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等女人离开再上胡家。然而,女人显见一时半晌不会挪身。这泡小便时间特长,撒完了,他还站立池边从窗口朝外观察:忽然来个男人同纳鞋女人说话,站立一旁的男人恰好挡住女人瞄往楼梯口的视线;直到他出厕所,两人仍然谈得上劲。立言心里一喜,踮着脚尖,趁无人注意,两个箭步踅上楼。
胡珍珠惊喜地:“小刘来了!小邵他们呢?”立言答:“约好在这里等她嘛!”文子风说:“蛮好,我在排队买煤。排到了,你帮我挑回!知道你来,特地买了牛肉、鳝鱼……呶,鳝鱼养在窗台上盆里呢!”“看看。”立言说着,走近窗前朝外瞄,真有几条粗大鳝鱼;但,他并非瞄鳝鱼,是观察楼下妇女动静,判断是否“钉子”。文子风见他引颈窗外,慌忙拦阻:“莫瞄,莫瞄,小心别人看见你!婆婆,快给小刘沏杯茶,陪他聊着。我去看买煤的队伍排到没有?回头还要剖鳝鱼。”说毕,下楼而去。
没一会,文子风转来了:“快了,快了,前面还有上十个人,就是捡煤、过秤慢。小邵还没来?快八点了啊!”这话让立言急躁起来,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从靠板壁的椅上起身,踱到后面套间,下意识往窗外巷道看去;却见洪得宝一手握枪,一手取了墨镜朝上瞅。满巷子是人,有拿枪的警察,有围观群众……他打个寒噤,明白自已已被发现并被包围,连退几步,仿佛这样便会重新隐蔽起来。退到房中间,他第一反映是瞄屋顶,估量有无坎儿攀上房顶逃走。屋顶虽是布瓦,容易掀开,就是没搭手处!他准备往楼下冲。刚出套间,迎面上来两个陌生人,一身警蓝服,却无领章。打头的,约摸三十来岁,中等个儿,如同瞧小偷般,朝立言上上下下打量,眼光逼人。两人踅近胡珍珠夫妇悄声问话,根本不担心他夺路而逃——事实上,立言已从楼梯口瞟见街边有排黑洞洞枪口对着楼上,干脆镇定下来,显出若无其事样儿。这时,他听见陌生人半句问话:“……还有几个呢?”文子风压低嗓门回答一句,于是,那人走近立言,不问他姓甚名谁,也不说明原因,用讥讽口气:“走吧!”立言也不问来者何人,有什么理由带自已走,手一扬:“好,走!”
立言就这样被捕了。前面有架着机枪的三轮摩托开道;中间,张河生、洪得宝提着“五四”手枪将他夹持起,坐在吉普车上;后面有整车枪兵压阵押回栗阳。
途中,张河生得意地问:“叫莫你神出鬼没,明不明白我们怎样抓到你的?”
“………………”
“七五年,我让大枣放你一码;要你莫再闹,还要闹!”
“我是为落实政策呀!”
“一来栗阳,我就听说你的大名。要求落实政策躲躲藏藏干什么?”
“我怕风头上挨打嘛,你不知道民兵指挥部可凶了!”
“这次不让你去民兵指挥部。也没人打你!那年大枣打你,也不是为运动!”
果然,车过南岗没进民兵指挥部,直接开到北岗看守所。三轮摩托和军车在门左右守定,只让吉普进去。大铁门开了又关上。在侧面审讯室,洪得宝给立言打开手铐;张河生则拿出一张折叠的拘留证要他签字。显然,不想让他看清抓捕他的罪名。但,立言已瞟见“流窜犯”三字。他没有抗议,明知难以理喻,说了白说。只是有些不服,造反就是造反,怎么栽给这种腌臜由头,以至心里升起一股阿Q画圆圈未能画圆的羞赧……一个络腮胡黑大汉搡他一把:“站好!”说着,将他身上钱物搜出摆在桌上一 一登记,要他确认签名。立言苦笑一下:“身外之物。”提笔签上名字。接着黑大汉抽去他的皮带,又用老虎钳野蛮地扯掉衣服上所有铁扣:“记住:你的监号是102。号子里不许叫姓名,谈案情。不老实就要吃亏的,知不知道!进出要报告看守员,否则挨枪子儿!”说毕,像驱赶牲口般呵斥道:“进去!”
