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芝听罢不屑地“哼”了一声,气气地拂袖而去。
而她睁开双眼瞧他满面疲惫痛心疾首,忧伤的眼神伤痕累累,支撑起身子偎在他怀里跟他道歉:“对不起!”
而他如受伤的猛兽带着最后一丝喘息力气陡然凑近她的嘴角。她温顺极了,舌头像治疗心伤的良药,随便的迎合总能慰藉他每一处伤痕。他宛若贪恋红尘的敲钟和尚,即便能铭记全部的清规戒律,也戒不掉每日对她的相思相情。
断肠日落千山暮(24)
冯梓钧派人购置宅子准备搬离冯家大院的消息不胫而走。
翌日清晨,老太太便跺着拐杖,心急火燎地被姨娘们搀扶进沁园。许是孙女出嫁,孙媳离家,这阵子又深秋花谢,候鸟远飞,后院的寂寥给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太多沉静,她精神大不如从前,虽然笑容犹在,却少了豪迈之气,虽然能四下走动,却步履艰难,坐卧不宁,先唠叨这段日子见不到她对她甚是牵挂想念,又问她姨妈家人的近况,最后笑容可掬地探询她:“是在冯家哪里不习惯,还是厌烦冯家规矩,还是讨厌跟我们老太婆相处?”
解释的话无从出口,宛静低垂眸子、无所适从的模样很是委屈:“与奶奶无关,是梓钧的决定,我亦劝阻不了。”
提及冯梓钧,老太太顿时哑口无语,孙子的倔强脾气,她早已领教,怕是任谁说一千句道一万句都改变不了他的初衷。她携过宛静的手抚了又抚,眶子里泪光纵横,乞求的口吻发出的倒是威胁言论:“你告诉他,若是他非要一意孤行,我即使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准你们离开冯家半步。”
惹恼了老太太,宛静自然欠身连连陪不是,孝顺的话恭敬的话说了大通,最后信誓旦旦地许诺,她决不会搬出冯家,即便梓钧独持偏见,她也不会听从。听了这话,老太太终于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地凯旋而归。
然而这方送走了高高在上的太上老君,那厢未有片刻停歇又迎来了气焰嚣张的千金之躯。
槿芝客厅外跟丫环喧嚣叫嚷着把她揪出来的时候,宛静正品着江南第一阵春雨后新采摘的龙井,翠绿的色泽倒映着她眸子里的秋波,似乎微微灵动已尽显万般自若的轻笑,待那长驱直入的皮靴跨进画栋雕檐的门庭,那姣妍的直眉立目见了她沉默温柔的大惊小怪后瞬间又化为似笑非笑似亲非亲的做作声:“呦!这不是嫂子吗?”
她优雅大方起身迎接,笑如春山地吩咐丫环再沏壶上好的碧螺春,随后才对来人谈笑道:“槿芝你开得是哪门子玩笑?难道沁园里除了我,还会有另外的女人?你不是不知道你哥的脾气,他这辈子除了我,不会对其他女人令眼相看!”
宛静深知槿芝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从故意试探她与澤霖的关系开始,她便知道以后的狂风暴雨不是她想不招惹便能躲过的。
果然,她听到了假意客套里透出的尖酸刻薄:“噢?难道嫂子没有听说前段时间我哥调戏澤霖私人秘书的事吗?我当时真担着心,生怕他固执己见,非娶了澤霖的秘书当小妾。”
虽然心底早把羞辱无耻倔强冷静混为一团,可那一声声“澤霖”仍像神出鬼没的蚂蚁喜欢有意无意地去撕咬她的心扉。她扑哧一声笑了,比秋月笑得妩媚:“亏你还是梓钧的妹妹,那么清楚他的为人,怎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的小报消息?再而言之,梓钧那么聪明,若要调戏女人,怎会蠢到去碰你丈夫的秘书闹出是非,你说,对不对?”
