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装革履的司机瞧她出来,皆脱了礼貌恭谨行礼,唤道:“余小姐!”
这两人敢在冯家大院内称自己为“余小姐”,可想而知是熟悉外人的指派,只是院子里准陌生人进来倒是有些奇怪。她疑惑横生,却坦然问道:“找我何事?”
“表小姐,你看!”
见桃根又是不懂规矩地打开车门,宛静正欲斥责,却瞧那后车排搁了件古铜色的留声机,款式新颖,色泽明亮,该是新购置回来的。未待她发问,桃根竟卖力地抱出来递给司机,喧声夺主地交待说:“这个放到客厅。”继而又吩咐整装待发的另一人:“把所有东西都卸下来吧!”
宛静仿佛局外的旁观者,环抱胳膊,婷婷站立一侧,看这三个做戏的人热火朝天地忙碌。待司机搬完后备箱后车排所有的东西过来跟她道别,她开口便道:“回去告诉张澤霖,以后再整这些东西,莫怪我翻脸!”司机不知是被她的冷眼冷语还是不畏惧地道出“张澤霖”唬了一跳,低头连声只道:“是,是。”说罢便发动了轿车一溜烟地跑了。
待她重新迈进沁园迈进客厅,桃根早已没心没肺地打开了所有包装箱子,装模作样地跟她惊叹,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她扫了一眼,一口箱子装的是黄橙橙青绿绿鲜脆的水果,包装箱的外围用英文清晰写着“Madeinshunde”,一口箱子装的是包装精美的书籍书册还有留声机碟片,箱子的外面依旧是英文字母“Yourlove,minetoo”,一口箱子里似是各种质地的布料,浅蓝色粉红色深紫色格局齐全,再垂眸望了望纸箱又是写着“Comefrommyheart”。明明应该恼他暴怒却平静故我地给她生事,她嘴角那抹笑竟然不自不觉地露了底,没好气地吩咐桃根:把衣服按色泽摆到衣柜里,把留声机和书册暂时放到客房。
晚间,冯梓钧回园子陪宛静就餐,瞧深色案几上摆放的硕大无比又颜色清醒的水果,许昌府甚是少见,警觉地问一旁布置餐桌的桃根:“这东西是谁送来的?”
桃根眨了眨不解的眼睛,顺着姑爷的眼色望去方恍然大悟地应道:“是四少爷。”
“四少爷?”丫头亲热的称呼令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桃根点了点头,乖巧回话:“四少爷说表小姐有孕在身,一个人闷在沁园无聊,便派人送了些东西过来。”
他疲惫不堪静坐交椅的身子晃然一震,不与丫头追根究底,起身便朝着灯火通亮的卧房而去。
寒冬里卧房的纸窗大开,清晰可见炭火蹦跳的四周,她衣着紫色旗袍裹了条蓝色的呢绒披肩,安静端坐于紫檀圆桌翻阅书册,嘴边泛着淡淡清澈的笑,那全神贯注的神情俨然对他的光临无一丝的察觉。
他两手轻柔抚住她肩,她身子吓了一惊,迅速合了书册,回眸瞧见是他,眸子里的惊愕霎时变成体谅的温柔:“回来了!”
他轻“嗯”一声,见那书册是外文撰名,随意问道:“这是什么书?”
“这个吗?”她撩起书籍扬了扬,笑着解释:“《Pride and Prejudice》,是JaneAusten最出色的一部小说。”
他又是一声“噢”,随手翻了几页,清一色如蝌蚪的外文字段密密麻麻耀花了他的眼。
空馀满地梨花雪(9)
北风其喈,掩盖不住泊阳河畔的莺歌燕舞灯红酒绿,却掀起湖水不平,涛浪起伏,一遍遍涌向谭家客栈临湖的窗棂,势如破竹。
张澤霖单手抱臂,临立玻璃晓窗,低头摇晃着杯中如丝如滑的红酒,剑眉星眼间露着郁郁之气,优雅地品了一口,方踱步坐回堂屋的藤椅,方对着深褐色茶几另一端的人无能为力道:“世棠,实不相瞒,虽然我现在暂代全国主席一职,许昌府仍然是冯梓钧一手遮天。宛静来找过我,先是哭哭啼啼了一阵子,又是呜呜咽咽地求我……”
听闻宛静哭泣,谭世棠平端的酒杯恍然一沉,四下不稳地荡起千层波浪:“宛静怎么了?”
“冯梓钧那混蛋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只要稍微不合他心意,他便对宛静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来。即便她有孕在身,即便我身在冯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整日受冯梓钧欺负,整日以泪洗面。”似乎触及到悲痛之事,张澤霖一掌淋漓地拍在案几,又痛苦地缩成颤颤抖抖的拳头,眼睛哀伤,说道:“我不能再让宛静继续留在冯家受苦。世棠,你带宛静去南洋吧!”
