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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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吟-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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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土色轻弥,楼房林林,鲜见绿色。车稳稳当当停靠在一处两层洋房门楼。身着军服的人两人成排,三人成列,个个面无表情,见了孙铭传又是威武毕露,右手敬礼,例行军姿。

听着踏踏的整齐脚步声擦肩而过,跟随其后的宛静顿时猜测不透他接自己来此的目的:是他军务繁忙,抽不出时间去孙家,还是那些照片惹恼了他,他计划把她困在这个任他随心所欲的地方,另有打算?木梯的吱呀音掩饰着她狂乱的心跳,脑子里不畏胁迫的台词被她混淆得不知该说出哪一句。

房门在她的心乱如麻中打开了。

孙铭传右手做出恭请入内的手势。她欠身微笑,刚踏进了两步,门又在身后突地关了上。她惊愕回首,眼前除了一片无际的黄褐色别无其它,斜眼的一瞥,墙壁上悬挂着暗红色绒布布帘,帘子半掩,露出的部分密密麻麻地标着不同符号文字,她识得铁路山脉江河标志,也识得哪里是枝江许昌定州,更加知道这巨幅地图不是供人玩乐,是男人最想霸占拥有的土地疆土。临着地图是一扇四叶大窗,望得见对面的青埂山峰,两三张单人黑皮沙发紧靠窗下,紫檀木茶几上铺有零乱报纸。

“很惊讶吗?”张澤霖一直伏案奋笔疾书,没有看她。

她款款走了进去,端坐在临近书桌的多人沙发一角,随手捡了一张报纸翻看,顺便回答他:“想不到我认识的张澤霖还有斯文的一面。”

他“哼哼”笑了两声,依然是顾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依然没有抬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他的调子让她感到了一阵阵的阴冷。

有人敲门,他朗声下令:“进来。”

三四个下属士兵抬着硕大无比的东西进了来,小心轻拿的动作生怕弄出一丝噪音,那东西遮着黑布,恍恍惚惚间露出了粗玻璃镜面,其中一人手中拿着闪光灯棒,左右护着机器。待安置妥当,宛静不免又是一惊,那是前些年淘汰的旧式照相设备,再定睛细细一看,那搬运的三四个人脖子里皆挂着样式不同的相机,虽不同她的轻巧,却也算些流行款式,成像清晰不说,方便快捷亦是不在话下。

“报告元帅,一切准备就绪。”

张澤霖繁忙的手停了住,撩起眼帘扫了一眼,终于将视线定格在宛静身上,见她衣着清雅旗袍,滚滚的短发上别着蓝色蝴蝶发卡,嘴角不禁微微一翘,丢了笔走到不安的她身边。她正盘算他搬弄这些可以做些什么,瞧他过来,只好下意识礼貌起身。

他温柔的眸子与方才的冷笑格格不入:“你今天真漂亮!”

在陌生人面前骤然听到这种情人间夸奖的台词,她有些不知所措,羞涩地低过额头,掩盖微微泛红的面颊。

他忽然风驰电掣地速度扶住她的双肩,一个淋漓的转身便把她抵在厚实的办公桌上。她赫然恐慌,低叫声未出口,便被他的嘴重新堵进肚子。周围的闪光灯砰地一阵接连一阵照亮了整个房间,照相机的咔咔声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刺伤她的耳朵。她脑袋向左躲避,那光便在右边四闪,她躲向右边,快门声立马转移到右侧,如影随形,片刻不离。

她急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他,不顾及耳根脖子通红,不顾及周围的人带着何种表情眼神,破口大骂道:“张澤霖,你个混蛋。”

他面目狰狞,牢牢掐着她不放:“我混蛋?你不是想****吗?我成全你,我一定把这些珍贵照片大肆传播,特别是给你忘不掉的表哥谭世棠看看。我要让他仔细瞧瞧,我跟你是怎么在这个房间谈情说爱的,看看我今天是怎么把她可爱漂亮的表妹便成自己的女人。”

他说完便把她扔到沙发上,发疯了似的扑到她身上,吻她的脖子她的耳朵她的眉毛,湿湿滑滑的气息瞬间让她感到一股股恶心难忍。她骂他,他两耳不闻。她踢他,他毫发无伤。她抓他,更是被他制服了两手压在身子下。她几乎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忽地一阵撕裂声刺穿耳膜,划破了脑海,她浑浑噩噩的思维霎时清醒过来。手枪,对,她带了手枪,手枪在哪儿?手提包?她的手提包。她狂乱得手指盲目地摸索着沙发四壁。当滚荡的身子碰触到坚硬的冰凉,当他攻破了最后一道安全防线,即将完全占领她的堡垒,她终于在仓仓皇皇中掏出了那支梅花手枪,死死抵在了他的脑袋伤。他终于停止了疯狂,两眼瞪着近在咫尺的她,喘着不知是沉醉迷恋还是无忌占有的气息。

灯光骤停,一阵惊呼:“元帅!”

