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向继瑛说:“气色还不错嘛,啊?”继瑛尚未来得及解释,杜玉章回答:“一下死不了!”邹师长不以为忤,仍笑着端详杜玉章:“一点没变,一点没变啊!”杜玉章睁开眼,打量军官:“……”邹师长叫道:“杜师傅,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细伢啊!”杜玉章依然十分迷惘:“细伢?”邹师长别起黄陂话:“你这王八蛋,你的娃是娃,别人的娃就不是娃?”杜玉章终于想起来:“哦,哦,罗汉堂铜器铺里细娃!坐坐,快坐!”邹师长叹口气:“杜师傅,你让我找得好苦呀!”说着,与杜玉章互道分别后经历,听说眼前妇女是杜玉章老婆,站起身恭恭敬敬喊声:“师娘!”邹师长感叹道:“老实说,我加入李先念的新五师,开始并不懂革命理论,是杜师傅给我上了人生第一课。明白一个穷人该如何做人?” 两人的谈话,让继瑛听得直抹眼泪。
大约邹师长顾虑杜玉章身体状况,打住话头,嘱咐继瑛好好医治护理,便告辞了。
邹师长出门,关必升追在后面问:“怎么样?请首长指示。”邹师长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蒋为国吩咐:“你们医院不错,医疗条件好,医术也好。先把病人治好,没有我的指示,谁也不许干扰治疗!”忐忑不安的蒋为国听出名堂,悬着的心放下了,冷笑着瞟关必升一眼。
邹师长以后又去看过杜玉章几次,还不断让警卫员送药送营养品。李继瑛当然更加理直气壮精心医治杜叔叔的病。然而,一天比一天恶劣的形势让杜玉章忧愤交加,癌细胞扩散转移,形销骨立,气息奄奄,连说话都极其困难了。
李卫东见师弟不行了,指示关必升解脱刘立功。关必升知其为“未亡女婿”,开后门,放刘立功一马。
这天,立功一获准回家,径直跑到普爱看望师傅。当他看见杜玉章脸色腊黄躺在床上,就地一跪,悲怆地叫声:“师父!”再也说不出话。刚强的老人见到心爱徒弟欣慰地笑了,用微弱的音声,断断续续地:“我……我以……以为,再也见……不……不到你了——!”立功不敢望师父,他怕泪水夺眶而出,脸儿贴在杜玉章手上,然而,温热的眼泪还是濡湿师父皮包骨手背。杜玉章扒起立功的下巴:“不……不要哭……我……我有……有话……对……对你……讲……讲……”立功把耳朵凑近杜玉章,听师父有何嘱咐,但,杜玉章没说什么,只用手指指一旁小蓉,又指指他。立功不明白什么意思,望望师父,又望望世妹,见小蓉捂住脸无声啜泣,再望师娘。杜师娘呜咽道:“老头子是把小蓉托给你了!”立功仍然没听懂,又望师父。杜玉章点点头,突然问道:“你……你知……知道朱……朱……元璋,火……火烧……功臣……臣楼……楼么?”说完,昏厥过去。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一年夏,一打三反进入高潮,杜玉章对刘立功交待临终遗嘱的第七天,溘然长逝,享年六十一岁。
也在这天,孙三毛被绑赴刑场。清队中,孙三毛因为背负不住出身不好的“原罪”,精神崩溃,坦白自已打伤打残二十一人,6?17参加武斗戳过一个女人;反复旧时,他翻了供,说系苦打成招。两清开始,以冯世红为首的工宣队进驻,对其重新审查。孙三毛仍坚持受到诬陷。冯世红恼火了,抓起瓷杯要往他头上砸;怒目瞪视好一会,最后气得胡子一吹,将杯子甩碎在地,戟指三毛骂道:“你这历史反革命狗崽子,想当年,在渣滓洞、白公馆你们如何用酷刑摧残共产党员!老虎凳、辣椒水,还跪玻璃碴!这会见我同你讲道理,是吧?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说着,对专案人员呶呶嘴,出门而去。专案人员心领神会,吼叫着要孙三毛跪在碎瓷片上,孙三毛不肯。两个大汉上去把孙三毛揪着头发,扭起胳膊,按在满是碎瓷片的地上跪了。两人按累,另换两人按住三毛。换了几轮,折腾半天,孙三毛受不住,真像他形容的:“这样活着,不如死去”顾不得后果,说:“我坦白,我交待。”于是,专案人员说一句,他写一句。交待杀过三个人。终于定成铁案,判处死刑。与孙三毛一同执行枪决的共十三人。是为武钢发生锅炉爆炸,急需给受伤工人植皮。军代表康星火要求处决一批人犯,剥皮医治受伤工人。