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驶进南京路,停靠店铺门面。桃根搀扶她下车,她便下令司机一个时辰后来接,司机面露难色,可瞧她恼羞成怒血色盈盈的两腮,顿时不敢吭出反对的一字半句,老老实实地点头应承。她当然记得槿芝说过,离家出走两三个小时便被冯梓钧抓回冯家,她当然也明白许昌府邸除了冯家的丫环下人还有无数双暗场的眼线虎虎生威,所以她转身进入名媛房依然如故,挑选衣裳,修改衣裳,试穿衣裳。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
试衣房间外传来熟悉清脆的女高音,宛静微微一怔,断然想不到槿芝此时会来,她正欲开门端详,忽听另一更加清澈的男声:“这件不够脱俗,这件不够高雅,这件不够端庄,配不上你,还是这件甚好。”
澤霖?她脑袋嗡地一声大了,身子如泥塑雕像顿时僵直,两手下意识堵住惊愕嘴巴,生怕它发出不知名的响动。
槿芝不悦地撒娇道:“我就是喜欢这件,这件,这件,你能怎地?”他哄人的口吻:“”槿芝媚媚地“哼”了一声,反问道:“别信口开河,谁是你喜欢的女人?”他笑了:“谁方才忍不住接了话便是了谁。”槿芝嗔了一声,踏踏进了隔壁试衣间,听到关门声,却也听到随之而来的娇气:“我换衣裳,你进来做什么?”他正经道:“我帮你。”槿芝没好气地捶了他一拳,那一拳似乎被他凌空拦下,槿芝气呼呼却是娇笑跺脚:“你放开。”他死皮赖脸回道:“不放。”槿芝威胁道:“你若是不放,我便喊人了。”他一幅不怕天地的调子:“就算了你喊了你爹喊了你哥,我照样抱你不放。”槿芝扑哧一阵轻笑,那咯咯的笑声却又突地嘎然止住,半晌的时间便传来男人粗声的喘息和女人酥软的呻吟,伴着痴痴迷迷的耳语“我喜欢亲你”,汇着缠缠绵绵的喃喃迷醉“澤霖,澤霖”。
梨花落尽染秋色(30)
宛静只觉头晕眼花,污浊空气混着秋闷燥热像无烟的星星炭火烘干了她的全部,她身子像摇摇欲坠的树叶沿着薄薄的玫瑰绒面墙壁缓缓下滑。
“我以为自己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什么都不缺,遇到你,我才清醒过来,原来不是,我缺了你。”
……
“我只是不愿看到我喜欢的女人显不出她独有的美来。”
……
“我没有家室,除了母亲姊妹,便是孤身一人,我以为这辈子自己会孑然一身,想不到,我还能有你。”
……
“就算了你喊了你爹喊了你哥,我照样抱你不放。”
……
“你喜不喜欢我?我喜欢你。”
……
“我喜欢亲你。”
……
嘤嘤嗡嗡的声音像灌进了剥落皮肉的水银万般钻心的痛,她两手紧塞耳孔,依着试衣墙壁看到了玻璃镜里清晰倒影,容颜苍白靠粉黛姿色,头发凌乱靠发卡修饰,眸子因为密布透光的狭隘更加显出了黑暗,她活像见不得白日的幽魂女鬼被自己禁锢在这方昏暗的四方天地,这就是现在的余宛静,被自称奶奶的人自称姐妹的人欺骗迷倒在新婚床上,被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整日威逼折磨,心底竟还挂念着另一个善于编制花花世界的下流混蛋,她忽然想笑,笑自己自以为是的聪明到头来原是这般的浅薄无知。
“表小姐。”门被大呼小叫的桃根几乎震塌。
她从地上爬起整理完衣衫,推门而出时,无喜无怒,无悲无愁,只是冷然道:“车来了?”
