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识趣地关上车门,对谭彦卿说道:“有缘再见。”
谭彦卿一路吓得是魂飞魄散,瞧着瘟神正欲离开,毕恭毕敬地回话说:“后会有期。”
是傍晚时分回到了定州城,城内的行人依旧络绎不绝。
虽是两年不见,酒家高高悬挂的红灯依然亮堂了整条云烟巷,沿街的叫卖声,杂耍声,幼童追逐的嬉闹声,还有茶楼里姑娘的小曲声,如轰轰鸣笛的火车,载满了往昔的回忆。
云烟巷最出名的小吃是臭豆腐,香气扑鼻,闻名全城。
年少时,她嘴馋了三日,却不好意思同姨妈道出,每次路过,也只能闻闻味道,巴巴地瞧上一眼,不知何时被表哥看穿了心思,于是两人趁着姨丈出门办货的机会,支开下人,偷偷溜了出来,填满肚子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表哥待她是发自肺腑的好。
她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姨丈家,姨妈视她如同己出,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私塾学堂,表哥拥有的,决不会少她那一份,后来供她读许昌最好的英华女子学校。直到表哥过了婚娶的年龄,姨妈迟迟不张罗他的婚事,她才明白,姨妈宠的不是表侄女,是儿子,是儿子未来的媳妇。毕业那年,她本该嫁入谭家,与表哥晚婚,洞房花烛。可她只有十七岁,吃了太多的洋墨水,看了太多的洋文书籍,爱情占据了她整个心扉,她跟表哥之间除了兄妹情,别无其他,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天理不容的,她毅然去了南洋继续求学。这一走,是整整两年。其间,姨妈着手操办过表哥纳妾之事,可都被表哥婉言拒绝了,他是铁了心要等她回来,铁了心要娶她。
这次收到姨丈的加急电报,她立刻停了学业,匆匆回国。两年无依无靠的学生生活让她独自沉思冷静了许多,她自私的任性伤害得不止是表哥,还有姨妈十多年来对她养育培育的苦心。即使读完全部的洋书,始终逃不过国人的“德”字,所以她决定坦然面对那段没有爱的婚姻。
谭家大门,庄重的狮子镇守着门匾。
进门时,她提醒身后的谭彦卿:“彦卿叔,待会儿,姨妈若是问起路上发生了何事,希望你能报个平安,我怕她多担心。”
所接之人是安然无恙,并无大碍,谭彦卿亦不想多生事端,老实回话:“表小姐,你请放心,彦卿明白。”
她宽心后方敲了大门。开门的是丫头桃根,见是表小姐和彦卿叔,喜笑颜开地大呼:“表小姐回来了,表小姐回来了。”这丫头两年不见,还是原来大惊小怪的性子,本想悄无声息地给表哥一个惊喜,看来是行不通了。
院子内的亭台楼榭雕梁画栋,十年如一日,未多加变动。踏过青石板铺层的小径,扶过长廊上木制牡丹刻板花纹,眼帘里是万紫千红的晚春争闹景象,翠绿的叶子像一浪浪翻滚的绿海,带着妖娆的芍药清香,往裙子里乱窜。
桃根前面引路,宽心地说:“表小姐,你可回来了!”
以为表哥全家都在大堂着急等候,她笑了笑,说:“很想我回来吗?”
桃根凄楚地回话:“想,老爷说,这次只有表小姐能救少爷。”
嗯?表哥出了事?为何彦卿叔接她时,没有讲明,她问及姨丈姨妈是否身体安康,彦卿叔一味回答,好。联想到姨丈给她的信,以为是骗她回来,与表哥结婚生子……
她瞬间止步,略微蹙眉,紧张问道:“表哥出了事?”
