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彦卿听罢又是唉声一番,说:“少爷始终觉得文小姐性格泼辣,怕婚后她不会对老爷太太近孝道,要跟何老板退掉这门亲事。”
她不由回眸瞧了瞧桃根,见提及表哥时对方含羞低头,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只好跟谭彦卿建议:“如果婚事一时定不下来,还是先让表哥纳个小妾,世事难料,如果顺德之事重演,苦得始终是姨丈姨妈。”
谭彦卿何尝不明其中道理,可这谭家谁人不知,表小姐成婚当日,少爷喝得大醉,在园子里淋了一夜的雨,疯喊了一晚的“宛静”。
“他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敢公然顶撞我了?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啊?”大厅是姨丈不耐烦的训斥。
姨妈坐在交椅,携了帕子擦泪,隐约哽咽道:“他哪里是顶撞你!不过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以前不也夸奖过他有主见,才放心大胆把生意交给他。”
姨丈来来回回踱步,忍无可忍冲到姨妈面前大嚷道:“你这是怪我作茧自缚,自掘坟墓?”
“这家里里外外都是你说了算,我哪敢说你半句?当初我说要早点儿娶静儿过门,你愣是不同意。现在倒好,她成了你惹不起的冯家人,儿子这辈子只有伤心的份儿,他能不顶撞你吗?”
“冯家有什么不好,有权有势,有名有利,冯梓钧年轻有为……”
她实不愿再听姨丈列举出千万条她该嫁入冯家的理由来,门外笑意盈盈唤了声:“姨丈,姨妈。”
说罢便姗姗入内,单瞧见姨丈气愤的面孔掩饰不住的尴尬,姨妈垂泪的眸子极其不惊愕,她灿然一笑,佯装不知一切,跟姨丈姨妈热情聊了几句玩笑,尽把话题往日常生活捎带,什么没有电话来过谭家是不是生了她的闷气,什么她最近去远山闲住了一段日子甚是想念他们,继而把从云烟巷买来的礼品一一分发来缓解客厅的气氛不自然,直到丫环过来唤老爷太太吃饭,姨丈才露出长辈固有的姿态,与她教导攀谈。
夜晚,雷鸣电闪如洪水猛兽纷纷席卷而至。
深秋空荡荡的敲门声在这天地咆哮地动山摇中不间断地持续,一个临危不惧的身影也被晴空的霹雳之音定格在古色韵味的门窗上。漆黑一团的空间,她定神凝思,深吸口凉气,方缓缓打开门栓。
断肠日落千山暮(14)
忽明忽暗的光亮映照出那张激动不已的脸阔,映照出他湿漉漉头发上晶晶盈盈的雨珠。许是意料不到她果真离开顺德出现在许昌,许是走得皇急,单单穿了件雨水汗水浸湿的单薄规矩的白色衬衣,许是秋意渐深,再坚强不屈的体魄也抵受不住凉意秋寒,他气喘吁吁的喘息声混着滚滚热浪迎面扑来,一言不发的身子在潺潺落水的屋檐下微微发颤。
“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吩咐丫环做些过来。”
她与呆滞的他错身而过,恍若梦境的淡雅香如丝如缕随之飘来随之离去。
轰鸣闪电凌空劈出她蹁跹袅娜的身形。
他雷霆一震,仓皇抓住她挥挥而去的手,一股温润的熟悉宛若利剑刺穿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防线,他顿时不能自己,转身搂住那随时随地会消失掉的影子,紧紧地,迫切地,惶恐不安又痛心疾首地喃喃唤她:“宛静!”
