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姗姗上前,一股亲切的心酸莫名涌进了眼眶,却强颜欢笑,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表哥!”
“宛静?!”
眼前魂萦梦牵的人只是奢侈地在梦境里见过,谭世棠那刚被润色过的脸颊却白如粉墙,泛不出光泽。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虽然痴痴地叫出了名字,又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些什么。难为他饱肚诗书,学富五车。桃根总是笑他,说他对任何人都是之乎者也,对答如流,只有对着表小姐像是吃了哑巴黄莲,啃啃唧唧,说不出完整的话。
“表哥,我来接你回家。”
她的袅娜纤巧不是影子。
“接我回家?!”
他呆呆地重复了她的话,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对方坚定不移的眸子,带着半分疑惑,半分灵光。他很清楚,这里是顺德府监狱,在昨天前天很多天前,他被提审训话,他被告知,纵然他有再多的金山银山也换不了一时的自由,他甚至比不上石头缝里的任何一只老鼠蟑螂。
当他微微颤抖的手左思右量想抓住眼前的白皙,证实真实时,前方陡然传来一声严厉硬生生地把它吓了回去:“对,我答应过宛静放你,决不食言。”
这确实不是一场梦。
这屋子里不止她一个。
他寻着声音望去,那是一个年轻人,一身戎装显露高高在上的威武,似乎是什么高不可攀的达官显贵。瞧那人起身向这边而来,皮靴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碾在地板上,咯吱地刺耳,他突然口干舌燥,心跳加速,想低头问问那人是谁?又突然被人用力推着身子,咧咧地往外闪。
“彦卿叔在外面等你!”
耳边是她担惊受怕的音色。他知道自己被定下何等罪过,几个时辰前听到有人说出她的名字,他恐慌横生,以为她亦是被关了进来,后来知道她从南洋回了来,仅仅是来了顺德,她是自由的,她是来看他,可是随后被人一拥而上换掉破衣,换掉肮脏,他几乎思索不清,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现在,他明白了,他们是让他一身干净的装扮出现在她面前,让他走。他想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不走”,却被随之而闭的门拒挡在外,只听得到里面淡淡的怒吼声。
“你哭了?”
“你方才那些话是不是哄我的?”
“原来,你真正舍不得的是他。”
匆匆推谭世棠出门,宛静只怕张澤霖临时变卦出尔反尔,不想她低头抹眼泪的一瞬被张泽林瞧得真切,惹得他火气冲天掐着她的胳膊,气急败坏地摇起她的身子。
那弱不禁风的腰肢像朵飘摇的残花,呼出的一口口闷气在流动的空气盘旋又重新被吸回胸腔,她顿时两眼发花,气血膨胀,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他,大嚷道:“张澤霖,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能对他大呼小叫?原来那股子静默温顺都是装出来给他看的,看她有多懦弱不堪,看她有多脆弱可怜,等他放了她的表哥,她终于可以撕破脸面再一次跟他叫板。他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在掉一滴眼泪,你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他!”
“你敢!你敢动我表哥一根汗毛,我拼了命也要跟你同归于尽。”她疯了,被他莫名其妙的情绪逼疯了。
“好啊!我知道你杀了我之后会饮弹自尽,咱们两个也算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来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合葬一墓,我心里高兴!”
“你!”
他始终是死皮赖脸的货色,她始终是无家可归四处飘零的人,表哥始终是安然无恙地跟随彦卿叔回许昌,姨妈姨丈不会整日眼泪婆娑唉声叹气,她要继续跟他计较什么?他该做得都做了。
她平静地望着他怒怒的脸一会子,转身拾起手包,语调浓软说道:“回去吧!”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安静浇熄了火气:“宛静?!”
她累了。
她不想再吵。
回家的路上,她变回斯斯文文的淑女端秀,温顺地依靠着他,微迷起眼角。当软软的头发迎着徐徐的风像欢畅的游鱼不时撩拨起他的脸颊,他便随心所欲地去抚摸她柔柔的颈子。她很倦很倦,不想介意,不想搭理。也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忘掉前一刻前一天发生的不快。
然而这好不容易静下来的温存一刻,又被嘎然而止的车速震得支离破碎。
急刹车的尖锐声如利剑穿过车窗,直奔脑际。她身子不稳,大风大浪地晃了两晃,若不是被他搂着,几乎飞出后排,直直撞倒前面的挡风玻璃。她来不及询问发生何事,已感到抱着她的手臂暗暗增加了力道,再顺着他平息后又燎燃的怒火寻去,她不禁大惊失色,心慌意乱。
谭世棠伸直臂膀,如螳臂挡车,稳立车前。
身旁的谭彦卿时不时拿眼睛瞟向轿车,又力不从心似地好言相劝,死拉硬拽少爷的上衣往路边让道。
春风不识周郎面(33)
烈日炙烤,肆行无忌,似乎不把人摧得干裂不肯罢休。
她断然知晓身边人的脾气比那骄阳火了八分,于是趁着那股子火焰未喷出山口前匆匆下车,把该远离的人送到千里之外。她的步子没了碎碎娉婷,她的眼神也没了秀雅流转,她形色慌张,蛾眉禁蹙,出口的话亦是恼怒怪罪多于亲切关怀:“谁让你来的?我不是让你跟彦卿叔回许昌吗?”
