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提壶沏茶,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以为离开的孙铭传有话未尽又转道回来,她毫无防备敞开门栓。只是一道狭窄空隙,只是一双犀利炯炯的眼神,赫然惊出了她的心魄,一霎间,她只感魂不附体,背后阴冷,身居死亡边线,佯装不认识俨然是侮辱他智商,她身上散发兰花香已让他瞳孔收缩,渐露苦不堪言。她潜意识关门,被他掌心千钧一发挡下,缝隙越来越大,像是在揭秘一幅重见故人的人物肖像,他曲褶的眉头,他哀伤的眼睛,他怒而不发的嘴角渐渐显影时,她只剩下丢盔弃甲一步步后退的难堪。
他眼睛直视,两手合门后迈步进来,而她呼吸急促,后背冷汗如雨。
当缓缓而缩的腰身被圆木桌子阻碍,当哐啷的茶壶噼里啪啦翻天覆地骤响,她情急智生,掏出衣服口袋那把银色手枪凌然指向他:“你别过来。”
这是第二次,她又徒劳无功地威胁他。
他悲痛欲绝地盯着她,迅雷不及的速度握住她握枪的冰凉细手,枪口死死抵在心脏位置,苦苦说道:“对准这里开枪,只要一枪,它就不能再想你,它就会从想你的痛苦里解脱出来。”
也许他知道这里是谭家客栈,住了几十名秦军军官,她不可能不顾后果开枪杀他,也许他也知道她的威胁不过是一叶障目装模做样,故意吓唬胆小鼠辈,所以他可以明目张胆地反过来逼迫她,她可以开枪的,可那只握枪的手竟然七绕八绕急于摆脱他的魔掌,挣脱了开,她竟然急速转身逃向里屋,逃向光明四溢的窗口,她竟然宁愿自己跳湖死掉,也不愿亲手杀他。
他一触即发的速度从背后箍住了她,连同她手一起,紧紧地,牢牢地,不容她一丝挣扎。闻到日思夜想的兰花沁香,他终于心绪安宁,额头知足地摸索着她柔软的丝发,痛痛问道:“为什么每次都要逃避我?”
近在眼前的静波湖面像是被秋日熨烫过,像是被她的伤心抚平过,她不再抗拒,哀哀回话:“不是我逃避你,是你从来都不曾放过我。”
放她?如果连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还有什么能力去论及天下!他强忍无奈无力,只能低声下气地求她:“我不懂得何为‘曾经沧海’?何为‘除却巫山’?我只是喜欢你,只是想每天见到你,想去疼你。宛静,他已经娶了槿芝,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她答话未出,只听“嘭”地一声骤响,门口霎时如洪水猛兽涌进十来个衣着秦军军服的人,或蹬下,或半跪,或踮脚直立,密密麻麻排列客堂,手中相机咔咔直闪,爆裂的灯光如一面耀着五颜六色反光镜面,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的冷静自持顿时错乱,紧张的怦怦心跳直破喉咙。一只温暖的大手早已按住她脑袋压向宽阔可以躲藏的胸膛,耳边有他的慰藉声:“别怕!有我。”
她紧咬嘴唇,不敢动弹,脑海里呼呼而出的是似曾相识的情景,顺德军部张澤霖试图强暴她,亦是这种伎俩,他惯用的伎俩。
在咔咔声停歇之后,她终于听到了恍若隔世的嘲笑声:“梓钧兄大驾光临,真是令澤霖倍感荣幸。”
这冷冷的笑声宛若一把抵在胸前的利刀,令她胆战心惊,令她不得不急剧脱离冯梓钧的怀抱。
冯梓钧微微一怔,迅速拉住她即将远去的手腕。
进了冯家大院见不到冯梓钧的身影,又听说南北会议安排至在明天,他已然洞悉发生了何事,来到谭家客栈只见孙铭传在大堂跟刘伯宽谈天饮茶,他不露声色,只说自己上楼去寻下属,刘伯宽果然汲汲阻拦,他再也克制不下怒火,一脚踹了过去,霎那间客栈内竟冲出几十个人手执枪支将他团团包围,这就是冯梓钧的待客之道。他想是气愤,却绝然料不到方才的她竟也一动不动躲进冯梓钧怀抱,她那天明明说过,想杀了冯梓钧,原来,全是欺骗他的假象,他竭力隐忍心痛的狂暴,平淡笑道:“只是不知梓钧兄你这副衣着打扮,擅闯我秦军秘书的下榻之室,对其强搂强抱有何用意?”
“张兄,你真会开玩笑,我来找我夫人,与你和干?”冯梓钧冷静回道。
“夫人?”张澤霖低头笑了笑,手潇洒擦入衣裤口袋,踱步到冯梓钧面前:“梓钧兄真健忘,前日你亲自登报证明的,少帅夫人身子微恙,在家休养,不是吗?”说罢赫然趁其深思不备,抢过宛静手腕,快速拉向背后。冯梓钧虽然急速反击,已是来不及,只见对方高昂的头高傲的身躯横在面前,对他挑衅:“她不是你夫人,她是我私人秘书。”
“张澤霖,这是在许昌,你不要欺人太盛。”冯梓钧双拳噼里啪啦作响,忍无可忍道。
“许昌?”
