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医生深吸一口凉气,思索了半响便说:“不瞒太太,这药物始终是药物,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仅仅靠这几瓶药想延续小姐的命,不是长久之策。她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活活枯竭而死。”
枯竭而死?
他懵了。
孙太太看见他脸色煞白,痴痴呆呆,再望望病床上的人亦是唇色干枯,憔悴之极,内心不免一阵感触,打发丫环送了医生下楼,便对他直言不讳道:“我看,你还是送她回许昌吧!”
嗯?!他本就紧绷的神经又凸显了三分。
孙太太知他不舍,却也无奈叹道:“她一门心思寻死,你整日守她有何用?等到医生口中香消玉损的那天,我怕你就是下令整个顺德府的人哭干眼泪也换不了她回来。既然她不想待在顺德,还是送她回许昌吧!缘分的事情就是如此,不是强求,不是钱财,不是权势,可以想有便能得到的。是你的,就算她走到天涯海角,也终有回到你身边的一天。嫂子是过来人,嫂子也相信,她心里确实有你。”
他一言不语,伤感的眼睛顿时显出了缕缕牵扯不断的恋恋不舍。
一天.
三日。
宛静离开的时日,乌云翻滚,狂风阵阵。
院子里卷起的残红时不时地扯拽着她的裙角,似乎挽留着她。孙家的两个小人紧追不舍地询问:什么时候还来顺德,来孙家?银梅几个丫头亦是依依不舍地祈求:能不能再多待两天?
每个人都站在了孙家壁苑的匾额前,每张熟悉的面孔都一一闪过脑际。
只是,没有他的。
去东平的路上,她默默地盯着后车镜,有席卷而起的青叶,有恍然而失的人景,有翠绿挺拔的威严,什么都有,什么都一览无余。
只是,少了他的。
汽船的鸣笛近在耳边,她低下头,缓缓迈出了一步,迟疑地走了第二步……每一步都是神色恍惚,想去回头,想在茫茫人群里找寻。
“余小姐,一切都打点好了,还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做的?”孙铭传放下行李箱,说道。
端坐在包厢床榻上,她神情呆滞,晃晃额头,习惯性道了声:“谢谢!”
“这是临走前,元帅让我转交给您的。”孙铭传从内衣袋子取了封信搁在平板桌子上,候了片刻,瞧她心有所思,没有正眼去看,亦没有张口说话的****,便悄然走了。
开船的鸣笛声又一次响起。
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桌台,那不是普通粗糙的黄色纸张,也不是白如雪的光滑薄纸,是折叠成四方状的丝帕,透着她身上一样的兰花香气。晓风拂进,帕子的一角散了开,露出裹藏在里面的东西。那东西她很熟悉,是银梅****的,是雨后初晴的那天,他抱她进了紫云阁,是她明明上了楼又鬼使神差地跑下来站在他面前,踮起了脚趾。
她俨然感到了什么,拿起丝帕夺门而出。
天地间滴滴答答落起了细雨。
船已像断了线的风筝离了岸。
岸上人群仓皇四散,却有他始终如一地迎风迎雨伫立,那一身戎装,那风衣诀诀,那无语无言地凝视。
而她依在甲板的护栏边,任风吹散了丝发,任雨淋湿了衣襟。
隔着绵绵如情丝的雨帘。
隔着滚滚如情思的江水。
……。
我从来没想过你是谁,是哪个了不起的人,你只是我认识的张澤霖,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人,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
……
我喜欢你,比得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比得起‘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若是为你,赴汤蹈火,枪林弹雨,我都愿意去趟。
……
突然,他两指放于唇边,轻轻一挥,给了融进烟雨的她最后一吻。
突然,她泪水泛着雨花,沿着面颊,不止地倾斜而泻。
很多个日夜,她都在回忆那个风雨相伴的吻,那个如影随形一生挥之不散的身影。
梨花落尽染秋色(1)
潺潺雨水沿着飞禽屋檐稀落而下,一道道水帘,一阵阵烟雾,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大街上人烟罕迹,三三两两的黄皮包车摇响车铃,晃晃荡荡地与穿梭的汽车电车交错而过,咒骂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谭家客栈,客少清淡。
掌柜来回翻看了几遍账簿,算盘拨得奇响,面容上的愁苦犹比门庭外的涨雨,恍然听到门外“老板,接客”的叫卖,那愁容不由消散,眉开眼笑地亲自跨出柜台,笑脸相迎。原来是位浑身湿淋淋的女客,提着精致高雅的竹箱,贴身旗袍是上等面料,待近了些,待客套地接过行李,触及凉如冰寒如铁的手,撞上花颜月貌的脸,掌柜那喜不自胜的笑容有些凝固,却又是转瞬间恢复到了殷勤的状态,亲热地唤了声:“少东家,怎么是你?”