桃根听出她话里的无知是眼泪汩汩地往外泄,兴高彩烈的模样荡然无存,哽咽地说不出话,默默哭了一阵子,方才回了话:“少爷他前段时日去北方贩卖大米,被人扣押,现在生死不明。”
春风不识周郎面(3)
谭家在南方是商贸世家,做得是大买卖,为了行运方便,当然结识了不少北方的达官贵人。张之庭的死震惊全国。秦军首先严查的便是这些上能通天能下通地的商人,毕竟他们作案有充分的条件。
夜晚,知了的嘶鸣多了几分狂躁。
宛静没有立即去大堂见久侯的姨丈姨妈,唤来了彦卿叔责怪道:“生出这种事端为何不早些知会我一声?”
谭彦卿老实交待说:“表小姐,老爷太太吩咐的。”
若是存心不让她知道,何必写信通知她回来,她不免恼怒,直接问道:“表哥是不是牵涉进了谋杀张之廷的案子?”
回来的路上已见识了表小姐的聪明和镇定自若,现在听她问出这句话,彦卿暗自佩服,点头应是,躬身回话:“老爷想不到张澤霖是个强硬的人,谭家备了大笔的钱疏通上下官员,可也只能担保少爷的性命无碍。”
听闻表哥无性命之忧。她紧锁的眉头稍稍放松说道:“姨丈不让你告知我实情,难道他有了营救的法子?”
谭彦卿微微一惊,知道一切逃不过表小姐的猜测,不敢再有所隐瞒。
因为秦军和定军皆封锁了沿江航线,欲渡过枝江,没有官府证件是件登天的难事。宛静之所以被召唤回来,谭继昌是考虑到她是定军冯希尧元帅爱女冯槿芝小姐的同窗,两人曾共读英华女子学校,打算通过这层关系拿到通关证,然后去顺德府找老朋友何茂田帮忙,何茂田与秦军张家的家仆相交甚熟,也许通通路子,能得到元帅的吉言,放了世棠。
表哥是谭家唯一的香火,姨丈爱子心切,这个时候去顺德,言语些许的不顺,岂不是更加置表哥于险境?
大堂上。
姨妈两鬓白发横生,凄凄楚楚的眸子淌着眼泪,自打提及表哥,锦帕离不开眼角,呜咽道:“静儿,临走前,不让他去,他偏偏不听,说这次是大买卖,他不放心。”
姨丈讲上一句更是三忧三叹,无奈中生出了丝丝绝望,那泪光在眼眶里闪闪亮堂却是隐忍,扶住八仙桌角的身子颤颤晃动,在彦卿叔的搀扶下方能瘫坐在龙椅上。
谭家混乱如麻,她又是谭家唯一希望,此刻,不能退缩,不能自乱阵脚,她安抚两位老人道:“姨丈,姨妈,明儿,我会想办法跟槿芝拿到通行证,然后去顺德直接找张澤霖放人。”
谭继昌以为听错了话,哀叹的眼神反问道:“静儿,你说什么?”
她又重复了一遍:“姨丈,谭家生意关乎南北经济贸易,如果张澤霖不想北方百姓陷入贫困,不想引发社会动乱,他会放了表哥的。”
不知道表侄女这两年念了什么书,只是这种怪怪的言谈实不是太过明白,谭继昌怔住了悲痛,瞧她满怀信心的模样,又不知该说出何话来。倒是谭太太感觉到了希望,牵着她的手,哭泣地唤她的名字。
谭家晓园内,闺房的布置维持她原来的喜好。
桃根早在她回家前,彻彻底底打扫一通,蚊帐被褥重新拆洗,换上新置的清雅黄色,梳妆台的哑镜擦得光鲜明透,香炉里燃了淡淡的檀香。
瞧见香木桌上的笔墨纸砚似乎被人翻动过,书架上的册子亦不是按照她的习惯摆设,她随性问:“桃根,前阵子有人住过晓园?”
桃根摇头回道:“没有,少爷吩咐过,没有他的允许,不准人随便进。”
她欣慰一笑,又问:“他经常来吗?”
