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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馀满地梨花雪(15)
抛离俗尘俗事,对着棉油枯灯,又是如此清冷纯朴的偏镇,又是单独与喜欢却不能相守的人共处,她眸子里含泪,却怀揣无法出口的心事一遍遍强咽。
这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还是上天故意惩罚她的本不该倔强本不该坚持?
晚间起了大风,呼呼作响,好像狼吼。客栈构造粗略,风从门窗缝隙中闯进,分外尖削,分外给单薄的被褥度了层寒冷冰霜。她和衣缩在里面翻来复去难以入睡,睁起微眯的眶子,便瞧见木桌上跳动的火苗清晰映着他俊逸的五官。他双眼闭合,依着交椅,单手撑着额头,瞭望床帏方向。许是进食时两人的谈话再次撕裂了他心底愈合不了的伤痕,他眉头峰峦叠嶂褶皱不平。怕惊了他休息,她小心起身拿过横搭椅子的被子轻轻遮掩过去。尽管是谨慎之举,尽管刚刚触及他身子,他依然被梦里梦外淡然的清香唤醒了沉睡。他连着褥子把她紧裹入怀,像是梦魇的争斗又像是梦醒的呓语,不止地重复着:“宛静,我错了,我不能再错。”
翌日,白霜骤降,天气阴沉,萧条古道越发冷寒。
两人共乘一骑取暖,躲在他避风的麾下,想问他昨晚为何发出那般万端感慨,又怕不经意的一句惹出悠悠绵绵的伤感,望着枯草连天,白冰遍野,她牢牢抓着他衣襟,静谧地默数着倒计时的温存。
七绕八绕到了定州城,这越是危险越是安全之地,他携了她的手堂而皇之地逛了大半个城池,却绕开谭家巷子,陪她吃过小吃陪她听了大戏陪她买了件新式衣裳,最后不知怎地变出一辆轿车,沿着徜徉大道直奔琛州方向。
她与他的分手不止一次,每一次都惹得她眼泪婆娑,伤心欲绝,可这次似乎格外不同。途中,他凌冽的眼睛始终窄如细缝机警地盯着后车镜,揽着她肩的手暗暗使着力道,在每一处人烟流动的城镇村落,干脆利落地抚过她额头压在他胸口。
“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好了,那混蛋找不到我们。”
一旦冯梓钧发现她不见了踪影,定会想尽办法搜查,即便他甘愿随她去南洋,也不会轻易单独放她走,她虽然提心吊胆却只能乖乖点头。
而这一路没有一列列横来竖去的官兵盘查,没有可疑扎眼的便衣跟踪,甚至嗅不到一丝一缕的危险气味,仿佛一弯明静的池水,无风无浪地倒影流转阴云。
而这死灵的静也一直延续到深更半夜,延续至灯火星点的琛州城。
城内大街小巷铺门关闭,昏黄路灯孤独清照,无人烟的水泥石路枯枝败叶飞横狂舞,轿车没有片刻犹豫迅速驶向醒目标牌的谭家码头。
她心下一怔,当撩起疑问的眸子欲询问他时,轿车陡然一百八十度转弯,嘎然止于粗壮浑圆的钢铁石柱前,她重心不稳,锒铛向前,若不是被他紧搂着,怕是早已撞破挡风玻璃,甩出十尺开外。待她稳住心神,准备再次开口,铁石上“谭家码头”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字迹恍若寒山木钟震晕了她的脑袋。
车门不知何时露了道缝隙,一阵阵咆哮的海风,一堆堆高低不平的黑,一声声号天的潮涌,相互纠结,相互交杂,犹如江涛拍岸,倾刻间淹没峭壁。
一盏高高悬挂的橘色灯光微弱地照亮这方死寂的静,也照亮石板上那抹清瘦等待的身影。
“琛州的出境码头都要经过严密盘查,只有谭家码头检查最为松懈。我跟世棠合计过,今晚气候严寒,会降冰雪,最不利于出行,所以整个边防会由三次巡检减为一次,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巡检刚结束不久。”他边解开大麾罩在她身上,边解释道:“我和世棠都不放心你一人上路,他会护送你去南洋。”
她脑袋一片白芒,突然听不懂他的言谈,辨不明他的行事,她似乎只能愣愣地望着他为她系好结扣帮她打开车门揽着她的腰走向不远处等待的人,他眼神里自然流出的不是今生离别今生不见的伤感,不是情深意浓恨她恼她的悲情,甚至没有一丝心痛心酸挣扎矛盾的依依不舍,他分明在笑,仿佛终于可以抛掉她这块烫手山芋,终于成功地把她推至另一人身边。
“宛静。”
耳边响起这一声的时候,搁置她腰间的手顺势缩了回去,她听到了他急不可待的声音:“宛静交给你了,快走吧!”