槿芝辩不过她,顿时杏眼羞怒,面色骤变,上下两片薄唇翻云覆雨中终说了句诚心的实话:“余宛静,我当你是我姐姐才来好心告诫你,你已经是冯家的人,是我哥的女人,希望你能恪守嫂子的本分,安安心心给冯家传种接代。不要搞什么小把戏,离间我哥跟整个冯家。”
又是为冯梓钧搬离大院的事情而来,她笑了笑:“怎么了?槿芝,大清早到沁园生我的闷气,难道我做了什么不该的事……”
“余宛静,你少给我装蒜,”槿芝桃色面颊霎那间粉白如蜡,淋漓的音色更是震飞了竹叶枝头鸣叫的麻雀:“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成婚的那天,你故意坠江,故意把我丈夫留住不放。你心里恨我,恨我把你骗进冯家,恨我在你的交杯酒里下药,恨我抢走你喜欢的人,所以你存心报复,一边把我哥哄得心慌意乱,一边又花言巧语迷惑我丈夫,引他们两个人争斗。你余宛静别得意太早,我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原来是她,是她在酒里下了迷药,然后让她在磅礴大雨的夜晚为自己一生的绝望,流了一夜的泪。
她笑了,两瓣柳叶翘眉弯弯楚楚,满是晶晶闪闪的炙热,可她睁大的眶子翩翩竭力去承受竭力去吞咽,笑得更加妖娆:“我没必要去哄谁,也没必要去迷惑谁。不是我嫁给你哥,便注定做你们冯家的媳妇,注定要为你们冯家生儿育女。我不姓冯,我永远姓余。我跟张澤霖之间的事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我喜欢谁是我的自由,我想怎么做也是我的自由。你这番话该是对你丈夫讲讲,我想他比较喜欢听。”
“你?”槿芝气得语塞,撩起紫檀木案几上的茶杯砸在大理石地板,淡雅的青色如泼出的油墨在洁白之地画了一幅绝妙山水。
既然互相撕破了脸面,她亦没必要再假装:“这里是沁园,不是你的惊涛晓筑,你的大小姐脾气犯不着在我这里使。”
槿芝羞怒相激,巴掌不闻不问地扇了过来。宛静明明能躲过那一掌,却是硬生生地受了。那刚毅震惊的影子不早不晚出现在古色古香的门前,完整地看了场她如果被冯家人欺负的好戏。她撇过白皙脸阔,独独显出煞白是如何一点一滴浸入暗的殷红,显出她的眼帘她的嘴角是如何忍受不能出口的疼痛。当她的脆弱被他结识的臂膀一揽,她听到了他的怒吼咆哮:“你给我滚!”听到了跺脚的哭泣,也听到了他柔声的慰藉:“宛静,对不起,我错了!”
是的,她本不愿回冯家的,是为了他,全是因为他,她才会被无理取闹的槿芝无怨言地欺负而默不做声。
断肠日落千山暮(25)
待面颊的猩红潮涌渐渐冷却,宛静幽幽道:“不要枉费心机为我寻宅子了,我答应了奶奶,不搬出冯家。”
他知她通晓情理,定会应承长辈的要求,可方才槿芝闯进沁园出手伤她的一幕确实让他无法不去痛心,他温情地揽过她暖着她,柔声说:“我说过不会再委屈你半分的。”
她转过身眨了眨狡诘的眼睛,说:“奶奶说,万事都有解决的法子。我想过了,明天,我该回定州住段日子。”
断然想不到聚首不过短短几天,她又要选择离他而去,他神色紧张:“宛静?!”
她素净的面容勉强一笑,劝慰他:“槿芝的眼里柔不进一粒沙子,她已是见不得我,把我当做头号仇敌,我待在这里不仅碍了她的眼,也闹得你们兄妹不合。若是事情宣扬开了,冯家上下无人不知,街头小巷无人不谈,那时,你要应付的就何止是冯家,何止是许昌!”
她越是通情达理,他越是惶惶不安:“刘伯宽已经在城西找了栋两层.......”
她葱葱玉指匆忙捂住他出口的话,无奈的眸子似乎亦是舍不得他:“奶奶年纪大了,会受不了这种刺激。我回定州其实再好不过。”
听罢她的善解人意,他下颚不由紧贴住她的脑袋,恋恋不舍,竭力挽留:“再给我一天时间,我会找到妥善解决的办法。”
她明知此事被自己算计得无路可退,仍是乖乖点头,“嗯”了一声。
她不是要伤了冯梓钧与家人的一团和气六亲冰炭,亦不是要闹得冯家鸡犬不宁争吵不断,她不过想彻彻底底带走一个人,可以与张澤霖一争高下的人,然后远赴南洋,隐居世外,不管后半生是不幸也好,是万幸也罢,她不想他因想握的江山,因握不稳的江山,整日愁心,整夜惆怅,她更不想听到两岸呼啸的马蹄声踏破枝江,血染枝江。
冯梓钧口中的办法不过是训斥了槿芝一通,希望她不要再无缘无故折腾出其他事端,他不想深究过去发生过何事,现在的宛静心里有他,他很是自足。另外倒提醒她,小心管好自己的丈夫才是重点。
槿芝怎会不晓得张澤霖的心态?