桃根说:“少爷在家时,每天都来看小姐的书,用小姐的笔写些文字。”
窗外亮起缓缓而升的点点萤火虫,在花丛间肆意飘忽,知道她喜欢嬉戏追逐萤火光亮,他不知在院子里种了何种花草,每每这个时节,晓园都是一派落英缤纷亦真亦幻的景象,宛如冬日的飘雪纷落而下。
墙壁上挂了一幅她不曾见过的字画:微风拂过的院落,凌空摇荡的秋千,女子匆匆向院门奔去,瞧见盛开的鸢尾花,顿时烟波流离,面露娇笑,回眸轻嗅。画卷左侧批复了飘逸规矩的字句:宛若狡兔,静如处子。后面跟着熟悉的名字和印章:谭世棠。她不禁微笑,心里念叨:宛静,宛若狡兔,静如处子,亏他胡拼乱凑想得出来。
翌日,是被桃根扯着嗓子的大呼闹醒的。
“冯小姐来电话了,冯小姐来电话了。”
她怒扫娥眉,探出身子,轻声训斥说:“事情还是个未知数,平静些终归是好,只怕最后的答案是空欢喜一场,一时又惹姨妈姨丈悲伤难过。”
桃根吐吐舌头,即可蒙住嘴巴,对着园子的花草树木嘘了一声,挽着宛静的胳膊,直奔梅林书房。
谁知姨丈姨妈早闻到响动,恭敬地候在电话旁,那红肿疲惫的眼珠子直直盯着话筒,愣是大气不敢多出,两手颤抖着亦不敢去拿,生怕一个不小心变成了竹篮打水。
两位老人忧心踱步,她眼神吩咐了桃根,瞧着桃根恭敬地请老爷和太太安心入座,这才接了电话,温莹的语气“喂”了一声。
冯槿芝豪情万丈的惊喜声大过了天际:“啊!宛静,真的是你,你个死丫头,寻死觅活要去南洋,终于舍得回来了。”
还好,曾经那份友情没有变质,她宽下心来,开门见山,幽幽地语气说道:“槿芝,我是迫不得已被姨丈招回来的,谭家的事,你听说了吧!”
槿芝收敛了笑声,说:“我听堂哥说过,谭世棠去北方贩运粮食,被张澤霖扣押了。”
她冷静言道:“我想过江,见表哥一面,确保他是否安全。”
槿芝惊讶了一声,劝说她:“我知道你无畏无惧的性子,可那张澤霖不是个善主儿,他是铁了心要抓住凶手。你最好别去招惹,等风声过了,应该会放了你表哥。”
见对方话里露了口风,她坚持说:“槿芝,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帮我弄张通行证,好吗?”
槿芝知道她的性子,下定决心的事,任谁都劝服不了,不由骂道:“表哥,表哥!当初为了逃避婚嫁,死活要去南洋,现在又拿把刀逼我,死活要去救他。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槿芝如此的口吻便是答应了,她如浮云般笑道:“谢谢,明天上午,我去许昌找你。”
迫不及待的话是逼着槿芝应承她的事,急不可待的挂了电话是怕对方有反悔的机会。她转身对姨丈和姨妈灿然一笑,二老见她目光里是灼灼的自信,顿时舒了口气。
春风不识周郎面(4)
出门片刻,她吩咐桃根赶制了一套男士衣装,白色绸缎料子的衬衫外套件麻布马甲,腰间系条牛皮腰带,配上黑色马靴灰色马裤和黑色鸭舌帽,俊美的模样中倒也显出八分英姿飒爽的帅气来。时逢乱世,琛洲城的遭遇仍在心里留有余悸,若是再遇到为非作歹的人,至少这身男子的打扮不会再被人威胁欺负。
定州至许昌需要赶六七个小时的火车。怕在谭家待得时间越长越不能让二老放心,她不顾姨妈的挽留,定了临时的车票,早些跟着谭彦卿去了车站。
毕竟刚回了国,一切不是很适应。火车上无色无味的饭菜动了两口,俨然没了食欲,那撕扯的轰鸣和震耳发聩的晃动也闹得她无法入睡。