面对突然,他面色间只扫过一丝可有可无的冷漠。



 春风不识周郎面(31)

他识得这把枪,是浑身翻不出信物,随手送于她的。

那时,他只想,她带着它能记得他。可他料想不到,今时今日,他反被这把给予厚望的东西威逼胁迫。

“都给我出去!”

一叶芭蕉不时敲打着纹窗,铮铮作响,暗藏在叶子里的水珠亦愈积愈多,折射起七彩阳光,撩眼得禁。许是被这寂静屋子里依然对准宛静的数只枪膛给镇住了,许是在万箭齐发的一瞬,芭蕉也动了恻隐之心,那珠子便哗啦啦地倾泻,泻了一地。

得不到人应答,他血液膨胀,眼红眉青,回头大怒道:“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听令散去,肃杀的空间只剩下用恨意来伪装坚强的一幕:那举枪的胳膊痛得麻木,颤颤抖抖的手指却拼死抠着扳机,那眸子里亮晶晶的东西一闪一闪,上下滑动的喉咙却拼命吞咽着屈辱。他距离她很近,近得看得清她神色里一动一静间的伤心委屈,近得闻得到她无声呜咽发出的无助悲悯。

“你杀了我,也救不了谭世棠。”

他声音轻如稻草,却重重压在垂死挣扎的骆驼上。

“我知道,所以我根本没打算杀你。”

方才的一幕,她的心已是凉了,静了,她想嘲笑自己,竟然可以冷静地摸出枪来挽救最后的尊严,竟然对他一直存着莫名其妙的幻想,幻想他真心实意喜欢她,会放了表哥,然后娶她,她余宛静怎么傻到这种地步?

她缓缓移动那把轻巧雅致的枪支对准自己,笑了,弯弯的眼睛容不下摇摇欲醉的泪,它们激流汹涌地淌了出来,全灌进他的手心:“记得刚回许昌,第一次听到枪响,第一次闻到血的味道,我好害怕,吓得躲进你怀里。那个时候,我突然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也中了枪,还会不会遇上你,不小心闻到自己的血腥味道,还会不会像起初那样被你抱着?”

一声枪鸣。

没有征兆。

玻璃如同泼洒的研墨,震塌了天地,劈哩哗啦倾倒堂内,碎珠片子跃了两三尺高,急流勇进,争先恐后,涌向四方。

枪膛口冒出的淡淡青色烟雾散发着浓烈的火药味,混着他一起一伏不能平静的心跳,围绕在沙发上面色安然的人身边不肯散去。

门外霎那冲进四五个人,手举钢枪,个个整装待发,瞄准屋子里的人,碰到他怒不可遏的眼神时,又瞬间收敛起枪膛,整齐刷刷地敬礼回避。

他额上的汗流过冷缩的毛孔,啪哒啪哒地滴在地上,浸湿的后背在炎炎午后涩涩颤动,他想揽起无声无息的她,可发软的手指几乎扶不起她轻浮的柔肩,他想呼唤她的名字,可吓懵的喉咙干裂疼痛,几乎窒息的肺部散不出一丝活气。

一秒,如果他判断失误一秒……

他紧紧贴着温暖细腻的脸颊,一刻也不愿放手:“我放他,我放谭世棠,为了你,我放他。”

她一动不动,像死寂了般,任他抱着。

许久。

他放开她拨了秘书的电话,下了两道命令:一是马上去淑媛坊购置一件上好衣料的旗袍,做工要精细精良,深蓝色的棉布料子,二是通知孙铭传去监狱提取谭世棠,若是谭世棠有任何意外损伤,军法处置。挂了电话,他又慌忙取下那件戎装上衣小心谨慎地搭在她身上,遮掩住凌乱不堪。

他妥协了,妥协得彻彻底底。

秘书送来衣服后,他下令支开了走廊上的所有官兵,抱她去了隔壁的专门休息室,准备动手帮她解开颈脖处的纽扣时,被她制止了住。她面部虽有了血色,脑袋似乎被枪响声震乱了思维,晕晕乎乎地说道:“我自己来!”听到她话语间脾气详和,他安心地说:“换好了,我们一起去监狱!”她乖乖点了点头,背过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避讳,脱掉了撕裂的衣裳。而他本该侧身躲避,却是痴如石像,挪不动眼睛,怔怔地怵立在那里,俨然她现在什么都已经是了他的。

未时光景,知了的狂鸣在叶丧枝软之时多了份孤单的悲情。

谭彦卿老实巴交地守在顺德监狱大门,左右徘徊,远远看到奔驰而近的车撩起滚滚烟尘,忙闪至大门一侧让路。自从接到陌生人电话,通知他来监狱领走谭世棠,他那颗焦躁不安的心没有停歇反而是越发地紧张激动。在何家老爷的陪同下来了监狱,被挡在了大门外,他才考虑到是不是谁人开了玩笑,可细细回想起那通电话里隐隐透出的威严,他又情愿在此等待三五个时辰,也不能放过极其渺茫的希望。

黑色大气的轿车在临近大门前停了住,车门打开的一霎,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陡然睁得浑圆,表小姐?怎么是表小姐?可似乎又不是她,表小姐没那么清瘦,她的酒窝一直很圆润很可爱,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只剩下一张面皮,好像微微的风拂过,便会把单薄的她吹到几里之外,她虽然是微笑着走向自己,可憔悴得让人心疼,完全没了一个月前的活泼开朗,洒脱自信。当被她握住皱纹黝黑的手,感受到那份难以置信的真实时,他心底泪水纵横,强忍住心酸,方才喊了声:“表小姐,怎么是你?”