他仰天一阵狂笑,却又忽地嘎然止住,转身搂过惊魂未定的宛静死死抵在坚硬无处可退的床棱上,疯狂地亲吻她。而她那张惊呆混乱的面孔毫无血色,那双又痛又酸又绝望的眸子一眨不眨,那刚强的身子像根任人摆布的木头,什么都做不了。她太了解他,他要报复,要做给束手无策的冯梓钧看,他才是她想要的男人。
断肠日落千山暮(9)
“放开她。”
如雷的咆哮声轰然爆发,冯梓钧地动山摇的身子未冲刺过来,已被几十根粗壮胳膊如影随形地钳制阻拦,任他挣扎狂骂,任他眼睁睁地瞧着别人吻她。他越是挣脱厉害暴躁厉害,张澤霖越是肆行无忌。
一浪浪的绝望怒吼仿佛回到了烈烈盛夏,表哥被他折磨得身残体弱,无能无力地一旁看她遭他欺负,这不是孙家的紫芸阁,也不是波浪滔天的船只暗箱,她本不想令他在冯梓钧面前难堪,可她垂落的手臂仍是痛苦地举起了那把枪,默默抵在他太阳穴的位置。
他停下了,眼眶暴怒,盯她的神色分明咬牙切齿,捏她腰的手分明暗加了九分力,恨不得顷刻间捏碎了她。
她喉咙干痛,颤抖的嗓音战战兢兢毅然无畏地发出了一句话:“放他走。”
他沉默无声,仿佛已经猜到她会有此举动。
秦军官兵没有一丝惊呼喧嚷,仿佛已然接过他的命令。
这仿佛是一个引冯梓钧和她双双入局的圈套,他要清楚知道她为何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他冷冷的静静的瞅着她,虎视眈眈的眼神明确告诉她,她余宛静这般待他这般骗他,他不会放过任何人。
她被他的静默惹怒了千层沉稳,撇过脸面冲着一大群人吼道:“把他轰出谭家客栈。”继而冲着呆怔的冯梓钧嚷道:“我已经死了,你以后别来找我。”
枪林弹雨不曾震慑过他,只是这突如而来的局面把他震得半晌说不出话,冯梓钧稍微一动,几十条藤萝霎时紧紧缠绕过来,紧紧遮掩他视线,他像是掉进了沼泽之地,渐渐下沉,渐渐远离那思念的兰花香气。
四周寂静无声。
她僵硬麻木的思绪再面对他隐忍的忿怒时,毅然无所畏惧,未撩起眼帘瞧他,只是决绝扔掉炙手的银色手枪,去解他颈子处的衣扣。细滑的手指如浮水的波纹滑过他喉咙,顿时冰得他无所适从,冰得他愤然全无。怕是他风花雪月好几年亦未见过这种场面,被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冷静地解掉一颗颗纽扣,接着垮掉他彰显身份的风衣外套,继而强制地推倒在床上,又压在身下,又淡漠地亲自动手去脱那身戎装。
“你想干什么?”他不是明知故问,他是真被她大胆的动作惊住了。
“你折腾这么多事不都是为了想要我吗?我给你。”
“我……”
她两瓣柔软冰凉的唇及时堵到了他嘴角,他像不慎落进冰窟,呼吸不过,瞬间窒息了般浑身冷颤,两手不由去推攘她肩,脑子里竟然蹦出了几个熟悉不过的字“宛静,别这样”。她丝滑的胳膊早已缠绕住他颈脖不放,像只美女妖蛇,越缠越紧,越贴越近。她游动的舌头像条摆尾巴的鱼,软软的鳞片一遍遍倔倔地挑逗他威信。对他的毫无反应,它终于索然无味,准备离去时,他居然像狡猾的钓翁,张开沉睡的巨网去逮它。它赫然一怔,悠悠荡荡地后缩。他气吞山河的势气瞬间圈住了它,不容它逃脱。既然她要给他,他又何必拘泥!
这俨然是拼死的格斗厮杀,似乎谁不占上风,谁临阵退缩,谁便会遭受被人凌辱的嘲讽!
这俨然是情感的逻辑博弈,似乎她越是冷酷无情,越是头脑冷静,越能自欺欺人,不是因为喜欢,她恨他,才会如此!