晚上九点到了许昌,因为接连两天的劳碌奔波,她倦怠地靠在黄包车上小憩了会儿,告诉谭彦卿,到了谭家客栈再唤醒她。
谭家客栈是老字号酒家,保留了传统客栈构造格局,后院是食客住宿的阁楼,前面的茶楼分为上下两层,与那些新建造的洋式大理石房子相比,木头楼梯多少平添了几分沧桑感陈旧感,每日光顾酒楼的只是些相熟的面孔,借宿客栈的也多是付不起洋房洋楼的平头百姓。
掌柜接到东家表小姐来许昌的消息,早早安排了上房,临近泊阳湖畔,东向有朝阳迎面,南向受月光浸透,隐隐辨得见对岸优美的唱曲声,少爷以往提点过他,小姐好干净,屋子简陋不要紧,关键是不能有尘灰。
宛静终是被饿醒的。
谭彦卿点了三四个素菜吩咐掌柜端到二楼角落的位置。
夜已至深,青色石板大街仅有寥寥数几的男男女女,或身着改良的贴身旗袍勾勒出妖娆的曲线,或臂弯处挂把阳伞配衬一袭欣长迷人时髦的洋裙,犹如铺子外的灯红灯绿耀花了她的眼睛。
木梯的脚步声诱惑了她昏花的味觉,不由抬眼看一看,是衣着深蓝长袍的男人,戴了顶咖啡色呢礼帽,遮挡了半面。不是彦卿叔?她失望之极,只好沏了杯菊花茶聊以解馋。晃眼间,看见那男人走到隔壁茶桌,取下礼帽,对茶桌前的人唯诺道:“钧少”那人背对着她,只瞧得见刚毅挺拔的身影,身上是上等面料的黑色西装,他罢手低声说:“特殊情况,礼节能免则免。”虽是轻声,话锋的威严却宛如利石。
“是。”男人回答中带了三分利索七分服从,重新戴好帽子,撩开长袍衣襟,在他身旁端坐下来。
“发现他了吗?”他音色清亮干脆,想必是个须眉男子。
“没有。”
“许昌大大小小的客栈酒家派了人把守,我就不信,他今晚能插上翅膀飞到九天之外。”
能在许昌范围内不动声色布置人手的不是官家便是帮派,听闻许昌府的帮派早在一年前被槿芝的堂兄强硬手段彻底瓦解,瞧他纪律严明又多加掩饰身份,她能感觉到是一场兵捉贼的游戏。
难不曾许昌发现了杀害张之庭的凶手?可他们怎知凶手会投店住宿,不会躲避他处?难不曾是围剿了整个许昌,然后将范围慢慢缩陇,逼着凶手往一处逃窜?谭家客栈?她顿时毛发直立,一口茶水堵在了嗓子边缘,不过,也许自己多虑了。
彦卿叔的出现打破了继续探听的可能,他老实禀告道:“少爷,照你的口味点了份龙眼虾仁,清汤萝卜燕,柿子草菇,我已经交代下去了尽量做得清淡些,少些油腻。”
她清了嗓音道:“谢谢彦卿叔!”
许是那菜谱过于清淡,许是那一声中气不足,娇气浓郁,跟“少爷”二字实在搭不上关系,男子警觉般回身。她亦是感到声音刻意中带了几分做作,甚为虚假,怕是引起了他的怀疑,撩开眼帘观望的瞬间却正好撞上他的眸子,炯炯有神,气宇轩昂,那脸阔虽不是玉树临风,倒也铁骨铮铮,英气逼人。她眼波柔媚,绛唇映日,对他莞尔一笑,毫不掩饰自己女子的身份。他抱以礼貌绅士的微笑,随即转身继续低语。
掌柜备上菜肴时,说道:“东家,你先尝着,如果不满意,我吩咐师傅重做。”
她笑道:“无碍,不用顾着我了,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掌柜应了一声离开了。
男子却又是回首望了她一眼,疑惑横生。其实稍微跟谭家相熟的人都知晓谭家一无小姐二无儿媳,现在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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