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太携了宛静冰凉的手安慰地握在掌心,感慨道:“咱们做女人的往往是身不由己,明明牵挂他,却要装出一幅高尚无谓的样子,这其中的苦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可你怀着他的孩子,待在冯家亦不是长久之计,我怕终有一天纸包不出火,此事被人宣扬出去,祸及你安危。”
“碧莹姐,你莫担心!”
这回话顿如钟声鸣荡,清凉见耳,豁然震醒了她忧伤的神经,她腾地从沙发上弹跳起来,玉手迅速抽离,一双惊恐惊乱惊得不知所向的眼睛望着对方,血液如水沸腾,呼啸全身,遍及毛孔,如雨虚汗瞬间淋漓直下,遭遇寒冬气流俨然又转瞬凝结成冰,寒得她身子不稳,不禁大步后退。
孙太太似笑非笑,似了若指掌又佯装不解,上前扶稳她,关怀道:“小心,别伤了身子。”
而她两眼发黑,脑袋一片雪盲,什么都装不下,只有那句轰轰而笑的“他的孩子”。
而冯梓钧不早不晚,竟在她脸色煞白,头晕目眩,大惊失色难以收回之时赫然出现在客厅门口,赫然揽她入怀,在人前露出关心备至情深难抑的心疼:“宛静,怎么了?”
而后才听到桃根迟来的阻拦“姑爷,姑爷,小姐有客”,那阵阵呼喊又不得不让她从死亡线上极力挣扎回来,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对他灿然一笑:“我没事。”
听闻张澤霖带了位陌生女人进院又指派人领进沁园,冯梓钧立马搁下孝事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从那本令他眼花的外文书籍到柜子里琳琅满目的衣裳到客房摆出的留声机,从她昨晚幽怨惆怅的话她今早流露出的情不自禁开心,此刻又瞧见宛静神色紧张却假装无事,瞧见眼前的妇人眼睛犀利却满面含笑,他莫名其妙地担惊受怕。
“碧莹姐,这是梓钧。”宛静竭力冷静,介绍道:“梓钧,这位是孙太太。”
孙太太似乎恐她解释不清楚,大方补充道:“冯司令,我先生便是顺德的孙铭传,想必与冯司令很熟捻吧!”
知道与张澤霖关系非浅,冯梓钧淡然回道:“有过几次照面。”
猜测不透孙太太此番前来除了试探之外还有何意,宛静不想以后言语行事如履薄冰被人制衡,便对冯梓钧言道:“孙太太未来过许昌,又找不到熟识的人,特意邀我陪她逛街。”
冯梓钧内心一怔,不愿却也找不出更好借口:“你身子不舒服,我怕……”
宛静话未出口,孙太太倒笑着接道:“请冯司令放心,有我这个姐姐,保证她完整无缺!”
空馀满地梨花雪(11)
言语间的干涉阻拦被宛静眉目间流露的惶惶不安抑制了,冯梓钧没有继续反对只提醒宛静早去早回,便去了书房,伏案疾书,批阅下属拿捏不准的文件。然而无意抬眼间,透过累积高尺文件的狭窄隙缝,透过毛竹掩映摇曳不定的纸窗,只见她低头蹙眉绞捏着素净丝帕,心急火燎的步子独自穿梭过厢庑游廊去了卧房,片刻的功夫出了来,又重新挽了发髻戴了白灰色绒毛帽子,换了件深青色高领风衣,足以遮掩半面容颜。
“你最好把她守紧了,总有一天,我会把她接回静湖山庄。”
这曾是明目张胆的宣战。
“四少爷说表小姐有孕在身,一个人闷在沁园无聊,便派人送了些东西过来。”
这俨然若有若无的提醒。
知道她已与他成婚已是他的女人,张澤霖何曾善罢甘休半分放弃?知道她怀有他的孩子,张澤霖又怎会嘘寒问暖讨她欢心如此简单?
他果断拨通刘伯宽的电话询问张澤霖动向,刘伯宽的回答颇出人意外:“因为筹建桥梁的款子好像迟迟达不到张澤霖的要求,他几乎整日召集相关部门商讨应对策略,偶尔会处理些南北需调和之事。”
他眉头没有舒展,反而越褶越紧,又责问道:“孙铭传的夫人何时来得许昌,为何不跟我知会一声?”
对方呆愣片刻,随后支支吾吾回说:“钧少爷,伯宽失职,孙太太来许昌的消息,伯宽也是刚刚猜透的。您知道南北解禁后来往客商的盘查没有昔日严格,孙太太又是普通装扮一介女流,如果不是昨天夜里发现张澤霖出入谭家客栈,不是今天大早看到她乘坐张澤霖的轿车……”
谭家客栈?从孙太太那身时髦的衣着打扮,冯梓钧断然明白如未有特殊境况,她决然不会挑选谭家客栈如此老气古旧的酒店歇息。他不想听费话,直问道:“是不是谭世棠来了许昌?”