她从未用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对待过他,她从来都是巧笑可爱的模样,谭世棠那坚如磐石要搞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无缘无故放出来的心顷刻间软化了:“宛静,我……我担心你,我怕你……”
许是这阳光猛烈把她的性子也越烧越辣,她没了耐心规劝,转身跟谭彦卿嚷道:“彦卿叔,你不是不懂现状,还不带他走!”
谭彦卿行事老道,自然明白表小姐话里的含义,自然懂得轿车里所坐何人,少爷能出来全拜人家一句。他唯诺地应了一声,拼了老命去把谭世棠推向停靠在路旁树荫下的轿车。
被关在监狱两三个月,他虽然变得痴呆不机灵,可是脑子不笨,从不经意间偷听到的话,从彦卿叔的举止,从监狱里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的态度,他看得出来,她肯定为了救他,把自己献给了那个人,供那个人逍遥快活。谭世棠强逼着走了两步又忽地一个侧身躲过谭彦卿,重新站到她面前,不甘心地牵起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宛静,我不能丢下你。”
她被彻底气晕了:“不能丢下我?你有没有想到自己已经丢下了姨妈姨丈,他们现在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你有没有已经丢下了彦卿叔,他整日为了你不眠不休;算我求你,不要太自私,不要顾自己的感受,你考虑考虑真正担心你的人……”
“放开她!”她激扬的话未完便听到身后阴冷沉稳的低怒声。
谭世棠被这突然袭击再一次吓得不知道是该放还是不该放,然而那只熟悉的手已在他茫然无措时急速逃离,他看见她笑意满怀,媚态滋生,像书本里描绘的美女蛇缠住那人的胳膊,连口齿都像是吐着香气:“澤霖,你别生气!”
这还是他日日夜夜忘不掉的表妹吗?她怎么能这样委屈自己?他怎么能让她吃这种苦?他情愿死掉,也不愿看到她被别人玩弄在鼓掌间,做一个生不如死的奴隶。
谭世棠不顾谭彦卿的拽拉,恶狠狠地瞪着张澤霖,那手掌握成拳状,嘎嘎的响声像一只伤痕累累的狼喘着最后一丝活气,妄想最后一搏。
张澤霖忽然嘴角吊翘,挽住宛静的腰肢拉向内怀紧贴自己,带着四分挑衅,五分炫耀,还有一分有恃无恐,说道:“她是我的女人。”
谭世棠恼羞成怒,左拳像千斤重石砸向那张丑恶的嘴脸,却被人毫不费力地凌空接住,未等他接着挥出右拳,一只黑色皮靴如急如闪电击中他的小腹,他不禁一声惨叫,只觉心胃急剧抖动,肺部气息拥堵,昏昏沉沉退了几步,跌倒在柔软的地面,一阵阵剧痛如蝼蚁吞噬起每根神经,一股股粘稠的腥臭味从喉咙溢到鼻腔,他微微张嘴,鲜血如洪水猛兽般淌了出来。
“啊!”
宛静一声惊叫,吓得六神无主,思维不清,从张澤霖怀里挣脱出来奔了过去。好在彦卿叔眼明手快在身后护住了表哥,若如不然,那重重一脚踹下去岂止是现在的口吐鲜血,兴许连命都断送给了阎罗。她颤颤抖抖的手去擦那嘴角的血迹,恍然的一瞥,映入眸子的是不小心裸露在外的胳膊,一道道青痕清晰可见,一块块瘀血满手堆积。她红粉尽失,惶惶地解开他衣领处的纽扣,凸显出来的何止是一条粗如棍棒的红肿?两条,三条……每一条都像是带着钉子的利鞭落下阴伤。她眼泪啪哒啪哒地掉下来,疼痛的嗓子无声哽咽,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突然间,她胳膊被人拉向半空,身子不自觉地回旋,未等她反应过来,她单薄的背已抵在冰凉的钢铁上,未等她大声叫嚷,一缕缕阳光如万支利箭欲刺瞎了她的眼睛,她晃着脑袋躲避,却被一只大有力的手紧紧固定着。他疯狂地吻她,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不给她挣扎的空间。她知道他这是故意做给人看,故意在人前发泄。除了听到有气无力吼出的“混蛋”,除了默默地流泪,她似乎别无它法,她似乎被烈日蒸烤得奄奄一息,死在这个炎炎盛夏。
晚风袭来,凉风习习,吹进了夜来香的清淡花粉,也吹醒了丝床上憔悴不堪的佳人。
他眼神里的愁容转瞬消散,悲极生乐,两手紧握着滚烫的芊芊玉指。
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在没有了俗世纷扰的时刻,他终显出了多情的一面。
瞧见她嘴角微动,以为是口渴难忍,便吩咐了丫环:“把汤药端来。”
她听后艰难地摇了摇头,平静的面孔似乎被晒得干裂了,皱不出一褶灵动,最后咽了咽终于说了几个字:“澤霖,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
他温柔地笑了。
她求他:“那你放了我,好不好?”
