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她不想残忍,像这飘飘的雨水,不经意地一滴总怕伤了他。
而他呢?
轮船启航,音乐了断,她依着栏杆,望着渐趋渐远的许昌口岸,望着惹她咬牙切齿的许昌人,悲恸地笑着,想痛快地流泪,却是宣泄不出,莫名倔强地隐忍不发。
举目远眺,渺渺江水,涛浪声震天。
像是她第一次淋雨看着自己的远离,他牢牢立在人群四散的水岸,给了临别前的最后一吻。
……
“我很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我是许昌人,不可能嫁给你当顺德府统领的元帅夫人,我只能当你的妾室,你明白的,我宁愿死掉,也不会跟别人争一个丈夫。”
……
“我张澤霖的女人只有你一个,如若有一天,我娶了他人,你可以像今天一样拿枪指着我,我不会有怨言。”
……
像是现在这般,杨柳岸边,人烟渐稀,只有一袭戎装身着黑色大氅的他依然伫立在风雨,默默凝视,默默远观。
……。
“他走了,你还有我,他不喜欢了你,你还有我,我不介意你心里装着他。”
“我知道每次都是心如刀绞的痛,可我心甘情愿去忍。与见不到你相比,那些痛又算什么呢?”
……
她笑了,宛若轻若凡尘的羽毛,随风一跃,飘飘而落。
“不!”那一刻,岸上一抹翩翩身影亦是急于跳进江水,却被一个接连一个的人蜂拥而上,秋雨里只传来阵阵无力的唤声:“宛静!”
迎着瓢泼大雨,迎着岸边骤然响起的歇斯底里呼喊,迎着冰凉刺骨的江水,她笑得很安然,就让他的心痛跟这秋风一起沉寂在枝江,连同那磨灭不掉的最后一吻掩埋进滔滔江水。他说过的,以后她去找她喜欢的人,他不会横加阻拦。
而他的中枢神经像被凌厉的一刀彻底割断,拼死从无数藤条般阻截的铜墙铁壁中挣脱不出。耳膜像是破裂了,懵懂了,他竭力嘶喊却听不到她的回应,只能远远看她坠落,看她下沉,看她慢慢离他而去,慢慢消失在这世界。
以为对她的威胁,以为张澤霖对她的伤害,以为她的不哭闹和温和已是对他的顺从,他却为何偏偏领会不到她醒来后一次次微笑背后的沉寂等待,她回谭家时明明对丫环说过,以后的时日当她去了南洋,她听到张澤霖娶亲时明明是笑着对他流泪,她尽心尽力为槿芝操办嫁妆分明是在为自己出嫁而精挑细选,她想过绝食,想过死掉,他却想不到她会选择今天,选择令他绝望令他苍白无力的这种方式,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船停滞江面,扑扑瞬间跃下几十个黑衣影子,却有一个形如自己,形如甲板上的她,隔着凛冽的秋雨远望,他内心一震,匆忙下令人手准备船只,却已是来不及,跃下江水的人似乎空手而归,船鸣声俨然再次启奏,渐去渐远,渐去渐失,终消失于眼帘,消失于无际。
断肠日落千山暮(1)
婚宴没有因宛静突如其来的投江而刻意取消。
到达顺德府东平码头,冯槿芝找不到宛静的影子,方从众口一词的禀告中得知她自杀的死讯,瞧桃根泪雨直泻,呜咽不停,哭得眼睛红肿,嗓音嘶哑,她顿时脚腿瘫软,身子列颠不稳,被左右丫环搀扶着上了装扮招摇的轿车。
“谁都料想不到冯夫人会自尽!当时风雨飘摇,没人注意她上了塔顶,听到扑通的落水声,大家才发现有异常。当时江面波浪滔天,水急湍流,下去了几十个人愣是找不到冯夫人的影子。当时亦不确定是谁,只感到是位女眷,寻来寻去才发现不是外人,是夫人的嫂子。”
“我们已经派了人去跟冯少帅报信,望夫人您节哀!”
“推迟婚宴之事,我们联系不上元帅,所以取消不了,希望夫人您能坚持到典礼结束!”
宛静?
她思维不楚,意识不明,不知何时到了顺德进了张家,不知张家是层楼高起还是室宇精美,不知被谁人蒙上大红锦帕。她难以置信的思绪里装不下婚礼的爆竹鸣奏,怔怔呆呆的眼睛被一帘红色遮掩,随丫环的步子迈左出右,又不知是如何行完的大礼走进昏暗殷红的洞房。
空寂的房间时时传来陪嫁丫环隐忍垂泪的默默哭泣,她胆战心惊,不敢刻意去问刻意去猜,只能在慢慢长夜里去刻意等待那个可以让她片刻依偎的肩膀。
斜风细雨,萧条庭院,遍地紫薇朱槿花残。
孙铭传戎装未换,灰色浸湿,思索徘徊在孙家壁苑门匾之下,不时撩开衣袖端详手腕处的钟表,终于一辆急速黑色轿车划破长夜嘎然静止于面前,他微微一惊,一步掠下台阶,
躬身打开车门,雨伞淋漓地递了上去。
下车之人神色着急,心急火燎地罢手推开,直奔紫芸阁而去。寂静走廊除了飞马踏踏等待不及的脚步,还有他稍纵即逝的问话:“情况怎么样?”