谭世棠感激涕零道:“张司令……”
他罢手止了对方的后话,音色淋漓:“废话不必多讲,安全抵达南洋后给我电报。”
谭世棠真心诚意“哎”了一声,随后拉起宛静的手往懵懂的黑暗里快步走去。
当她被呆滞跟不上的步伐绊得列颠,被手心陌生的温暖惊醒眼睛,当她摸不清头脑的心下意识回眸,眸子里框进的他没有半分她被人碰触的愤怒,没有半分见不到她的不舍,只是两手悠然地插进口袋,好像傲然屹立的石刻雕像旁观欣赏。
她的心猛然抽搐,不是被他忽视的伤痛,不是眷恋留恋他的温柔,是忽然生出对他不作为背后深藏的恐惧。
“表哥,你跟他到底想做什么?”转过拐角,她赫然甩开谭世棠的手,厉声问道。
瞧她杏眼圆睁,柳眉皱弯,勃然变色,谭世棠笑挂眉梢,怜惜扶住她的双肩,柔声道:“宛静,我们一起去南洋。”
“张澤霖跟你说过什么?”此刻,她不是不明白对方神态话语里“一起”两字的涵义,不是不明白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做出此决定。
谭世棠已开怀之极,冲她安心一笑,说道:“他放手了!他说把你交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宛静,你放心……”
后面的话她俨然听不下去,心里痛骂了张澤霖一万万句混蛋,准备从谭世棠身前绕开寻他时,却隔空传来怒发冲冠的爆裂声音:“放开她!”
空馀满地梨花雪(16)
冷风不知何时骤停,空中开始弥散细圆的白白点点,昏黄灯下似乎飞扬之天又好像悬落遁地,像晓园夏夜里的萤火,晶莹剔透,虚幻迷茫,丝毫感觉不到颈脖里的丝丝凉凉,她强理着心底的紊乱绪乱,竭力寻找用何种表情何种心思去面对伫立在黑幕前隐忍又怒发的人,她还是迈开步子走向了他。
她清楚这里是谭家码头,亦明白张澤霖在不远的门外,更加知晓这一路风平浪静是他故意留守到最后,她别无选择。
“宛静,你不能过去!”抚着她双肩的手早已被那淋漓的音色吓得缩回原地,那勇敢无惧的心终于战胜了胆怯不敢的手,谭世棠低声道出了千回百肠的心声。
她回眸对他浅浅一笑,音色婉转,高音四响:“表哥,你送我到这里便好,我跟他有话要谈,你先回定州。”
听得出她的刻意保护,谭世棠的挽留之手仍然是慢了半秒,只触到她瘦削的肩她柔弱的背,什么都没有抓握住。
她面含笑嫣,笑得几尽春风的温柔,几尽秋月的可人,娉婷碎步宛若细腻的清泉轻盈般滑过水底青草,宛若踏雪寻梅的无理取闹冷却后终是要回归他的怀抱。
站在他面前,她秋波宛转,亦喜亦嗔:“我知道你会来。”
他眼眶里早已蒙上朦胧的纱雾,辨不清她水灵秀气后的真实,颤颤抖抖捧起那张柔媚娇俏的脸,他歇斯底里的恼怒只剩下麻木不仁的呆怔,复杂裂碎的心底淌着不知是血还是泪的俗物,明明立誓要把她千刀万剐,却偏偏只能这般绞心地看着她,怪罪不出她的稍纵即逝,他目含滚烫,喉咙似乎饱受着千疮百孔的针刺划痛:“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情愿跟他走,也不愿多等我两天?我已经决定什么都不要了,你还想我怎样?”
她的笑被洁白的雪渐渐冻结,渐渐撕裂,渐渐皱出不平静的横纹:“梓钧,我……”
“我好恨你!我好恨我自己!”他仿佛濒临死亡的巨兽气息奄奄时发出了最撕心裂肺的呻吟。
她下颚摆动,从他手心里游离出来,低下不知是愧疚还是哀伤的脑袋。而他身子似乎不稳平衡,下颚跌跌撞撞地招惹着她柔软的丝发,沉重的喘息一高一低充塞着她的鼓膜,当温润的唇碰到她脸颊唯一的温热,当敏感的神经舔到温热处那丝丝的咸苦,他心头猛然一热,扳过她肩便去亲吻她白皙的脖子她细滑的脸颊她滚热又冰凉的耳朵,最后咬她的嘴角,她像醉酒不知疼痛一般,依在他臂弯,微闭着眼睛,没有挣扎,没有逃避。
忽地,一声仰天枪响硬生生打破了这即将愈合的温情场景。
宛静大惊失色,推开冯梓钧,顾不及对方是何种面色,蓦然回望,隔着满天大雪,崎岖的高处横空窜出几十个举枪士兵,隔着空灵黄昏,谭世棠正两手握枪,战战兢兢地指向自己,此起彼伏的胸口俨然也被那惊天一抢震得乱了心神,她思维急剧清醒,冷静自持,身子赫然横挡在冯梓钧前,对谭世棠大嚷:“表哥,你做什么?还不回去!”