那冰冰寒寒的语气,那阴阴冷冷的面孔唬了桃根一惊,她仓惶摇头,呢喃道:“表小姐你换衣服换了大半个时辰,我怕你出事!”
她微迷的眼睛似笑非笑,微挑的眉毛似怒非怒,冷清说道:“你方才是见到熟人躲起来了,还是顺便回了趟家跟你眼里的姑爷报告我的行踪?”
桃根本是守在试衣间外抱了大堆宛静挑出的衣裳,听到老板迎客的声音,好奇地探了探身子,不想看到冯家小姐挽着四少爷的胳膊进了店铺,她吓得魂不守舍,急得烫手烫脚,不敢敲表小姐的门,更不敢被冯家小姐发现,瞧冯家小姐挑完衣裳要进来试衣,她急中生智,躲进一间衣柜。门外的打情骂俏,门内的寂寥无声,霎时像狠心太太手里的发簪一次次无情捅进了她肉里,表小姐刚刚死里逃生,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可她似乎笨得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巴巴地观望着这一切。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热情冷却了,消失了,她方敢从衣柜里挤出来,可见到表小姐依然静静待在里面,悄无无息,她顿时慌乱,什么也顾不下。这会子,听到表小姐话语里从未有过的尖刺利刀,她悔不当初,扑通跪下来,眼泪如雨直下:“表小姐,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你让我去找四少爷,我的确是去了,可经过荷花池塘的时候,我看到四少爷跟冯小姐在一起,两个人粘粘糊糊的,四少爷还说要娶她,还说为她不要了半壁江山,我当时吓坏了,那个时候,你刚醒来,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表小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不要再为四少爷伤了身子!”
她冷冷一笑,继而收敛面孔,收敛冷傲,收敛忿怒,表情愣愣地自言自语重复:“原来真的是他,原来他真的来了许昌。”说罢亦不顾悲悲戚戚的桃根,不顾修改挑选的衣服,不顾老板的连连挽留,不顾大街小巷人行车辆穿梭,往冯家方向走去。
晴空天气不知何时变得灰暗,秋风四起,枯叶横扫,卷起万马奔腾的尘埃,犹如忽明忽暗的布帘。她单薄的身子迎着狂风,三步不稳,桃根紧随其后欲过来扶她,却被她七绕八绕推到千里之外。进了冯家沁园,她踉踉跄跄闯进了书房,横在门口,便问:“张澤霖呢?”忙碌批阅文件的冯梓钧听到沉弱无力的嗓音不禁抬头一看,她仿佛历经万难跋山涉水到了他的面前,筋疲力竭不说,头发凌乱,黯然神伤,衣冠更是不正。两秒等不到他的答复,她又转身出了沁园。
张澤霖,你在哪儿?
荷花池塘隐隐传来一阵阵娇笑。
她脚步像被钉在石板上迈步出一步却硬生生的痛,透过摇曳四伏的荷叶,她分明瞧见他搂着另一个女人,他无所顾忌地去亲人家的耳鬓人家的颈子又时适宜地去糜烂人家“我喜欢亲你”,他肆行无忌的搂搂亲亲是站在白玉石阶,是站在她每晚对着月亮对着鲤鱼思念起他的白玉石阶。
雨,淅淅落落,惊扰了他的浓情蜜意,他镇定脱了外套遮在那女人头顶,掩护那女人躲进凉亭,那女人随后从他衣裳里摇摇摆摆探出脑袋,遭遇到他的温柔他的痴情,瞬间无法自拔,贴了上去,醉死在他的怀里。
她笑了,那盈满泪水的眶子也随一抹褶皱引荡起涟涟浪波,连同丝丝秋雨不断顺着脸阔下滑。
张澤霖,你真是个善于谈情的混蛋!