于是,立言提着裤子,比阿Q还显得沮丧,一崴一崴,一步一挨走向监号。不防,走没两步,腰上挨了一枪托,并被胖胖的枪兵吼着退回。跟随在后的黑大汉斥责道:“刚才怎么交待的?报告看守员,犯人进!看守员说,进!才能进!”立言试了几试,“犯人”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灵机一动:“报告看守员,102进。”胖看守员黑起脸:“进!”立言方始过关。
监室长约四米多,宽约两米五左右。厚实门扇上有口插页风窗。室内相对摆起六张单人木板床,每张床上坐两个犯人。晚上就挤在一起睡。靠门角有个木尿桶。一个约摸三十五六岁的矮小乡下人自称值星员,向立言交待了例行监规。又告诉道,每天上午十点放风一刻钟,主要是洗脸漱口、洗衣被、涮尿桶、解大便。不是拉稀是不能在尿桶内解大便的,不仅弄得室内气味难闻,尿桶多半要用来泡衣被—— 一刻钟哪够洗衣被?需得先用肥皂粉泡好,再赶时间在水池里清清……值星员刚说到这里,有个武汉口音骂道,真是人间地狱!猪狗不如啊!值星员拦阻道,别胡说,小心挨揍!仿佛为证明他的话,随即,外面传来一声惨叫:打不得了哟,看守员,我是忠于毛主席的呀!值星员低声介绍:肯定是胖看守员打疯子。胖子最好打人。用打人消磨值班时间呢!疯子也是爱无事生非……然而,他的话没说完,室外传来“碴碴,碴”脚步声。犯人们精神一振,开饭了!不一会,“咚”地一声,听见放重物声响,风窗插页拉开,递进来一钵钵饭菜。值星员给立言一份。他接都没接,瞟瞟几片枯黄菜叶堆在发霉、散发酸味的饭上,摇摇头说,不想吃。你们吃吧。
犯人吃完饭,立言还呆呆坐在监室木板床上,怎么也不相信自已就这样被抓住。疑心做梦。瞅瞅室内其他犯人,一个个如汉阳归元寺里木雕泥塑的菩萨,面无表情,益发神思恍惚。但,风窗外传来看守员脚步声和步枪换肩的叮当声,似乎又是事实。这时,一股轻烟似影像从顶门囟飘起,在半空清晰地俯视自已盘腿踞坐的身子,那么真切,仿佛眼睛所见室内的一切这般实在。令立言更不知道到底身在何方。于是,掐掐大腿,有痛的感觉。他再朝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挥挥手,虽没扭头,瞧见手臂在墙壁上的投影。转头看看,墙上果然有手臂影儿晃动……他明白又是灵魂出窍,在窥视躯壳。他深呼吸一下,使灵魂躯壳合二为一回到现实中,心里盘算如何应付眼前不虞之变。
然而,一连几天,他仍迷迷糊糊。当着黑大汉第一次提讯,在风窗连喊:“102!”立言半天也没会过来。他弄不懂无缘无故失去诸多宝贵东西后,为什么连姓名也丢失了?