前一刻还在为宛静的受苦受难心内愤愤,这一秒竟像是接到皇恩浩荡的圣旨,活在云里辨不清方向,谭世棠惊呆了。
张澤霖一饮而尽杯中红色,仰倒在交椅,望着房梁悬挂的高灯,长长一叹:“我跟宛静这辈子是不可能了!若是冯梓钧知道她是随我回了顺德,必定拼尽所有与我同归于尽,届时天下大乱,以宛静的性子,肯定舍身站出来,阻拦一切。况且,她也是不愿随我回去的,她说,她宁愿死在冯家也不会回顺德。她亦是恼恨我,恼恨我娶了别人。我跟她是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瞧见张澤霖言谈间的失魂落魄,谭世棠的心弦猛然扣紧,竭力压抑着激动震荡,劝慰对方道:“张司令莫要说丧气的话,表妹的心意,我这个做表哥的怎会瞧不出来?”
“上次亦是在这间房内,她跟我大吵了一场,说我若是年内不休了冯槿芝,她便不会原谅我。世棠,你该是最懂我的,槿芝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冯希尧的女儿,怎能说休便休说弃便弃?人在高处,最不胜寒。稍微的差错,带给北方百姓的是水深火热,带给南方商贾的何尝不是动乱奔波?我跟她现在岂止是隔了一个冯梓钧,一个冯槿芝,一个冯家,还有南北疆土,还有国家安定。”
知道表妹断然不会委屈自己去做一房小妾,更了解张澤霖这类的达官贵人为了权势为了地位绝然不会越过雷池一步,谭世棠心里明白,却又欲劝道:“张司令……”
张澤霖罢手止了他的话,穆然间目光如炬地直望于他,期望于他,说道:“只有你,我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谁敢冒生死带宛静离开?还有谁能尽自己所能给宛静后半生安定的幸福?”
谭世棠内心顿了顿,俨然再也压不住心湖的浩荡不平:“张司令,我……”
“老四在吗?”门外忽地响起妩媚之音。
听到外人声色,谭世棠面色一沉,仓促起身,颇有些紧张。张澤霖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无碍,随之过去拉开门栓。一位三十岁上下衣着华丽的贵妇毫不客气掠进屋子,瞧见陌生之人亦是毫无拘束地眉梢弯翘,秋月之媚顿时跃然拂面:“呦,原来你这里有贵客!”
话已聊此,谭世棠急需时间冷静深思,索性拱手辞别道:“既然张司令有客,世棠不便打扰,先行告辞。”
张澤霖听罢亦未多加阻拦,只说:“张某的话望世棠兄考虑考虑,咱们改日再谈。”
谭世棠应了一声,低头躬身离去关闭房门时,瞥了一眼屋内,张澤霖拿起酒瓶又倒了杯红酒,而那女人堂而皇之地坐于自己刚才位置,拍着桌子叫喧:“我听你二哥说,你要送余小姐去南洋?”
“是,我不想她留在冯梓钧身边每天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张澤霖态度坚决。
“送她去了南洋,怕是你这辈子都找不回她!”女人气焰消失,忧心劝解。
“若是她被冯梓钧折磨至死,同样亦是找不回,我情愿她活着。”张澤霖似乎绝望。
女人沉重叹息,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找到了可以照顾她一世的人,只希望他能不负我所托,好好对待宛静!”
……
最后定格在脑海里的便是张澤霖这句苍凉无奈的话。夜阑人静,寒气入窗,谭世棠却浑身燥热,真丝床帏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此刻的冯家沁园。
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进了冯梓钧的嘴巴形如嚼蜡,淡而无味,抬眼望望京时,她容颜平静,默默无语,端庄秀雅地进食,俨然没有跟他闲谈闲聊或问及琐事的*****。等到夜色阑珊,最后瞧了一眼梳妆台前与首饰锦盒相依相偎的外文书籍,他熄了桔色灯火,缩进被褥,与她温暖的身子相贴,闻着她颈子里散出的清淡香味,竟莫名忆起了那人曾讽刺的话“想必梓钧兄每晚都很享受沉醉”,原本是不介意的,然而桃根口中那声亲热的“四少爷”搅得他平寂的心整晚一阵阵酸麻,他不禁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道:“宛静,睡了吗?”
她习惯性背对着他回话:“什么事?”
他心底几番挣扎,终还是问了出来:“你恨不恨我?”
触及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她雷霆一震,脑袋瞬间清醒,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话,却口齿清晰地反问道:“你认为呢?”