而遥望这一幕不止是她,他悄然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伸手能碰到她的地方,他果断地想若是她大哭悲痛,若是她大骂心伤,若是她不顾地闯了过去,他会毫不犹豫成为无坚不摧的城墙,为她挡下所有的不堪设想,可她仅仅是无言地转身,默默无语地从他身边飘过,不转动眸子瞧他一眼。他情不自禁拉住她冰凉的手,右手下意识揽她入怀,她沉寂的身子瞬间抗争,像只临死前挣扎不息的鱼,从他怀里拼命扑腾出去。她怒火盈腮,咬牙切齿,一个巴掌淋漓挥过来,“啪”地掴在他脸上。即使她喜欢的人跟别人暧昧,她依然冷漠待他,依然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难道他真的惹她生厌吗?看她脆弱的身子在风雨里飘摇不定,终被一股强风吹倒在地,他于心不忍地奔了过去抱起她,她已如漂浮在水面的鱼,断了筋骨,老老实实枕在他的臂弯,无一丝声响。
宛静。
梨花落尽染秋色(31)
与张澤霖游山玩水游窜花巷,槿芝流连忘返地沉醉在温柔乡,早把一病不起的宛静抛至脑后,只是这天,早起见不到他浪荡的影子,细细打听后说跟了老爷少爷齐聚一堂,商谈重要会议,怕是一时三刻不会出来。她顿感无趣,沿着落叶小径悠哉散步,近了沁园,这才想起平日里狂闹嬉戏的姐妹。而宛静往常对饮食起居甚是注意,少有发烧生病招惹风寒之类,然这次绝食又淋雨又情绪失落,先是迷迷糊糊烧了一天,好不容易退了烧又吭吭咳咳地头痛。
槿芝掀帘入内,闻到屋子里刺鼻的苦药味,娇花妩媚不禁黯然失色,瞧见宛静正被丫头搀扶起来端药递饭服侍,心酸心痛顿时凝聚成雪滚滚而至,她碎步上前,瞧见对方未抬眼相望,丫环瞅了她一眼亦是不懂礼数不晓得称呼,内心惶恐,仍是强装笑颜,悠悠唤了声:“姐姐!”
听到那声绝迹的娇柔呼喊,宛静憔悴的嘴边只是略显出一抹玩味的笑,半讽刺半嘲笑道:“姐姐?若是作妹妹的可以这般捉弄姐姐,以后我喊你姐姐可好?”
槿芝本来愧疚,听她清醒后的话越发自责三分,这会见丫环端起药碗,忙殷勤接来,端坐床沿后小心吹嘘了热气,赔礼说:“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对。这几天,我也是闭门思过,大门不出,不敢来瞧你,生怕你见了我又气坏身子,你就看在我有心的份上饶我一次,好不好?”
宛静低头瞧着暗黄明镜水面里自己的眸子,尽力笑道:“闭门思过?你这个作妹妹欺负我眼浊也就罢了,难道也欺负我耳背?我可是听说你跟顺德来的人整天只羡鸳鸯不羡仙,打情骂俏不说,连亲热拥抱都不避讳。”
槿芝听罢虽然脸侧绯红,耳根滚烫,得意娇媚之色却偷偷从忧伤同情的高墙跃然而出,独显出一支红杏,嗔道:“你这是听谁胡说八道?”
她浅浅一笑,从多方手里拿过药碗,一饮而尽,不知是草药苦中带甜甜中带酸,还是对方的言谈酸中带辣辣中带咸,只觉五味杂陈顺着喉咙直直流到心里流尽全身,难受得她趴在床沿不止地干呕。
桃根见状,似乎习以为常,匆匆撩起干爽帕子沾上茶水捂到宛静嘴鼻,瞧见槿芝惊得瞠目结舌,心里些许不满发泄出来,俨然带有股股怨恼:“表小姐自小就有这毛病,吃不得中药,所以很少去找中医大夫,向来是西洋医生诊治,如果是在谭家,表小姐哪里会受这种苦?”