这些日子,他想尽办法遣人去顺德打探她的消息,张家,孙家,顺德城每个地方都去搜寻觅查过,甚至跟踪张澤霖去了最隐密的秦军军部。明知她藏在那里,他却束手无策了好几个日夜,在他焦头烂额,准备破釜沉舟时,她出现了,不知道她与张澤霖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她终是一个人回了来。
凉凉的雨水混着哄热的汗珠子不断渗入她颈子,烫着她每寸敏感的肌肤。
他那身简单随便的衣装定是得知她回定州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定是准备不周又偏逢连绵大雨又急不可待地赶路才迟至深夜抵达,她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不动声色便把他引诱到远离政坛远离定军权力核心的定州,可她的心里如酸甜苦辣五味翻滚,味味凝重,味味刺鼻,呛得她心如刀绞,阵阵酸痛。
亮了房间灯火又去洗漱间取了浴巾,像是许昌客栈外无意躲雨的那天,她没有避讳没有羞怯掂起脚尖便擦去他额头他脖子他裸露胸口的湿气,毫不掩饰的紧张神色微露着暖心的暧昧,后来又沏了杯热气腾腾的花茶递他手上,温声软语道:“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他惶惶不安,搁下茶杯直道:“我随你一起。”
不是怕她趁人不备逃离,是无时无刻的不思念不准他无时无刻不见到她。
她姣若春花的眸子弯弯一笑,劝慰他道:“你这副样子若是再淋了雨,定会生病感染风寒,我去熬些三辣汤来,顺便交待下人们备些晚餐。你若是累了,先到卧房内休息一阵子,饭菜好了,我自然会叫醒你。”
见她说完不待他回复便淡如浮云般飘飘而出,他紧皱的眉头只剩下不言而喻又无法出口的酸急。寂静的堂屋里度过的每一秒胜似每一天的人间地狱,煎熬焦灼如万把钢刀四面八方雕刻着他的心扉。他明明心绪不稳,却无心打量布置雅致的闺房,却只能固定在绣墩椅上望着杯子里朵朵妖娆的菊花呆愣。
不知过了多久。
敞开夜幕里踏踏而来的脚步终显出她的端倪,他悬吊的心像是历尽万难爬上泰山高顶,奄奄一息,却是轻松无比,瞧见她手中托盘里的白瓷玉碗冒着袅袅热气,身后更传来阵阵饭菜香味,他恍若处于不真实的梦幻境地,直到火火辣辣的汤药一股脑滑进喉咙流进凉胃,直到耳边传来清晰嗓音:“桃根,跟彦卿叔交待一声,照这个大小款式,明儿大早去铺子拿几件新衣裳过来,西装要深蓝色呢绒料子,衬衣要江南丝线棉布,顺便备几条领带,色泽不要太过张扬。”直到他亲眼见到自己那件湿淋淋的衬衣渐趋渐远,随丫环重新消失在黑暗,直到她转过身对他言道:“洗漱间在卧房隔壁,浴巾睡衣我都准备好了,我知你赶了一天的路,沐浴罢,早些休息!”而他见她低头整理收拾扫尽的饭菜,又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热水淋淋地倾泻而下,他两手撑着瓷砖白墙,不能冷静的思维从始自终从未停止纷乱复杂。待他裹好睡衣从浴室出来,眼前是迷离的灯光倾洒在淡雅碎花纱帐,她侧身缩在锦缎被子独独留出属于他的就寝之地,他紧张的心跳霎那间呼之欲出,不敢惊动了她宁造的安然静谧,掀开被角钻了进去,无意碰触到她温暖的身子,不禁失声道歉:“对不起!”
她似乎倦意蒙蒙,神志不清,平躺地翻过身子后便闪进了他怀里,幽幽说道:“我好冷!”
这像是为他的情深意长专门铺设了上楼阶梯,他理所当然抱紧了她,挨着真真切切柔软敷贴的头发,他干涸的嗓子上下滑动方说了句完整无缺的话:“还冷吗?”
她两眼眯闭,摇了摇头,怨怨问道:“许昌府那么多女人,为什么非要娶我不可?如果我与谭家没有一丝联系,你还会要我吗?”
会,不论她是谁,是余宛静,还是林宛静,他会一如既往地爱慕她追求她,因为那是她。
他爱怜地抚着清雅脸颊,深情回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一次见过你便忘不掉,我想你,想你能嫁给我,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让我去照顾一辈子。”
她熟睡的嘴角苦苦笑了笑,却又沉默不语,昏昏睡了过去
这晚,他终于如愿以偿,可以抱她入睡,与她共枕而眠。
翌日醒来,酸麻的臂弯已不见她踪影,临床的木凳搁置了洁白如雪的干净衬衫和深蓝西装,他凛然一惊,四下无声的房间被暗红绒布帘子遮挡了全部光线,只闻得窗棂外若隐若现的鸟鸣,他仓皇整好衣襟,夺门而出撞见姗姗来迟的桃根便问:“表小姐呢?”