这次审讯只算是准备、预演,甚或是相互认识。主审为法院副院长刘明才,瘦瘦精精,白白净净,头如橄榄;修饰得很整洁。牙齿又长又细又白,整整齐齐;说话时,一说牙一咬,腭骨肌肉紧绷,似乎像鳄鱼随时可撕碎人。另有几个陪审和书记员,立言只认识坐在正中间的王槐青。显见是来看热闹的。从他进门,王槐青就眨着小眼,用嘲讽眼光盯着不转向。黑大汉带立言进审讯室,指指低矮的水泥凳,示意坐下,便带上门走了;王槐青还看着立言,头微微摇晃,皮笑肉不笑。立言装着没看见,抄着手,扬着下巴望着主审官。
刘明才按程序问了姓名、籍贯、年龄等等,翻着本子提了一连串问题。立言一问三不知:“脑筋跌坏了,全记不得……”
“都说你记忆惊人。出巧!怎么抓进来,脑子就坏了?!”
“九月九日下午四点,一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道主席逝世,当时晕倒地上,跌成脑震荡……”
王槐青得意洋洋地接腔:“知道你们的末日来临了?”
立言跳起来,喊道:“这是什么话?你们听,你们听。他这是什么意思!”
室内,有一瞬死般沉寂。王槐青虽然尴尬,仍勉强笑着,歪着头看立言如何跳。
刘明才把桌子一拍:“坐好!放老实点!”说完,躬身俯首讨好地对王槐青悄声请示一番,然后说:“刘立言,今天只是先点你部分问题,让你好好准备,作彻底交待!下去吧!”
立言虽将这伙人调戏一顿,甚至可视作审判他们一次。也和刘明才结下怨恨,注定要吃大苦头。他已顾不得自已。进来了就没打算出去!眼下,他最担心的是邵为群的安危。细细回忆胡珍珠和文子风言语形迹,肯定是他俩出卖的!既要自已帮忙上街挑煤,怎么连走到窗口看鳝鱼都拦阻,声称怕别人瞧见?这是多么明显的矛盾!如何当时没悟出?文子风借口下楼看买煤排队情况,分明为通风报信。当时发觉走人,不就万事大吉?他担心自已被抓,他们还会张网等待。邵为群必定凶多吉少!所幸,没对胡珍珠透露集合原因和去向。
果不其然。没多久,有犯人辗转得到消息,告诉立言:“西边天天叫喊的姑娘,是在你进来不久抓住的。据说是你的同伙。成天不吃饭,乱喊:‘我是贫下中农的女儿!受人陷害……’上面没有法,强行灌。那姑娘受不了,只好求饶:‘我自已吃,自已吃!’……”立言听了,初始不相信。那悲切的呼号,一点也不像邵为群三湘口音。犯人告诉道,距离远,又经狭窄走道回响,声音自然变了。立言仔细听那话语,真是数落诅咒与他相关事情,心里十分难受。感觉害了邵为群;如果以为自已被捕后出卖她,岂非误会,落下永久骂名?如果诈供之下,她说出计划,事情更糟啊!
于是,暗暗作番准备。一天趁提讯转来,立言突然奔向西边,扒着尽头的监室风窗急切叫唤:“邵为群,邵为群!”胖看守员喝斥:“站住!干什么?干什么?”同时,哗啷拉开枪栓,随后,“砰”地一声枪响。立言全没听见;一心只想告诉她真相。
室内,邵为群躺在木板床上,几如纸剪人儿;听见立言呼喊并向她递过一张纸。她虽起身,未有近前接纸条,黑起脸质问:“又搞什么名堂嘛!”立言瞅她真怨恨自已,而这时一群看守员怒吼着向他扑来,只好喊叫一声:“胡珍珠出卖我们!”接着将纸条吞进肚里……
立言被拖到院子里勒住脖子,要他吐出纸条。眼见吞进肚里抠不出,几个看守员用皮带、枪托一阵乱抡。闻讯赶来的刘明才瞧着立言躺在地上,有出气无进气,悄悄做个手势止住殴打;而后,恨恨地:“砸镣!给我砸三付十斤重大铁镣!”