“我不是说过吗?表哥会安然无恙地跟你回许昌。”她的手也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青色静脉凸凹明显,连嗓音都是软弱中透着嘶哑。

“表小姐,你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看你都瘦得……”谭彦卿未来得及多说两句,恍然看到悄悄跟随在宛静身后威风凛凛的人,后面的话怎么也发不出来。那个人,他再熟悉不过,每一次见面都能令他提心吊胆,魂飞魄散。

张澤霖挽过宛静的腰拉至身边,毫不避讳跟她非同寻常的关系,凑近她说话,眼睛却是犀如利剑瞪着谭彦卿:“谈完了,早点儿让他们走人,兴许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回许昌的客船。”

他既是在提醒她,自己可能随时改变主意,也是在告诫她,他不喜欢看到她跟谭家人热情,特别是现在。

迎着谭彦卿忧忧心心的目光,她顺从的点头只想告之,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去告诉姨丈,她已经身有所属,不会寻死觅活嫁给表哥,不会放碍着谭家:“彦卿叔,你在这里安心等表哥。待会儿我可能送不了你们去东平。回去若是姨丈问起我,就说:我会在顺德待一段日子,请他和姨妈莫挂念。”交待完后,她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不顾谭彦卿口中的一声声“表小姐”又上了轿车。

而谭彦卿呆立在烈日下,百感交集地望着轿车远离,呼进了满腔烟尘,亦不知晓,只听得身后碰碰两声车门响动,有人重重拍了他的肩,一声长叹:“我以为那丫头是攀上了孙参谋长,想不到竟是结识了顺德最有权势的人。彦卿啊!你这下可不用担心谭家生意了,有了这层关系,谭家在北方可不仅仅是大展拳脚。看来以后,何某在顺德要仰仗继昌兄了,啊!”



 春风不识周郎面(32)

铁皮包裹铁钉凸凹的监狱大门哐啷一声关闭了上。

空旷的场地竖着三五剥掉皮的圆木粗干,上面的深红色血迹若隐若现透着腥味。几只黑黑的乌鸦盘旋在头顶嘎嘎乱叫又安静地停靠在木桩顶,打量起两位不曾见过的陌生人。不远处的巨石墙壁高如城墙,三米间隔的狭小窗子只容得下脑袋大小,似乎穿不进一缕光线,令人无不感到由深入内的潮湿阴暗。

会议室简陋得只有两张掉了油漆黑乎乎的排椅,四张残破不全露出海绵的沙发。宛静随便挑了个位置,张澤霖临近她而坐。她一言不语,也不显露好奇,只是低着额头,手指不时绞动丝绢。

他再次携住她心乱不知所向的手,重申道:“我是为你才放得他。”

她咬着嘴角,依顺了那深恶痛绝的掌心,回话说:“我懂什么叫知恩图报。”

他手微微一颤,不由多使了三分力:“我不是要你报恩,我是要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会再回许昌,我会一辈子待在顺德,待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你放了我表哥,也不是因为我感激你,因为你真心喜欢我,为了我,你什么都舍得。”她冷心的眸子直直盯着高低不平的水泥地,仿佛例行交待。

他终于笑了,凉丝丝的手抚过低下来的发丝挽到耳后,又滑到她尖尖的下颚,柔声问她:“宛静,你喜不喜欢我?”

她陪笑回他:“你是第一个吻我的男人,是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男人,也是第一个背过我的男人,第一个让我心甘情愿跟着的男人,你说我喜欢你吗?”

似乎感到了她说话调子里透出的不乐意,他解释说:“我不是逼你说这些。我在意你,比得上这世上任何东西!”

东西?他说了实话,她是他想得到一样东西,也许只是一样供他可发泄可亲昵可不闻不问欺来欺去的心爱玩意。

响起的敲门声阻断了他的继续追问,他收回手搁置在沙发靠椅:“进来”。

听到命令声,她沉寂的眼睛终露出了一丝灵动。

表哥?

虽然在脑子里刻画了一千遍关于他的样貌神情,门口淡出的身影仍让她浑然一惊。

两年了,他似乎还是送她离开时的模样,身着锦衣褂子,戴着金丝边眼镜,干净清爽的头发,一张温文尔雅的脸不自觉地流露出和蔼谦逊。满肚子的话明明在嘴边绕来绕去,可在她面前只能等待着,出不了口。

她姗姗上前,一股亲切的心酸莫名涌进了眼眶,却强颜欢笑,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表哥!”

“宛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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