前几天谭大管家从顺德完整无缺地带回了少爷,却单单不见表小姐的影子,掌柜心里已是纳闷了半晌,这会子瞧见表小姐独自拎着行李,似乎跋山涉水疲累之极的神色,瞧见她不愿搭话,低着额头只顾着向后院走的模样,二丈摸不着头脑,只好跟随其后。
宛静淋了几个时辰的雨,伤神伤体,下船便没了行走力气,看到等候接客的黄包车,亦不顾及是不是可以遮雨,随便报了“谭家客栈”的名号,现在,她已是晕头转向,凭着一股子不屈的意志支撑,听到有人问话,感觉到了安全地带,话不想多说,事亦不想多问。
上台阶时,那恍惚的眸子看着摇摆不定的木梯,明明抬了脚,一步跨出,仍然是低了些,加上她身子本就飘摇四浮,一个不稳便狼狈不堪地匍匐向前,好在撞到了柔软温暖的墙壁,她冰凉的脸颊微微一动,竭力睁大眼睛,瞧见的不是白如雪的石墙,是灰黄如土的衣料,钉着颜色相近的金色口子,沿着那道灰黄色缝隙是中规中矩的衣领上突现出来的下颚。她心下一慌,退后了两步,准备行礼赔罪,不想那高跟皮靴只占居了小半台阶,刚稳住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后扬,未等她从大惊失色里醒悟过来,扬起的手已被人凌空握住,再不费力地稍稍一带,她那身子几经波折,再次回靠在软滑的墙面上。她张皇失措,乱乱的神经如紧绷的琴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垂的眼帘更是不敢抬头正视,待那人礼貌地松了手,她顺势欠身,说道:“谢谢!”不等那人回话,她又迅速擦身而过,一闪而逝。
掌柜见小姐毫发无伤,忙上前赔礼,低身作揖,笑道:“打扰了少爷真是不好意思,那是我们的少东家,刚从顺德回来。”
客人不介怀地罢手,干脆回道:“无碍。”
掌柜唤来小儿将箱子送到表小姐房间,亲自送贵客到了门外。
宛静进了后院,随便找了一楼房间推门而进。她哪里还顾得了屋子是否干净整洁不染尘埃,她哪里还在乎屋子外的风景是杨柳拂面还是翠薇满枝。她踉踉跄跄地铺倒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像是刚刚从死亡里挣扎出来,只剩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小儿毕恭毕敬搁下箱子,小心问道:“少东家,你先休息休息,我打些热水过来?”
她两手挣扎着爬起来,软软地“嗯”了一声,茫然的眼睛望见小儿离开关门,坚持起身翻了件干爽的连衣裙换上。片刻光景,小儿送来热茶热水顺带送了些清淡热汤,她梳洗罢品尝些才稍微缓过神,深深地吐了口活气。
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翠绿的叶子像是四月初春时新采摘的第一枚青叶,透明的颜色像是他的眼睛,清清的,亮亮的,除了能装下雨中的她,什么都没有。他来送她,他亦是不恼了她,可她好不容易清醒的眸子霎那间盈满了温热的泪,一口吞咽了茶,白瓷杯底不见了他的模样,她又慌里慌张地沏了第二杯。
门外骤然响起的敲门声阻断了她的悠悠情思。
一位灰色长褂装扮的长者戴了副老花眼镜,白眉白须,儒雅地问道:“可是余小姐?”
陌生人。在许昌熟识自己的人寥寥无几,况且她又是刚从顺德回来,谁人知晓她现住在谭家客栈?
见那老者身后跟着客栈小儿,又见另一张陌生幼嫩的面孔,十岁左右的年纪,背着大口行李袋,她礼貌问道:“不知老先生找我何事?”老者彬彬回话:“是冯少爷命我前来给小姐把脉的。”她疑云重重:“冯少爷?”老者又答:“是,冯少爷说小姐淋了雨,可能感染了风寒,专程让我来一趟,给小姐诊断诊断!”
似乎盛情难却,她伺机“噢”了一声,请进两位客人,随即吩咐小儿送来两杯茶水。那老者斯文端坐后便向她请查看脉象,她不知是真是假。他捋着胡须,口中念念有词,旁边的小童拿出文房四宝记下了几味药草:桂枝10克、白芍10克、生姜二片、炙甘草10克、红枣十枚。又交待她,每付药加入六碗水使用大火来煮成二碗,每四个时辰空腹喝一碗,服用此汤药还需要喝一点稀粥。那认真细致的行医态度不像是有心害她之人。
未等小儿端来热茶,老者已把药方交至她手准备告辞离开。她掏出几枚大洋答谢,却被老者婉言推迟,说道:“冯少爷已经结过账了!”
又是冯少爷?不仅知晓她,知晓她淋雨回了许昌,甚至派了信赖的老大夫过来给她未雨绸缪地诊治病情。这冯少爷未免太神通广大!
她不想欠人情债,硬把钱塞进了少年的口袋:“我跟冯少爷素不相识,怎么好领他的恩情!”
“什么素不相识?”
门外锣鼓熏天的一阵娇笑。
“敢情才过两天,就把我哥忘得一干二净!当初是谁一门心思地求我哥弄通关行证,是谁说会一辈子莫齿难忘‘冯先生的大德大恩’?”