起初亦是不明白张澤霖为何傍晚饭后去谭家客栈,后来瞧见女眷粉墨登场,刘伯宽才恍然大悟,现在听上司提及谭家,他似乎又遗漏了重点,那安然的心莫名又绷成弦状,小心回道:“是,听说是购置家具的。”
他冷冷一笑,下了两条命令:一是,全国上下散发消息,张澤霖募集资金建桥,不为南北百姓,实际是侵吞南方商会流动资金,控制南方商会。二是,派人紧盯谭家客栈紧盯谭世棠紧盯孙太太,稍微出现风吹草动,即刻汇报。
他与张澤霖毅然是这世上的诸葛亮与周瑜,既生亮,又何必再生瑜?
院落里寒风掠起了百尺灰埃,望着朱栏白石,枯叶飞卷,他狭长的眼睛穆然一沉,犀如利剑。
而宛静与孙太太如姐妹般挽臂同步,出门又共乘一辆黄包车说笑面谈,进人潮拥挤的闹市,又进吵闹不断的茶楼,又进璀璨夺目的珠宝饰店新潮衣店,后来去了昏暗无光肃静的影院,后来电影结束便不见了踪影,消失得格外干净。
刘伯宽问及下属报告时吓出一身冷汗,知道宛静在冯梓钧心中的份量,办公室里惶惶犹豫半晌拨不动熟悉的电话,好在,不大功夫又接到夫人好像进了谭家客栈,这堵压嗓口的心方稍稍回落,向上司禀告时,没有提及夫人短暂消失的事情,只说,少奶奶跟孙太太在谭家客栈,目前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冯梓钧听完报告,便直拨了谭家客栈内线,恐慌不安的第六感隐隐支配着他紧张兮兮的神经:“我是冯梓钧,有要事找表小姐。”
如若谭家掌柜有意推脱有意阻拦,他便当机立断盘查客栈,逮捕谭世棠与孙太太,折断张澤霖双翼,令其孤掌难鸣。
然而,不想转瞬间,竟然听到了熟悉的湍急之音:“梓钧,是我,是不是奶奶出事了?”
“没有,我只是担心你身子不舒服。”他的监控手段俨然暴露无遗。
“我跟碧莹姐聊两句便回去,你莫挂心。”她没有搓破他的暗派跟踪。
似乎觉察出了她欲挂断电话,他思绪万千,不假思索道:“待奶奶的事情完结,我陪你去南洋。”
“嗯?”这俨然比孙太太别有意图的翩然而至,比孙太太不露声色的深不可测,比自己防不胜防吐露的惊天秘密更能震撼人心,宛静的难以相信仿佛漫天刮起的大风大沙掩埋了所有活物只有平坦离奇的死寂,不知他为何冒出这句话,不知发生何事令他讲出这句话,她分明应该为达到最终目的欢呼雀跃一番,她分明应该感天动地声泪俱下地矫揉造作连声反问“是不是真的”,可她竟是顺其自然喧声叫骂了他一句:“你疯了!”
这关怀备至的骂声仿佛火炉里腾腾爆出的火焰霎那间烧暖了他的身子,她向来是柔声细语向来是温婉淑雅,她的责骂从来没有这般震撼过他的心,他笑了:“我知道你与我的相处不如诗经古籍里的唯美,可,宛静,我们都是自幼失去了双亲,不是吗?很多个时候,我想给你温存,可我怕不能了解你,怕你受到虚惊,所以从始至终,你打我骂我怪我,我好像只有贫乏,只能去沉默。知道你有身孕的时候,我激动了一夜,不是因为冯家有后有了香火,是我可以喜欢你,不是爱慕仰慕,也不是非分之需,是我终于可以有你的全部。”
客栈里人往穿梭,宛静身着新购置旗袍风衣翩翩依靠着柜台,与孙太太周旋攀谈的风起云涌已让她全力应付无暇顾及其他,贸然接到冯梓钧的电话,贸然听到他的款款深情,如此静谧,又是如此喧闹,隔着千米之距,如此遥远,又是如此比邻,她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梓钧?”
“你该恨我的。我怎么能让你们母子无依无靠流落海外?怎么能让你无时无刻过躲避逃往寄人篱下的日子?你我已经不幸,怎么能让孩子再去承受我们曾经经历的痛……”
她显然无法接受:“你不顾许昌了?”