不明白为何表小姐对姑爷态度大变,体贴入微不说,更是大早遣她过来查看他有未起床,甚至嘱咐自己,若是姑爷醒了便领他去偏厅用膳,若是没醒亦不要惊扰他乱了他静休。这会子瞧他找不到表小姐,神情紧张,桃根不满的心声算是有了些许慰藉:“表小姐在偏厅陪太太。”
他听罢边打理西装衣领边急不可待地朝偏厅大步走去。
断肠日落千山暮(15)
不知无意间透露给谭彦卿的话能在姨丈面前起多大效用,宛静又不得不起早陪姨妈在院子里散步谈心,先是聊聊表哥纳桃根之事,桃根自幼买到谭家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谭家已是她唯一的家,况且她对表哥又死心塌地,对姨丈姨妈又言听计从,对谭家更是忠心不二,又一心向服侍表哥,纳了她最合适不过。接着又谈了谈表哥跟姨丈这次意见不合的争吵,如果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何不去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量,寻找折中的法子,既不需要退让,又能保障谭家利益南方利益?毕竟表哥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谭家。最后姨妈倒问了她在冯家生活得如何,有没有寄人篱下,她内心复杂,一笑而过,只说,他平日事忙,亦会顾及到自己。
冯梓钧刚过来偏厅见了她一袭端庄秀雅的蓝色碎花棉布旗袍,秋目含笑地跟姨妈攀谈,心不时黯淡三分,他知道,她越是佯装起无所谓,越是离他而去的前奏。
瞧他顿在门口,眉目沉重,她微露的洁齿泛起片片惊愕,起身举步到他面前,柔声道:“许昌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微微一怔:“没有。”
似乎觉察出了他的衣冠不整,她葱郁的手指伸到他颈子处的领带,细细拨弄。
两人不做作的恩爱被姨妈尽收眼底,也算终于安了心,以为会像上两次回来谭家歇一晚便走,不由出口道:“这个季节定州的果子全都熟透了,待会儿回许昌的时候,给老太太捎些,让她尝尝定州的味道。”
她回眸道了谢,转向他时却道:“我会让彦卿叔挑些奶奶姨娘们爱吃的水果,若是奶奶问起我……。”
“你不跟我回去!”他心慌意急扶住她肩。
她婉风流转地轻轻一笑:“从南洋回来有段日子了,我想去拜祭拜祭父母,嫁给你的时候都没来得及跟他们说一声的。”
这当然是儿女的大不孝,他无言以对,现在南北商贸会议搁置,许昌暂无大事处理,军务亦可以临时分配下属代理,他完全可以抽出两三天的时间去给名副其实的岳父岳母扫墓:“我陪你一起。”
她难以置信的眼眶顿湿,身子明显想靠在他胸口,又忌讳大厅场合,帕子悄悄拭擦了眼角,撩起下颚给了他最灿烂动人的笑容。
出门的时刻是乘了轿车,后车镜里依稀可见谭家门外晃动的灰布人影头戴黑色呢帽遮掩了半边脸面。
车驶入云烟巷附近,她突发奇想,与他下车,跟司机交待先回谭家,便携了他手步入人烟稠密的集市,转到谭家开设的洋行跟掌柜攀谈两句找了把洋车从后门窜进了弯转曲折的胡同小巷。
怕他心存怀疑,她坐在车座后,搂着他腰,解释道:“小时候,我想母亲,不敢跟姨妈讲,只好偷偷学骑洋车,然后沿着这条巷子跑到墓地,哭闹一阵子,再鬼鬼祟祟的回来,一晃竟然十多年了。”
他身子凛冽一颤,她淡淡一笑又接着说道:“谢谢你今天陪我走这趟。”
他沉稳回道:“这是我的本分,你早该跟我说想去拜祭岳父岳母的,是我太大意了。”
她继续讲解儿时之事,指挥他绕羊肠小道七转八拐。
出了定州城,眼前便是阡陌纵横的小路,虽说雨后泥泞,好在是青石石板沙砾铺成,又经了秋风秋雨吹洗,干爽中多见了一尘不染。清烟飘渺的山间,云雾缭绕,深秋的黄色青色渲染了整片山林,按照她的拜祭方式,要去溪流山涧寻找母亲最爱的水花野草,可是小心仔细觅了漫长一路,花草没有结果,竟然不自不觉走进了四面环山的境地,丢失了来时的方向。
瞧见她心急火燎地东张西望,他安慰她说:“只要沿着河流,应该能找到回去的路。”
她赞同点头,可是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眼看新一轮的暴雨闪电即将而至,山林里不仅暗淡几分,阴森几分,千奇百怪的鸟兽齐聚同鸣更加令人忌惮。
她心惊胆寒地挽了他胳膊,颤颤地说:“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我们随便沿着一条路走到尽头,即便不是出口,也肯定可以寻到人家躲避一阵子。若是现在寻回去,怕是一两个时辰都没有结果。”
她说得也甚有道理,他淋了雨倒无所谓,只是她的惊恐万状怕是在这穷乡僻壤间坚持不了多久。于是,两人便挑了条铺成相对完整的路继续走下去。
果然如她所愿,峰回路转的山间偏巧有一处平凹之地散着袅袅炊烟,远远可见大片大片的土黄,远远可闻鸡鸣犬吠,偏巧绵绵细雨纷沓而至。
他撩起衣服遮她头顶,亦不顾手推的洋车,只护着她往前走。可怜倾斜山路泥滑,可怜她穿了高跟皮鞋,一路歪斜扭扭捏捏。他当机立断,蹲下身来,说道:“我背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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