良久。
她侧过身子给他淡漠的后背,瞧着晃动的五彩线络花帘,双眼雾蒙却倔强道:“待会儿,我乘船回顺德。”
抚摸她颈子的手凛然一震,舍不得她的匆匆离别,他重新揽她入怀,粘着她耳朵柔声道:“多陪我两天。”
“如果你不想冯槿芝见到我们这幅鸳鸯戏水图,不想我坏了你的千秋美梦,最好送我回去。”
他顿时哑口无言。
她突然笑了,这是她喜欢的男人,说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男人,想尽各种办法要得到她甚至不惜引来冯梓钧侮辱的男人,她早已知道他会沉默的。
去码头的轿车上,她像只疲惫不堪的小猫横卧在后车排横卧进他怀里,他依然如故地去摸索她耳跟后的翩然蝴蝶。送了她进仓后,他低头吻了她,想说“等我回去”的话,却也懂得她向来不愿等待男人,只好无言地挽了她额前掉落的丝发至耳后,狠下心,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凌厉地叮嘱下属:“保护好余小姐安危,不准任何人碰她,到了顺德后直接去沽塘军部,如果她稍有差池,小心我毙了你们。”这话既是给下属的命令,也是对她的警告,若是她逃跑,若是她投江,若是她自杀,陪葬的便是外面立正接令的无辜人。
没有了欣赏风景的闲情雅致,没有了展前顾后的忧虑,不论是安静地守在静闭的空间,还是下船后行在陌生凋零的马路,她像只支离破碎的花瓶,不知该期望什么。
沽塘的净是从未见过的。
清澈见底的湖水倒影着碧蓝色的天空,干净的鸟鸣在幽静山谷阵阵回荡,常青脆松掩映着若隐若现的白璧山庄,除了门外把守的士兵,院落里单单一弯溪流一栋两层阁楼一株梅花还有后退不灵便蹦蹦跳跳啃草的兔子。
“余小姐,您过来了。”孙家的丫环银梅阁楼的窗口对她欢喜大叫。
嗯?她死寂的心湖终有了涟漪。
银梅腾腾下楼,冲到她面前解释时,气喘吁吁:“太太说沽塘这边肯定没有人伺候您,所以派我过来早些打理,以后有我陪你,你不会烦闷。”
连孙太太都知道这是属于她的三宫六院,她淡淡地低头一笑,道了谢。
断肠日落千山幕(10)
谭家客栈,冷清依旧。
远远瞧见熟悉的黑色气派轿车九十度转弯,风驰电掣地煞车停滞门口,掌柜忙笑容满面,躬身门口迎接,殷勤唤了声:“张元帅,您回来了。”
张澤霖赏识地拍了拍掌柜肩膀,低声道:“这次多谢世棠兄鼎力相助,我答应他的事自然不会失言。”
掌柜陪笑说:“少东家也请你不要太为难冯少帅,毕竟在许昌在定州,人人都知道他是谭家的侄女婿。”
张澤霖听罢爽朗笑了两声:“那是自然,不看僧面看佛面,别人的面子我可以不给,世棠兄的面子我当然要顾。”
掌柜恭维作揖,请人上楼,又老老实实回到柜台后,可拨弄算盘的手再也抑制不住原有冷静,抖动厉害。冯少帅通知谭家客栈不几日会歇业专门招待顺德官员时,他便将消息转达给少东家,未传来少东家受宠若惊的话,却听到阵阵阴冷的嘲笑,然后吩咐他,冯少帅有什么安排行动定要第一时间汇报。他不知晓其中的意味,少东家三天后竟亲自来了许昌,告诉他顺德府官员何日何时抵达港口,甚至给了他一张陌生男人的照片,说是顺德秦军元帅,让他小心伺候,听元帅的命令行事。那一刻,他懂了,少东家“勾结”顺德府的人“通敌卖国”。
客栈上房,窗门紧闭,屋外衣着深色西装便服的人见过上司纷纷立正行礼便敲了短短长长的四声。房门缓慢敞开,嘎嘎迟钝声后小露间隙,随之而进的一道夺目光线硬生生将堂屋交椅上被万道绳索束缚的人一分为二,始终是从枪林弹雨趟过来的人,即使小心大意掉进了敌人陷阱备受凌辱,也丝毫不减大将风采,刚毅的面阔依旧显着冷视傲然,炯炯的眼睛依然露着不屈傲骨。
“元帅,冯梓钧......”临近张澤霖,头圆体方的官兵严声禀告。
张澤霖面色难堪,不闻不问一个巴掌扇过去,霎那间五个鲜红指印如火如荼印官兵脸上却匆忙稳住晃荡身子,脚下皮靴后跟踢得极响,心甘情愿低头接受责骂:“谁下令让你们捆绑冯少帅的,嗯?你他妈知不知道他是谁?他的大名不是你随便乱叫的!”骂完属下,他的怒火转身间又化为自若的笑,上前亲自为冯梓钧解掉麻绳,赔罪道:“梓钧兄,以为你已经先行一步回了冯家,想不到被他们囚禁在此,是我管教下属不周,望你见谅!”
冯梓钧表情冷漠,起身整了衣领,甩掉衣袖的灰尘,毫无方才的狼狈之色:“无碍,他们也是听张兄的命令形事。”
“梓钧兄,你误会了!其实不瞒你,你搂搂抱抱的女人跟我关系亲密,我一直怀疑她跟某个男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问了她好多次,她都失口否认。当然,捉贼要有证据,所以我暗中吩咐过人监视她。只是想不到梓钧兄你会突然造访,出现在她的房间,我想任哪个镇定的男人看到自己的女人跟外人私会都会冷静失尽,胡说一通。若是澤霖方才说过什么惹你心情不悦,希望你看在槿芝的薄面,原谅我这个妹夫。”
冠冕堂皇的话令冯梓钧轻描淡写地微微一笑:“张兄心里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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