她淡淡的语调在寂寥素净的夜显得格外冰凉,他忽然不知所措地紧抱住她,痛疾的喉咙生怕她说出什么坚决肯定的话:“我不知道。”
“我的一切不是由你说了算吗?当初逼我嫁进冯家大门的是你,许诺会放了我的是你,然后在这张床上不闻不问要了我的也是你。离婚由不得我做主,去南洋由不得我决定,回谭家待几天待多久也由不得我意愿。现在,出沁园出冯家都要跟你请示看你脸色。这个时候,你问我恨不恨你?”她幽幽回道:“我的答案有那么重要吗?”
她不是谴责甚比谴责的话俨然比恨他怪他更惹他心伤:“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只是这般强势吗?”
她听罢脑袋完全缩进了被子,只留了一句话:“你认为呢?”
空馀满地梨花雪(10)
晨霜降至,白霜弥地,萧条的气候越发肃冷三分。
宛静早起梳洗整过妆容便敞开衣柜选衣裳,里面突增一片的陌生色泽款式吓了冯梓钧一惊,瞧她随手选了四件淡雅素净的布裙旗袍拎在左右,对着长衣宽镜照来照回,从他睡眼朦胧的爬起挑到他精神气爽的出门,知道她这几日身子虚弱没迈出过沁园,亦明白这些东西连同书籍是何人为讨她欢心,他苦思酝酿了整晚的话欲以出口,恍然听到门外下人的唤声,只好吞咽回去。而看着似水明镜里的背影越来越远,宛静重又将衣裳挂回,在往常的旧衣裳外配件浅蓝丝巾和米色风衣能挡风便是。
随后,她单独一人在偏厅里喝无味的稀粥吃简单没有油腻的馒头,桃根慌里慌张跑进来请她去客厅,她问及发生何事,桃根口口吃吃比划半天竟然说不出一字,只说:“小姐去了便知道了,小姐去了便知道了。”
怕是这世上能让桃根嘴笨嘴舌的莫过于张澤霖又做了什么“好人好事”,她冷静问道:“张澤霖又派人过来了?”
桃根被她的问话唬了一跳,四慌的表情顿时凝固,眸子里泛着连连惊愕。这个冯家大乱的时候,他倒不介意乱中添乱,竟整些让人无奈的事,她前脚踏进客厅,未抬起额头看清楚来者何人,一句话如毫无准备的绣球抛了出去:“我已经说过,张澤霖他再不知所谓,莫怪我翻脸。”
“你要怎么翻脸呢?”
孙太太那不失女人妩媚的文雅之音与随之映入眼帘的修长美影令宛静措手不及,碧霞里没好气地恼怒继而行云流水地化为久别重逢的姐妹客套,与孙太太相拥后说了一箩筐自己的不是。孙太太笑枝乱窜,故意迁怒她道:“你若是有心道歉,待会儿陪我逛逛许昌城,自从嫁给铭传,我亦是五六年没来过这里。”
宛静没有应承也没有反对,只唤桃根沏壶早春龙井,忆起在紫芸阁里孙太太特意备的上等瓷器,又专门提醒要用南洋那套素淡的白瓷,又眼神暗示桃根莫让外人进来,然后才回首临了孙太太而坐,低垂眸子,一幅逆来顺受的模样,仿佛出嫁已久没了当初棱角的少奶奶:“碧莹姐,我已跟他讲得清楚明白,他怎还劳烦你千里迢迢过来许昌?”
孙太太知她是聪明人,所说之言点到即可:“若是三言两语便能断了一个人的相思,那这大千世界还有什么痴男怨女?他跟我说,自己本来是不晓得情为何物的人,只是遇到了你,才品尝到里面的酸甜甘苦,怎会是书中戏里一句两言可以道尽的!你一次次打发他,与拿着尖刀捅他的心有何分别?我知,你想他死心想他恨你想他记住你的无情,这对一般人而言或许是好法子,可他是越挫越勇的性子,他偏不相信你是冷酷心肠的主儿,偏迎着你的刀刃逆流而上,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他流血心痛,如此惹得两人心伤,又是何必?”
许是最直言不讳的话才能触及灵魂深处,宛静听罢眸子顿时黯然,嘴边苦涩,凝如白霜,出尘地冷:“碧莹姐,他性格偏激,不知轻重,难道你还不懂吗?我所嫁的是何人,他所娶的又是何人。现在南北统一,大局虽定,随之而来明争暗斗又岂能牵扯进儿女情长?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碧莹姐,我怎么能去破坏他想方设法布下的一步步棋?”
孙太太携了宛静冰凉的手安慰地握在掌心,感慨道:“咱们做女人的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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