报告送武汉市革委会讨论,有人认为这样太残酷,康星火发了火:“为了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有什么残酷?!”吴炎金虽为革委会副主任,已是两清惊弓之鸟,低下头,不敢吭声。为了凑数,仅因收买工友多余劳保手套做生意,并早做结论,判处劳教的陈长庚,当作武重造反派陈长庚,从劳教农场拉来杀了!就这样,十三条活鲜鲜生命未经法定程序,判了死刑。在革命人道主义口实下,德国、日本法西斯般惨无人道的悲剧发生了:提取皮肤后,剔去肌肉,把五脏六腑和骨骼送到医学院做标本,供教学之用……
按惯例,执行死刑那天,当地政府将处决犯家属限制起来,不许出门。顾虑家属哭哭啼啼让群众产生恻隐之心,影响无产阶级专政形象。大兴隆巷内,胡传枝带领民兵,将孙家驹、赵玉芳堵在家里,连小四子也不准上学。
百密一疏,没防孙夏萱带儿子等在江汉桥,与弟弟见最后一面。当着刑车在毛毛细雨中缓缓从桥上驶过,阴风惨惨,河面汹涌波涛似火海,桅杆戳立如刀山,轮船喑哑汽笛像人呜咽。小虎瞅见车上五花大绑插着标子的孙三毛,挣脱妈妈的手,撵着汽车呼唤:“舅舅,舅舅!”孙三毛嘴里堵着木塞,答应不出,听见小虎熟悉声音扭头瞅时,被枪兵猛地按下。
小虎跌倒在地,伸着小手,仍不停地哭喊着:“舅舅,舅舅,你去哪里呀?”看见这凄惨一幕,路人无不潸然泪下。
孙三毛等人判处极刑的布告贴遍大街小巷。十三个人虽作为刑事犯处决,都带有一笔:“乘*之机,打着造反旗号,妄图颠复无产阶级专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最后一句是杀鸡吓猴,杀一儆百,让许多造反派不寒而栗。谢向阳内心琢磨,即使无产阶级专政如何委屈凌辱作践自已,只能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否则,是死路一条!立功看了布告,嘴一咧,摇着头说:师傅真有先见之明!此后的批林批陈、反潮流、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两位再也不肯参加了。唯独立言不服地嘟囔:“什么平民愤,我看是平官愤啊!”
除红脸喜气洋洋,大兴隆巷的居民,包括素来怪话连篇的牛疱,噤若寒蝉。对于儿子的惨死,孙家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他已被历次运动整麻木了;徐玉芳病倒在床,躺了半个月……
孙夏萱迁怒于丈夫,回家就同汪大虎闹着离了婚。这大约是“两清”中,成千上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家庭中一个特例!
八、莫让他们以为得逞了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至一千九百七十一年春夏之交,*中央将判处极刑权利下放各省,中国大陆大开杀戒,腥风血雨。姚文元仍认为:“运动是温吞水”,意即没放开手脚。实际上,全国二十九个省市,到处在杀人;隔三岔五贴出长达两三张打红勾“布告”,每次处决十多个乃至几十个人犯。尽管罪名五花八门,几乎人人有段“造反”经历,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副统帅*在一次讲话中,明确指示:要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以法律名义张贴的杀人“布告”无一例外印有最高指示:“专政是群众的专政”;也印有林副主席名言:“政权就是*之权”。
如果说,清队时,精英阶层摸不准最高当局意图,鉴于“资反路线”和“二月逆流”经验,担心运动会反复,行为有所克制;到两清,瞧着支造的李再含、刘贤权、潘复生、王效禹、刘格平、张西挺、刘结挺等人陆续倒台,渐渐悟出个中三昧,整起人,气定神闲,底气十足,肆无忌惮,毫不手软。在湖北已经枪毙的且不论,仅首义路省委学习班,武汉市内,曾思玉圈定要杀的省市革委会和各单位知名造反派头目朱洪霞、胡厚民、杨道远等竟达268名之多!于是,那些神往巴黎公社原则的叛逆者遭受比巴黎公社失败后更为悲惨命运!
