱不开关系。姨丈年纪大了,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姨妈身子一向不好,现在又什么都没有了……澤霖,为了孩子,你收手一次,好不好?”
空馀满地梨花雪(19)
大雪停歇已有一尺来厚,天地间一片白色突兀,瞅不见坑穴洼溜,枯枝断梗,也不见残刍败屑。
冯家丧事操办简单,府内只挂起长条白布,只摆设接待灵堂。因冯少帅英年早逝,冯少夫人一病不起,见不了外客,大堂只有冯家小姐迎客还礼。
然而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丧事结束后的子夜,冯家内院生了一场大火,气势汹汹,映红满天,痛哀疲惫的冯府又折腾了一晚。可待火势熄灭,墙面坍塌,一切尽毁,人群里不知谁哭喊出了一句:“少奶奶呢?”此时,睡梦里惊醒又七慌八乱的冯家人才觉悟到面前烧成灰渣的废墟不是别处,竟是沁园。这火显然亦不是外人故意放纵,是少奶奶悲痛欲绝决定跟随少爷共赴黄泉。
宛静并不知晓踏上顺德土地后的这场大火。
她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上下轿车都是张澤霖搀扶搂抱,本也打算到孙家壁苑的紫云阁先住段时日,等与他母亲姐姐相交熟识后再搬进张家,可他偏偏不允,说,从初始她,他便犯了致命的错误,她是他的女人,凭什么要看别人脸色行事,凭什么要蒙受不楚委屈,若是他母亲姐姐待她苛刻或是无礼,他便跟她们划清界限,分算家业,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这话颇让她为难,却也是点头应承了。
只是进张家大门时,她一直闭合双眼,佯装入睡,懒得去看张家门院是何种滔天气势,张家走廊是何种峥嵘轩峻,张家每处地方是何种精美华丽,听着踏踏有力的脚步,听着陌生恭敬的“四少爷”,她宛若受惊的小猫往他怀里躲藏,直到脊背碰到平坦柔软,直到丝滑冰凉掠过脸颊,她方睁开懵懂星眼。
大理石屋顶精挑细刻着兰花盛开的图案,象牙白的落地布帘遮了半壁窗棂,硕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涂着不着边际的白色迷雾,临窗而摆设着三人象牙白真皮沙发玻璃茶几,再来是墙角绿色翠滴的盆景,颇具西洋特色的象牙白衣柜,玻璃莲花花瓣的床头灯,灯下是精巧的铁制相框,框子里装着那天雨后她上楼躲在窗帘后仍被他识破紧搂进怀。
原来,他每天都有看她。
“醒了?”他的似水温柔只有在她面前才最真实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