在顺德为了救他,她承受着张澤霖的欺辱,回了许昌又是为他,她被冯梓钧逼迫嫁进冯家,现在,她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又是极力维护他保护他,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她牺牲自己去迎合那个强盗混蛋而袖手旁观。
谭世棠此刻已是放开生死,无畏无惧:“宛静,你让开,我要杀了他。”
她气得头晕目眩,准备怒斥两句时,却被冯梓钧拉至一侧,随之听到他高山巍巍的冷笑:“想杀我?你谭世棠还没盘算好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跟张澤霖的那些勾当,别以为依靠他就能置我于死地。现在谭家码头里里外外布满了官兵,只要我一声令下,你跟张澤霖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宛静听罢心里一凛,顿时魂魄离身,满目疮痍死灰,却听到谭世棠的哈哈大笑,那前俯后仰的身子似是对冯梓钧淋漓尽致的讽刺嘲笑:“你冯梓钧再有能耐又能怎样?你敢杀我吗?我死了,宛静会为我流泪,我被你杀死了,宛静她会一辈子不原谅你。”他扭曲了的五官极是得意,握枪的手松散了一只,指点码头之外:“你敢杀张澤霖吗?敢伤张澤霖一根寒毛吗?你比我更清楚,宛静最喜欢的谁最在意的是谁?其实,你冯梓钧比我可怜。我等了十几年不过是一场悲空。你冯梓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得到得是什么?是恨……”
“表哥,够了,我跟他之间的事不需要别人评头论足。”宛静适时打断道。
“你别护着我,我这大半年活得真她妈窝囊,”静廖夜幕里,谭世棠振臂一挥,颇为悲壮:“冯梓钧,我不怕你,今天要么是你放我跟宛静离开,要么是我跟你同归于尽。”
冯梓钧被宛静浇熄的怒火早已沿着那几句“不敢”腾腾烧了起来,掏出腰间手枪瞬间扣响了扳机。
宛静知道大事不妙,挽下他胳膊,急道:“梓钧,别听他风言风语,我跟你回去。”
他两眼怒视着她,愤愤道:“是为了他跟我回去,还是为了张澤霖跟我回去?”
“为了孩子。”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她摇了摇头,决绝道:“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离开你,有违此誓,即使天不惩罚我,我也会死在自己枪下。”
谭家码头门外,张澤霖的轿车被四面八方的枪口围堵得水泄不通。
当刘伯宽的身影人墙里钻出站于人前,他清淡一笑,不失风度地推开车门,左手擦进裤袋,右手搁置车顶悠然自得地打着节拍,问道:“刘局长也来听戏吗?”
本是来捉人的,刘伯宽倒被他莫名其妙的问话抓了心神:“听戏?伯宽可没有张司令的兴致高雅!”
他手指在空中摇了摇,玩世不恭地指了指码头方向,笑道:“好戏已经上演了,你听……”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果然传来一声枪鸣。
空馀满地梨花雪(17)
刘伯宽为之一愣,再回头看他时,疑惑横生。
他嘴角微翘,耸耸宽肩,仿佛自己亦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倒是言简意骇地提醒刘伯宽:“刘局长不过去看戏吗?”
刘伯宽瞧他一幅胸有成竹又临危不惧的模样,虽然任务在身,却不得不怀疑他背后是否另耍阴谋诡计,迟疑之间,又见他耸人听闻地说:“原来在刘局长的心里,完成任务升官发财始终比冯司令的性命危忧来得重要。”
刘伯宽被他话语一激,越发觉得背地有鬼,刚才那声枪响若是冯司令发出的,怕是现在他已派人过来通告命令,若是谭世棠的,一介文弱商人倒也无什么大碍,怕只怕张澤霖暗中埋伏,虽然彻底清查过码头却难保没有遗漏的死角,任何一个漏洞都有可能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不再片刻犹豫,留守四五个人看管人质,刘伯宽带人悄悄潜伏进码头静观动向,毕竟里应外合方是万无一失的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