也许秦家湾蛰居生活让志鲲性格产生沉淀,也许父亲的遭遇使志鲲有所反思,在他主持下,栗阳比较稳妥:判死刑总共不足五十,逮捕约一百二十人。
刘立言之所以在这场浩劫中幸免于难,因他既非革委会成员,亦不是造反派头头,*开始才分来白水,与当权派并无较大过节恩怨。再则,运动中恋着司徒,隔三岔五请假回家,无意间避开许多是是非非,就这点分析,立言真得感谢司徒。
白水区革委会三天打四封电报召立言参加九?二七学习班,是赵松樵揭发其为北决扬分子。李树清认为,如果刘立言确系决派,上挂下联,整个红教工顺理成章打成北决扬,大可毕一功于一役。即使不是,让他们来个“狗咬狗,猪拱猪”。
赵松樵在1966年工作组进校,受到批判,愤而造反。7?20胜利后,他属栗阳瞎派,田家宝是麻派。两人成见颇深。赵松樵见立言与田家宝相好,恨上立言。清队中,立言被揪,让他拍手称快。这次更想来个一箭双雕。
学习班在白水镇东小学举办。全区教育系统、商业系统、集体企业集中小学里分片搞运动。小学原是白家祠堂,门前有口半月形池塘,祠堂占地面积很大;飞檐斗拱,回廊庭院,享堂后有许多房间,幽深而阴暗。改成学校,房间辟作教室。白水中学教职员工占了两间教室,原革命教工为运动“动力”,红教工为“对象”。同清队套路一样,教室既搭铺睡觉,也作会场。但,这次“动力”、“对象”阵线分明,每间房人员参半,间隔安排。
康汇江念完刘丰布署抓北决扬的讲话后,李树清吩咐讨论,而后联系学校实际大揭发。学生食堂会计阎赛安首先摇枪出马。阎赛安长得白白净净,蓄大披头,个子高高地,三十多岁,长相很帅,常吹父母给他起名赛安,意即赛过潘安。他指着立言质问:“7?20以后,你带来一个女人,说是你妹子。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武汉决派?!”其实,司徒身份,立言早告诉过亲近同事。阎赛安住他卧室背面,应该有所耳闻。立言听他指称司徒为“女人”,很憋气,瞟见做记录的何长生放了笔,一脸油滑坏笑,很不耐烦;因担心影响司徒,强忍着气,回答:“是我女朋友。我是怕她不好意思。谎称我妹妹,免得有人开玩笑。人家是共产党员,百万雄师江汉分部的人,怎么会是决派?”王重九笑着化解:“那天在我家喝酒就看出你俩关系嘛!”康汇江摆手:“既是这样,就算了。”但阎赛安不依不饶:“我看是个女流氓!”见立言怒目而视,噤了一霎那,继续揭发:“那天我感冒,没开灯躺在床上。听见那女的说,你想干什么,发酒疯?我从板壁缝瞅,只见你抱起那女人……”听到这里,立言又羞又恼,再也忍不住,跳起来,指着阎赛安怒斥道:“再胡乱放屁,小心老子会后揍你龟儿子!”孔武有力的阎赛安竟然吓得直往后趔。但,立言的举止激起公愤,人们吼叫开来。赵松樵嚷道:“怎么这嚣张?!”连田家宝都说:“刘立言,你这态度不行!”何长生抹抹头发,不阴不阳地:“有出入,把事情交待清楚行了嘛——,你在示威?”一时众口哓哓,同仇敌忾,声讨立言。会议几乎开不下去了。最后,李树清脸上横肉扯了几下,拍拍巴掌,示意雅静,同时威严地扫扫会场;待所有人噤声,冷笑道:“这真是现行!刘立言,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瞧立言虽说不服气,到底闭住嘴,李树清见好就收,转个话题:“揭发他要害问题,三反对,三重建,三个长期斗争论之类。当然,你刘立言也可以揭发别人,并不是先画框框,定调子,找你一个人麻烦。”在李树清心目中,立言清队时已被套住。当下要搞所有造反派,尤其是康汇江反革命两面派嘴脸。这也许是学习班上所有人不理解的。
毛泽东说:“党外无党,皇帝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真算一针见血。*斗争极其复杂。中央一级自不必说,所以往往出现“昨日功臣,今日罪人”,“乱轰轰,你方演罢我登场”让人匪夷所思、大吃一惊的剧变。地方上,吴芝辅和潘复生,陶铸和古大存,林李明和伊林平,谭启龙和王效禹,李井泉和张西挺、刘结挺,王任重和张体学,等等,都因宿仇夙怨而卷入,在群众组织中支一派,打一派。湖南著名造反派谢若冰,其父为湖南地下党,厅级干部,按说,谢若冰会参加保守组织,皆因其父与张平化恩怨,毅然造反。张体学见王任重被揪出,幸灾乐祸,一次向华师造反派透露:“王任重是五四年发大水,主席来汉视察,陪着打麻将,闲谈时,被主席看中,夸他是秀才。这样才得到重用。”一般而言,南下干部往往压过地方党出身干部。在湖北,张体学与王任重旗鼓相当,大约有李先念支持。张体学常与造反派套近乎,曾声称支持工总翻案,但内心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王任重虽系工总从广州揪回斗争,背地通过孟夫唐支持工总翻案。岂不怪哉?一点不怪。皆因王任重了解1967年2—3月张体学所作所为,意图借群众力量搞垮对手。只是,最终并未得逞,并被目作王光美在清华园里哈叭狗,遭受*,日后始得复出。省里是这样,下面政权及企事业机构亦复如此,不免派系斗争。具体到白水中学,康汇江从外地调来,既与原校长没关系,亦不是李树清的人,尽管持保守观点,也同情打成黑帮的教师,于是受大伙拥戴,进入校革委会任常委。其政治态度为李树清所不容,其荣任要职又遭李树清忌妒。李树清霸道惯了,当然要整他。
然而,除王重九、何长生少数心腹,大多数人没领会李书记意图。赵松樵揭发,立言有天下午,独个在后山水库销毁大卷小报,质问:是不是扬子江评论?又分析立言宣扬“以七?二O为分水岭”是搞“阶级和阶级斗争转化论”;除田家宝、庄德浩揭发鸡毛蒜皮事儿,其他造反派成员,把立言当靶子,争先恐后,无限上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