把新婚发生之事宛静坠江之事私人秘书之事澤霖抛下她单独回沽塘之事,用“澤霖喜欢余宛静”来穿针引线,所有的事情便一目了然。顺德的很多日夜,他没有饮酒作乐没有花天酒地,却置她不顾置她不理,她以为是军务繁忙事务紧急,直至偷听到他那番豪言壮语的情话,她才明白,他是把全部真心给了一个人,他嘲笑她调戏她冷淡她,甚至她意念中的宠爱也不过是他的逢场作戏。
也许那场偶然初遇,这场美满婚姻,都是他的预谋,他跟余宛静一样恨着,恨她哥娶了余宛静,恨她作弄了余宛静,恨冯家抢了他喜欢的人。
她害怕了,怕澤霖终有一天抛下她遗弃她,怕澤霖跟堂哥自相残杀斗得你死我活只为了争一个单纯看热闹的女人。
是的,罪魁祸首是余宛静,只要堂哥对她死心,只要余宛静消失于世,就不会发生她不愿看到的人间悲剧。
所以她先是假意应承了堂哥的话,晚间光景又吩咐下人做了满桌筵席,然后去了沁园。
宛静听罢冯梓钧的安慰,只是淡然一笑,从槿芝费尽心机把她弄进冯家这件事便能瞧得出来,她怎会轻易服输,善罢甘休?果不其然,对方现在又抽了他外出办公的空档来了园子。她裹了件绸缎料子睡衣,佯装午后苏醒,老老实实端坐梳妆台前,对镜整理慵懒,瞧见镜子里百媚生笑的外人,不由面露不悦。
“姐姐!”槿芝甜甜唤了一声。
她低头郁闷:“我哪里是你的姐姐?不过是被你扇过一巴掌的人。”
槿芝呢喃地笑了笑,姗姗过来,摇晃她的胳膊,娇道:“还生我的气?全是我的错,全怪我不好,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当我嘴巴犯贱,当我人没素质,当我上辈子被疯狗咬过,当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戏不必太过,她适时宜地噗嗤笑了。
槿芝瞧她笑得花枝招展,面色渐红渐润,趁机道:“妹妹知道错了,所以在惊涛晓筑里摆了筵席,希望你能赏脸,莫要拒绝我!”
又是吃酒?她心里提防,嘴上却说:“不过是小事一桩,你过来道歉,我已是欣慰直至,怎还那么客气?”
“那里是客气,这是应有的规矩。”
“既然如此,待你哥回来,我随他一起过去。”
槿芝挽了她胳膊直道:“他和澤霖今天去了政府大楼商讨会议,亦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你先随我过去,待我哥回家,我再派人唤他。”
她略微峨嵋紧蹙,似乎左右为难:“若是不知会他一声,他会责怪我的。”
槿芝又是劝道:“我哥他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她一听眉头顿时舒展,仿佛因了这句中肯的话,心底瞬间豁然开朗。于是,便请了槿芝去客厅稍等片刻,她换身合适的衣裳赴宴。
目送槿芝开眉笑眼离开,她紧闭房门,草草写了两张便条,一张藏在冯梓钧的睡衣口袋,一张贴在显眼的梳妆台镜,随后才翻出简单盛装,套了件风衣,不忘抽出枕头里藏匿的银色枪支,装备整齐方跨出门槛。
晚宴的盛况超出宛静的想象,且不说满桌的香浓四溢,色泽典雅,单单那道肉末茄子的凉味小碟便能辨出,这些美味佳肴出自许昌城最好的食府醉江月,而醉江月的菜肴多来自《石头记》的指点创意,起初去品尝时,已觉得格外别致,听了师傅的介绍,越发感到“此味只应天山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槿芝斟满两杯薄酒,亲手端了一杯递过。宛静自是礼貌起身接住,那酒似乎亦是多年窖藏,不断散着缕缕幽香。两人笑意盈盈干脆利落里碰过杯后,竟然都没有一饮而尽的打算。僵持之间,瞧出槿芝的望眼欲穿,她不好意思地吞了杯中酒,许是那味道太多浓烈,许是天气寒冷没有煨热,她嗓子奇痒,咳嗽两声,全部呛了出来,好在丝帕及时掩口,遮盖了狼狈不堪。
断肠日落千山暮(26)
槿芝见状,轻柔抚了抚她的背,关切地问:“好些了吗?”她面颊涨红,咳咳不停,尴尬地连连道歉。槿芝自责道:“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说罢,又是端了酒壶重新给她满上,又是一幅望穿秋水的模样。为照顾对方情绪,她果断举了杯子到嘴边,为怕美酒再次被喷洒出来,只能帕子掩饰,羞答答地慢慢品完,方称赞道:“真是好酒!”槿芝开怀地笑了笑:“听说,这酒一杯只能品出它的香,第二杯才能尝出它的甘,到第三杯下肚才知道什么叫醇,姐姐既然喝了第一杯,一定要连饮三杯方能尽兴。”随后欲来斟酒,她忙挡道:“槿芝,你知道我酒量不好,一杯已是极限了。”槿芝哪里肯放过她:“你若是不喝掉剩下的两杯就是没有原谅我这个妹妹,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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