他又是明朗笑了笑:“许昌不会永远姓冯。”
空馀满地梨花雪(12)
迎面木梯闯闯而下的皮靴声如雷贯耳,宛静耳朵贴着话筒,不由抬眼望了望,是习以为常的长筒黑色马靴,*****靴内的是司空见惯的土黄色衣裤,沿着整齐的裤管而上是修长却能包裹她掌纹的手指,熟悉的感觉霎那间弹奏起她丝丝神经,她身子赫然直立,顾不得电话里还将传来什么超乎寻常的肺腑之言,竭力维持平静道:“我很快回去。”随后,在那皮靴一步步近如咫尺时,“啪”地一声挂掉电话,淋漓转身直往后院走。
那笃笃之音尾随自己一路南下,直到钻进硕大的芭蕉叶群,四周掩映的肉青徒留抬头的一方空隙,胳膊方被身后之人默然挽留住,而她在空中扬了十个来回挣脱不掉,似乎也懒得回首看他,只没好气地道:“你有什么疑问,大可问我,何必劳烦碧莹姐千里迢迢过来套我的话?”
张澤霖没显往日里鲁莽灭裂之气,倒是一股酸酸的妒嫉口吻回道:“你早把那些冷的热的暖的寒的话讲给了他听,哪里还有半点儿剩下来给我?我就是遭你遗弃的破落乞丐,手心里端着再多的疑问,也讨不了你多少真心的残羹冷炙!”
以前他只耍耍软硬兼施的赖皮手段,现在亦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折磨她的法子,随随便便一句便能令她心痛心碎,她沉默无语,极力甩掉他手,欲从窒息的芭蕉里逃出去,却被他从身后抱揽住身子,却换了郑重其事的语气直道:“你们定州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回眸瞧他声色俱厉,她当是谭家又出了事情,骤然愁上眉头,急问道:“什么事?”
他神色庄重,说道:“定州城外不是有座宛山吗?临近山顶的地方有个余子洞。”
她突地一怔,霎那间在他怀里胡乱扑腾着逃离。
“怎么了?”
“你少唬我,我自小没听说过这山。”
他稳住她身子,表情严肃道:“这是下属向我汇报来的,他们说叫宛山,难道我要否认不成?”见她没了话语,他接着说:“前日有人在余子洞里发现了两条人身蛇尾的怪物,上身用绸缎料子包裹,下身露出粗黑的蛇皮,两怪物披头散着发,看不清样貌,只两条尾巴搅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像是打了个解不开的死结,只听一个怪物责怪另一个:‘你现在翅膀硬了,不听我话了,让你下山去弄条香巾回来遮丑,你倒是被凡人的什么给迷住了,空着手回来不说,还理直气壮地给我说,香巾没用。’另一个怪物回话说:‘那香巾对你确实没用。’那怪物见它死命坚持,又问:‘为什么没用?’另一怪物叹了口气,腾地变成一个妙龄女子,回话说:‘香巾,香巾,你只知道找香巾,殊不知定州谭家表小姐才有真正的香颈。’”
以为他只想折磨她,想不到他竟然把《石头记》里的段子东拼西凑胡诌出来逗她,她左右拳头如绵绵春雨直往他肩膀下,骂他道:“你个混蛋,我就知道你存心编我!”
他得意笑了两声又忽地止住,默然把她脑袋按在心口。空气像是瞬间凝结一般,周围寂静极了,贴着久违眷恋的怦然心跳,耳边只是不断回响他喉结上下索动吞咽着不知名的痛苦或是渴望,她仿佛能听到身子里引发共鸣的铮铮响声,那纤纤手指不由自主搁到他腰间,手腕被一股道不清的丝线缠绕,越缠越近,越绕越紧,最后再也不愿松开。
纵然这世上其他的男人再是多情多义,都不是他,都不如他待她的十分之一。
纵然她平日对人载欢载笑,潸然泪下,都不若在他面前,坦然自若,随心随地。
狭小的天地间芭蕉摇曳涌动却透不进一缕寒风。
“我不准你再回冯家,你随我去顺德也好,你想远渡南洋也罢,我不准你呆在那混蛋身边,你平日里是虚情假意地对他微笑也好,真情实意地对他发怒也好,我不管你心里装有什么目的,我不容许你再见他。”他苦楚的声音似乎撕裂了喉咙发出来的,断断续续,浅浅深深。
她紧咬嘴唇,嗓子枯痛,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喃喃唤他:“澤霖!”
“每次看到他碰你,我只想一枪崩了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或许是下次,或许是明天,就算落得死无葬身之地,我也要跟他同归……”
他未出口的话被她掌心及时堵在嘴里,不敢抬头去看他说这话是何种苦不堪言的神色,她只是掂起脚尖,像攀岩悬崖峭壁,两手紧紧环绕着颈子,分明该摇头拒绝,却是说道:“你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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