立言带着满身伤残,拖着沉重铁镣、带上背铐回转时,几百人的监狱阒无人声,只有铁链哗啷哗啷响声在阴森牢房里回荡。黑大汉打开监室门,所有囚犯屏气敛息,惊惶地低下头……
开饭时,立言不肯进食。黑大汉接到报告,站立风窗问:“你是绝食对抗?我让人灌!”
“你说手戴背铐怎么端碗吃?”
“趴起用嘴就着吃!”
“那只有来世变成你们一样,才会趴起用嘴吃!”
“你小子还没揍好?”
“揍吧,只要不死,来了反复,老子出去首先用机枪把你一家扫光!”
黑大汉冷笑着,盯了他半晌才开腔:“刘立言,你是个明白人。想想,我早交待过监规,你自已偏要违犯,能怪谁?砸镣带铐又是刘院长指示。不能教我们为难嘛!好,好,好,我把铐子开了,再该好好吃吧?”
立言觉得已然向邵为群解释过,无有牵挂,枪毙杀头全是一样。当着刘明才审讯时宣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笑着打断:“这套对我没用。”
“你还年轻,应给自已留条出路。难道不相信党的政策?”
“我造反并非想当官。是要洗刷不白之冤,政治上无污点,能发表作品。现在既逮捕了,坐一天,政治上也有污点。从此不能写作,与杀头有什么区别呢?所以对我无用!”
“年纪轻轻,思想怎么如此反动顽固不化?”
“毛主席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太阳总要熄灭的,地球也会爆炸。都要完蛋的。我不过早死,你不过晚死几十年,但对于宇宙可以忽略不计。还是一样!”
“看来,你小子注定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了!”
其实,刘明才不说,立言亦作好这种准备。各地外调人员提问的材料,证明他的性质特别严重:攻击华国锋,说,他又不是主席儿子,熟知历史的毛泽东怎么会将江青比作吕后?说,“按过去方针办”时间界定模糊,“过去”是*前,解放前,抗战前,还是清朝以前?精通文墨的毛泽东如何这般把握不住分寸?“按既定方针办”才是真正主席指示!……有天,省委专案组来人问:“‘重炮轰击走资派’这篇文章有无人修改?”立言一口否定:“我的文章从来不要人修改!”“真的?”“真的!”来人冷笑:“这是湖北省三株大毒草第一株!你可能不知道谁点了这篇文章?华主席!华主席指示:凭这篇文章,就可以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说着,拿出一摞五寸相片给立言看:“这是照的文章原稿。经胡厚民指示,邓国栋编辑发表的……仔细瞧瞧,好好回忆,呶,这些字是不是你写的?”“是呀,是我写的,我自已写的字还认不出?”那人气得直笑:“瞧,刘传福自已都交待了。你还帮他隐瞒?”说时,抖落着一迭材料。立言知道遮掩不住:“他要承认该他背时。我就按他交待的抄一遍……”
立言这般态度,自然令刘明才十分恼火。没过多久,栗阳召开公捕大会。立言同佘永太、黎安勇,还有从劳改农场押回、十年加为二十年的孙长学示众亮相。现场会有十万人,另加全县有线广播大会。会场架起三挺机枪,周围布满头戴钢盔手持冲锋枪的士兵。孙长学三人戴手铐,唯独立言脚镣手铐。引得台下观众议论:“这家伙死定了!”本来,违反监规戴镣,一般砸上一付,戴十天半月,以示警诫。对立言,砸上三付,过了一个月也不取下。三付铁镣如同三条毒蛇,黑黢黢,沉甸甸,冷冰冰,无日无夜缠绕着他。立言被双倍地剥夺了自由。这才体验到压在五行山下孙悟空、扣在雷锋塔里白素贞、锁在悬崖上普罗米修士的焦躁苦楚!
每天放风,看守员逼着他随队伍跑步。三十斤铁器箍住双脚,走路都困难,哪能跑?刘明才命令犯人架起他双臂拖!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