“桃根。”宛静依在床栏气喘吁吁却是怒道:“怎么能不懂礼貌这种口气跟冯小姐讲话?这里不是你随心所欲的谭家。我又不是什么娇贵娇气的人,人家好心请来大夫已经是仁至义尽,你怎能鸡蛋里挑骨头,不知感恩戴德?”
桃根怏怏低头作揖:“冯小姐,桃根刚才出言不逊,说话冒犯,请您见谅!”
槿芝一听,嫣红脸庞不禁又涂抹了层桃色,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忽地听到外面有人称呼“少爷”,不由仓皇说道:“哥他们应该开完会了,我过去瞧瞧。你先安心养病,明天我再来看你。”说罢也等不及宛静说些客套话,汲汲而去。
桃根恨恨又委屈地眼睛见冯家小姐落荒而逃,见表小姐无动于衷,气愤跺脚道:“表小姐,你就任由她跟四少爷两个人开心,自个伤心落泪?”
宛静毫无悒郁不忿之意,只是莞尔轻笑:“何必把别人的幸福强加在自己的痛苦上?他们寻欢快乐是他们情投意合,我旧情难舍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碍不到别人,这世上就是多了你这种心思的女人才莫名搞出很多事端。”
“表小姐?”
“你去收拾行李,咱们回定州。”
“定州?”桃根惊愕道:“姑爷他会不会……”
宛静水灵秀气的眼睛淡然微笑,直道:“你若是想留下来伺候他,我不拦你。我知道你即便是跟我,心终归向着表哥向着谭家,我也不想连累你,也不想你以后跟我上路还心存二心,竟给我添砖加瓦的麻烦。”
桃根知道表小姐心眼明透,瞒不过她的事解释再多说也是无益,只好转身乖乖收拾行装。
宛静翻绞着丝帕,内心亦如孙悟空的腾云驾雾七拐八乱。她怎会不懂张澤霖是存了何种心思来得许昌?若是真心诚意纯粹为她而来,何苦久久不露佛面?他跟槿芝相识不过短短两天便打得热火朝天,这像他混蛋的风格,却不像他行事缜密的作派,毕竟槿芝不是电影明星不是平民闺秀,是定军军阀冯希尧的女儿。他当初为何要不顾生死冒险越境来许昌,又明知表哥不是杀人凶手却牢牢地关着他不放,因为谭家掌控起南方大部分的商贸往来,控制了谭家,他便控制了商会间的融会贯通,控制了南方全部的贸易,届时南北交战,他完全可以凭借少数兵力大败定军。现在,他放了表哥,又不得不另辟一条捷径。而冯梓钧八成是知道她跟张澤霖的关系,却一味对槿芝隐瞒不说,想必前两天的那出意外相逢也是他故意安排的好戏,既可以让自己大闹一场彻底私心,又让槿芝看出张澤霖的为人,只是可惜她病殃殃的身子没了往日的狐勇,把这场戏活活演砸了。
见桃根整理完毕,她便起身换了件素净的旗袍又在外套了件深蓝色风衣又将齐肩长发挽了发髻戴了顶呢绒帽子,又将枕头下那把未曾丢失的银色手枪顺手搁置在里侧口袋,毕竟她现在的伤心远离在冯梓钧的眼里是对张澤霖的绝望,在张澤霖的眼里是终于安全逃离了冯梓钧的囚禁范围,百无一害,何乐不为!
是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出得冯家后院,出了门子便找了黄包车直接去火车站订购临时车票。她身子未曾痊愈,加上劳碌奔波,又被几个时辰的轰轰车鸣闹得无法休息,黄昏时分到了定州城,租了辆车已不知东西南北,在后车排昏睡过去。后来又是被叽叽喳喳的吵闹惊了睡梦,她睡意惺忪,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瞧见的是一幅上下晃动的厢庑游廊,蔷薇院墙花团锦簇,木香棚下硕果累累,芭蕉叶子闪着点点晚霞,明明是秋叶飘落的季节,这里依然是暮夏的收获,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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