孙铭传几乎跟不上他步伐:“医生说寒气如肺,高烧不止。已经打了退烧针,有退烧的迹象。”
解不开新婚礼服,他硬生生地撕裂,随手丢弃在枯萎花丛:“什么时候能醒?”
“估计要过了今晚。”
紫芸阁一重重门窗紧闭。
房间内弥散着袅袅的麝香,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在推门而进时即刻沉静下来。孙太太帕子遮着酸涩鼻孔,豁达眉目凄恻哀痛地瞅着床榻昏迷的人,听到响动,抬头瞧了一眼,忙腾让出位置。他几乎是扑到床沿,紧锁的眉头望见那弯翘的睫毛纹丝不动,那淡然的唇齿毫无色泽,心底不由泛起一股股绞痛,虽然携了她滚烫的手,蠕动的嘴角思念万千却是有口难开。孙太太与丈夫对视一眼,知道外人场合,多有不便,道了“她已无碍”之类安慰的话便悄然退出门外。
许是他带来的湿气给干燥的房间一抹清凉,许是他冰冷的手给了昏睡中的她若隐寒气,许是她虽然迷糊不清却嗅到了他的味道,她无意呛了一声,震荡的心口上下起伏,合目呼吸渐渐急促,渐渐紧迫,挣扎的娥眉仿佛瞬间窒息了一般。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匆忙抱她进怀,贴着沸热的脸颊活像遭受着烫心的烙铁的折磨。像是有了知觉,她憔悴的容颜痛苦不堪,揪住他衣领无力地往后推攘,柔弱的嗓音像受了重伤,战战兢兢道:“澤霖,别管我,你快走。”他箍着她的双手不禁多失四分力,生怕再次遗失再次被人抢夺,又怕捏断了她捏痛了她:“宛静,别怕!没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不知是他浑厚声音给了她恬淡,还是她寻到了熟悉安心的气息,像只迷途小猫,她老老实实往他怀里钻了钻,最后寻了舒适的位置,熟睡了。
张澤霖一夜未眠,清晨再也坚持不住,依着沙发呼呼休息了一阵子,医生过来时,又开始紧张兮兮地精神奕奕。孙太太瞧不过去,嘱托他道:“你这副样子,她醒过来肯定心疼,这方有我留守,你先去进食些东西。”他两眼深陷,蒙蒙答道:“待医生检查完,我再去。”孙太太知道他的执拗只在宛静面前猛增千丈,阻拦亦是无益,可医生认真仔细查完心跳查完眼膜查完体温松口气说完全退烧时,他依如尘佛,雷鸣不惊,一丝不动,像是又担心错过她的苏醒。
风雨停歇。
浮云掠过月光,窗棂台上傲放的菊花,斑斑点点,疏影横斜,偶尔晓风拂来,淡淡凉意夹着缕缕花香霎时飘然而进。
已不知过了几天,睁眼看到记忆里那张近在咫尺日思夜想的脸,轮廓瘦削,青茬毕露,闭合的眉宇褶褶皱皱失了往日俊朗,那只纤细的玉手情不自禁探了过去。房门忽然响动,轻微一声如闷雷滚滚,顿时吓得它如胆小乌龟,缩头缩脑缩了回去。
透过梳妆镜面,孙太太早已瞧在眼里,待近了些,看那微微虚掩的眸子颤颤抖抖,不由长叹了口气,对着心明眼亮的人暗语道:“我知道你心高气傲,忌恨他娶了外人,这才投湖自尽。那确是他的不是。可他的痛苦难过,你又怎会体会到?他奋不顾身去许昌寻你,在冯家门外守了整夜,什么都没等到,只等到你的贴身丫环送来的一封信,说什么你已经跟别人入了洞房,成了别人的女人。淋了一夜的大雨,他哪里受得了那种打击,差点昏死在地。信上还说,看在你的面子饶他一次,若是他下次再去许昌,定会不顾情面要了他的命。他不是一般的人,是顺德府堂堂的元帅,这种屈辱如何让他承受得下?好不容易被下属强架回来,他便一个人赖在这张床上不愿回张家,他说什么都没有了,只是这里有你。”
见那豆大的泪珠汩汩从她眼角淌出来,孙太太亦是感同身受,鼻子微酸,眶子红红,却强忍继续说道:“你这个傻丫头平日里机灵聪明,怎么到了紧要关头犯起糊涂,以为他心里没你?他是为了让你丈夫放松警惕才跟冯家小姐定了这门亲事,想着你可能会一同过来,便把你留在身边。若不是他想你想得发疯,跟着迎亲船只偷偷接你,若不是他及早发现……你投江自杀一了百了,可单单留他一人在这世上想你念你伤心难过,你又于心何忍?他已经守了你一天一夜,茶饭不思,把新娘冷落在张家洞房里不闻不问。你若是有心,就别如此地继续折磨他。”说罢,她便搁下汤药在茶几夺身而去。
断肠日落千山暮(2)
孙家西厢房,灯火阑珊。
久候不睡的孙铭传凝眉深思,左手叉腰,右手扶鄂,房间内来回踱步,似是忧心烦恼,这会儿瞧见夫人面色阴沉,沉默不语,回来便对着镜子卸妆,取下发饰时,动作更是鲁莽,毫无往常的娴熟端庄,知道她方才亲自送汤药去过紫芸阁,知道这整个顺德无人敢惹无人敢碰她的忌讳,定是生了不该生的人的闷气。