他的温柔像遭遇岁末冬寒,顿时冰结了住。
她吃力地解释:“我很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我是许昌人,不可能嫁给你当顺德府统领的元帅夫人,我只能当你的妾室,你明白的,我宁愿死掉,也不会跟别人争一个丈夫。”
“我这辈子不婚不娶,也不会让你当小妾。”
她苦苦地笑了:“即使你力排众议,娶了我,可是你会面对你的母亲,你的下属,还有你周围那些想尽办法攀龙附凤的人,逼你再娶,你斗不过他们。澤霖,我从来没想过你是谁,是哪个了不起的人,你只是我认识的张澤霖,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人,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有时候,我好羡慕碧莹姐,可以找一个托付终生的人嫁了,然后生一双健健康康的儿女,我也这样幻想过我们。可是后来,我怕了,我想过不要名分地待在你身边,可我真得没有勇气去面对你娶别人的那一天,趁那一天没有到来,你放我离开,好不好?”
他微皱额头,情不自禁地摇头否决。
不知从哪一天哪一个时辰起,他已是种了她的毒,看到她跟其他男人有任何拉拉扯扯有一分一毫的瓜葛,他痛不欲生,撕心裂肺。他知道自己的行为过激过分,可他吞咽不下,忍受不住。
他扶起她柔弱无力的肩不松开地抱着,安慰她:“我张澤霖的女人只有你一个,如若有一天,我娶了他人,你可以像今天一样拿枪指着我,我不会有怨言。”
她没有感动,她绝望地闭起眼睛,什么话都不愿再讲。
春风不识周郎面(34)
似乎又是一天。
她成了孙家小少爷小小姐口中的睡美人,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她睁不开双眼去看窗子外五颜六色的绚丽世界,她充耳不闻每天回响在房子里的哀声叹气泪流呜咽,她只是没有童话故事里永不凋落容颜的神奇,她会丝发干枯,唇齿发白,会眼晕瘀肿,黑纹深陷。
他来过多次,凝望她一阵子,或是把她的手指搁在嘴边一阵子,或是去摸摸苍白死沉的脸阔,或是痛苦地求她:“不要跟我闹了,好不好?”
她纹丝不动地安静昏睡,只是夜晚偶然飘来一丝清风吹动了风铃,她会安详地笑。
午夜的紫芸阁客厅了无生趣。
他黯然神伤,疲倦地躺着,胳膊横在起伏不平的额头,一声叹息哽在脖子处上下滑动,刺痛如冰铁铉刀绞割着喉咙。
“顺德医院的王医生跟我说,现在有一种注射药物,专治食不下咽绝食症,我看待会儿让张医生来一趟吧!”
孙太太端了两杯安神清茶,瞧见屋子里的伤心人寂静无声,便搁下茶水,随口撂了一句话。
这言语果然震惊了沙发上的人。
他一跃而起,顿时精神抖擞,本是悲伤落幕的眸子也变得神色奕奕。
孙太太微微一笑,递了清茶过去,又说:“不过,你也别兴奋过头,还不知这办法有没有起色?”
“我现在派车去!”他显然什么都不在乎。
孙太太及时按住了他急不可待的肩,慰藉地拍了拍:“铭传已经接人去了,你啊!在这里老实候着,他们一会子就到。”
他哪里能静心下来等待,起了身便两手擦进衣服口袋,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在牡丹地毯上踩起格子,踏到身穿白褂的王医生前脚刚进阁楼未来得及喘口活气,便被他紧捏起手腕拉去阁楼。
医生先是翻了翻眼睑又掰开了嘴巴看看病人的舌苔又拿听诊器听了听心脉跳动,时而皱眉,时而舒缓,良久,打开红十字医药箱,将大瓶子的葡萄糖悬挂在窗帷担架上。
“医生,她怎么样?”他在床沿坐下,握着通了点滴的冰凉手心,紧张兮兮地问。
王医生欠了欠身,说道:“她好几日未进食,身体虚弱,加上意志薄弱,心脏功能有些衰竭。”
“是不是很严重?”
“也不算什么大病。只是醒来之后,先喂她些稀粥,然后在渐渐地加些清淡食物,修养几日便会无碍。”
孙太太听罢说道:“这丫头脾气倔,死活不愿吃东西,怕是要麻烦王医生这些时日要多走两趟。”
王医生深吸一口凉气,思索了半响便说:“不瞒太太,这药物始终是药物,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仅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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