身着蝴蝶兰色衣裙的俊俏女子姣花照水,得意地晃着黄色小伞,波浪公主卷发压着蕾丝边荷叶领子,对她顾盼流连的责怪。
不是槿芝,是谁?
她没好气地笑了笑,不顾屋檐下的潺水,不顾正式非正式场合,只奔过去拥住了来人。
槿芝以为,她是顺德一行受了虎口脱险的惊吓,终于遇见熟识的亲朋好友,难免露出了女人的脆弱心思,念念不忘寻她开心:“你个死丫头,寻死觅活要去闯顺德,这下子知道什么叫‘生命诚可贵’了吧!”
无心插柳的话混着渐稀渐疏的雨滴一声不拉全落尽心底,她含情默笑,不愿多做解释,只当是认了。
槿芝收到堂兄的消息便匆匆赶来接她去冯家小住,她明白自己这一回来怕是谭家已然知晓,她亦不想多考虑接下来将发生何事,她只想找个片刻清闲的静养之地疗养身息,所以未有多加推托便应承了。
梨花落尽染秋色(2)
轿车直奔冯府沁园门口。
熟门熟路,槿芝携了她下车亦不再多做介绍,吩咐下人将行李小心提至客房,便道:“先是委屈你在沁园住些日子,我的那栋惊涛小楼被爹严令拆除,搞得现在不得不搬到奶奶的别院,跟姨妈们挤在一起唠嗑。”
瞧见对方唉声叹气忧闷无趣的神情像极了待字闺中的怨妇小姐,她淡然微笑,反唇相讥道:“若是你明天出嫁了,那会有这档子事。怕只怕以后想听到这些声音,也是痴人说梦,反倒留恋起这段美好日子。还是趁着现在不是什么李太太,许太太的身份,多听听些,聊以慰藉。”
槿芝听罢,乌溜溜地眼睛露出了贼贼笑意,扛扛她的肩:“这会子别笑话我。你那个死鬼表哥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全许昌的商人八成都去了定州恭喜道贺。若是知道你这个谭家媳妇窝在我这里,指不定八台大轿匆匆从定州赶过来把你接回去,逼你拜堂成亲,庆贺完他大难不死,接着庆贺他喜结良缘,真可谓双喜临门啊!”
双喜临门?
她幻彩的眸子顿时黯然八分,欢笑面容不自禁地挂了忧伤。
槿芝前方领路,并未回首看她,半晌不见她回话,以为说了句恨话令她口木舌结,正暗自惊喜,不想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前脚刚进屋子竟被下面的话惊了一跳。
“槿芝,我不瞒你,这辈子我死也不会嫁进谭家。”瞧见槿芝一惊一乍的模样,她苦苦笑了:“当初姨丈唤我回来向你请求办理通关行政然后去顺德,我想着自幼在谭家长大,未报答过他的恩情,不论如何,即使丢了性命,也要救表哥出来。只是想不到,姨丈他早有打算,趁我甘心去顺德的时候,把我推进了何家,希望何家能下聘礼娶我,断了表哥的念头。何家老爷看出了姨丈的心思,说姨丈怕我压制表哥侵吞谭家家产,说他也怕我嫁进何家,把何家变成余家。你说,我还有必要回谭家吗?”
槿芝静静听完,内心一阵酸酸的感触,拥住了她,咬牙愤恨地说:“我冯槿芝发誓,谁伤害过我们骄傲的余宛静,我定要让我哥去抄他的家,把他们祖宗十八代全关到老鼠洞里,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
她嗤地一声笑了,心里的抑郁寡欢消散了些:“别整天拿你哥当令箭,他日理万机的,哪里有空闲去忙乎你的闲言碎语?”
槿芝听出她心情好些,少了方才的悲痛,便不乐意地推开她,满脸认真说道:“你跟他八字还没一撇,这么快都向着他了!日理万机?别笑死我了!”
她知对方是玩笑话,也跟着附和:“当然向着他了,我可是每天对着月光祈祷,早些嫁给他,早些当你的嫂子。”
“余宛静,你羞不羞啊!”
“不羞!”
……
两人的嬉戏疯闹早扰乱了对面书房的雅静。
冯梓钧埋头批阅文件,却情不自禁地撩起眼帘,透过半开半掩的纸窗,隐隐可见她穿了件淡粉色绵绸长裙,欣长的小腿露出婀娜多姿的步子。那件浸湿的蓝色旗袍已经换下,失魂落魄的憔悴亦大为好转,槿芝这一去一闹,怕是大夫开具的药方也被她遗忘到一边,不记得服用。他想说自己多管闲事,可是搁置在纸上的笔始终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好不容易写了两个出来,连着上句,显然牛头不对马嘴。他无奈地笑了笑,只好换了另外一张,不料起笔间竟然又是相同错误的“宛”字。
隔着淡淡细雨,他凝望着朱楼画栋间游离的身影,不止一时三刻。
也不知那阵风吹进了冯家老太太的耳线。
听到宛静来沁园的消息,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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