“我早说过那小妮子厉害,碰不得的人物,老四偏偏要去招惹,看看现在,自个儿的夫人不顾,守着别人的太太彻夜不眠,传扬出去,亦不怕整个顺德府的人笑话。”
一场两全其美的婚姻因为自己一时失误酿成这种后果,孙铭传有苦难尽,少有的劝慰:“他做事自有分寸,犯不着咱们为他操心。”
孙太太挥着海棠花式雕漆木梳,不乐意道:“我也不想过问他的事,可你仔细回味回味,只要小妮子出现,是死,是活,比任何人都能左右他心境。小妮子现在又不是什么普通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她丈夫是谁?你现在对外报道定军少帅夫人投江自尽,若是以后被人发觉她待在老四身边,又会惹出多大的乱子来。”
夫人的担忧,孙铭传不是没有多加考虑,只是张澤霖交待的计划同样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用余宛静投江之事挑拨冯家与谭家的关系,严损冯梓钧的威信,对南北易帜之后张澤霖统领定军无疑增添了筹码。他思索再三,回道:“老四做事向来不糊涂,你不必忧心过多。再说,那也是他自己的私事,我们不便过问。”
孙太太听罢气怒的眸子盈盈一转化为哀叹,又继续安心搭理妩媚的卷发:“虽说是他的事,可小妮子住在咱们孙家,她没有意外倒好,若是出了事端,老四脾气暴躁,还不是冲你冒火。世人都说,红颜祸水。依我看,你还是找机会把她送出门,避了晦气,也避了霉运。”
其实,孙铭传的顾虑何止是外人发现宛静留在张澤霖身边而去大肆宣传,还有他新娶进门的冯家小姐似乎亦不是好惹的主儿。跟刘伯宽的闲聊时打听过冯家小姐的性子,刘伯宽哭笑不得的态度已让他有了半分忌惮,她即使不会仗势欺人,也是娇生惯养、喜欢无理取闹的角色。夫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以后姑嫂俩人争斗,姑且不论谁亦不输谁,鸡飞狗跳起来苦得只有孙家。
哪知他翌日清晨准备好台词去见张澤霖,开门的却是另一张品格端方的面孔!
他微微一惊,即刻礼貌严肃道:“余小姐,我找四少爷。”
宛静退烧后意识已然清醒,可她不知该用何种心态面对张澤霖,若是她恼她糊涂恨她嫁人亦就罢了,他偏偏一幅惹她心酸惹她痛苦的深情,她那原本略微带怨的恼怒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对不起他的心痛。喝过药,见他依旧倦怠地俯在床沿,她只好遮了被子在他身上,听到有人敲门,又怕吵醒了他。
她跨出房门顺带关闭,对孙铭传恳请道:“孙先生,我想跟你谈谈。”
孙铭传意料不到,又是一惊,躬身做出恭请客人下楼的手势。
客厅里鲜艳牡丹画案地毯似乎未曾换过,背靠的玫瑰绒布沙发舒适依然。
挽了额前掉落的丝发至耳后,她清雅一笑,先是客套答谢他的救命收留之恩,又缓缓道:“孙先生应该对澤霖与我的事有诸多了解。”
孙铭传猜测不到她是开门见山,还是抛砖引玉,只好点头回道:“略有了解。”
“既然如此,我也不避讳。孙先生,其实,在许昌府内,我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冯家少奶奶,是定系军阀冯梓钧的夫人,”她自嘲一笑,低头继续道:“如果我以后贸贸然出现在孙家,出现在顺德,于澤霖,于孙先生您都不是件好事。我知道澤霖他娶冯槿芝意义重大,不管他有什么计划什么意图,我多待他身边一天,便会多增他一份麻烦。我想,孙先生比我站得高看得远,明白我的意思。”
万万想不到她此刻会讲出一番颇通情理的话,孙铭传不自在地清了清嗓音:“那余小姐您希望孙某能帮些什么?”
寻不出对方一丝挽留之意,她断然明白孙家壁苑不是久居之地:“记得刚来顺德时,听说孙老太太去过东瀛,想必孙先生对那里甚是了解,我想去走走。”
“你想去哪里走走?”
孙铭传未来得及回话,楼梯口毅然浮现出张澤霖风度翩翩的影子,他浑然一震,神经顿时紧绷,刷地直立起立,见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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