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轩里,长孙烈焰正站在一棵梅花树下,看着墨色枝干,曲折,蜿蜒,却能开出最孤傲的花,很像是李易水,自己的辛苦只字不提,别人看到的永远是她的笑容。
金哥进来的时候就瞧见长孙烈焰仰头看着树梢的样子。这梅树光秃秃的,没花没叶子的有什么好看的?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看看他小情人。
长孙烈焰见来人是金哥,随口问了句:“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一消失就好几个月。“三白叔最近找你有事。”
原来金哥和李易水说的是半真半假,金哥是三白叔的儿子,而且金哥小时候也确实被虐待了,但是后来三白叔把金哥救了出来,带到了藏云堡。
金哥一听三白叔的名字,烦得很,皱着眉头不耐烦:“那老头子,让他折腾去,烦得要命。我跟你说说你家小情人的事情。”说着一撩衣袍,往石凳上一坐,“我刚回来的时候去看过那姑娘了,真是……唉,那小手,白嫩嫩的,啧啧啧啧!”金哥顿了顿,转头看看似乎无动于衷的长孙烈焰,“要不是我这个小华佗在世,恐怕她那小手就废了呦!现在想想,那小手被烫得,真真是血肉模糊!”
长孙烈焰听到这里,哪里还有心思赏花赏月赏秋香的,拧着眉就往李易水的屋子里跑。被肆虐的风带起来的雪花,落进金哥的脖子里,金哥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有人要遭殃了,他的人皮面具又要多几张了,真好。金哥也抬头看了看身旁的梅树,红梅白雪,很漂亮,不过不如京城的梅花漂亮。正准备小睡一会的金哥,突然睁开眼睛——啊,说起来,京城的信又没有按时送来,这场雪才下了三天,官府的手脚还真是慢。
长孙烈焰冲到李易水的屋外的时候,院子里的依旧还没有人,金哥离开屋子的时候,忘记把窗户关上了,寒风丝丝地撩进屋子里,李易水不舒服地缩了缩肩膀。
长孙烈焰站在窗口,看着李易水因为手上的伤疼得皱了眉头。这样的李易水,不是他记忆里的阿水。阿水应该是笑着的,阿水似乎都不知道什么是不开心。
一阵人声打扰了长孙烈焰,原来是中午下工的时间了,长孙烈焰蹿进屋子,将窗户仔细关严。
没多久,杨梦也进了院子,和同屋的几个小丫环嘻嘻哈哈的:“你们等等,我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杨梦拿捏了一下表情,到李易水的房间外面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又去扒窗户。窗户已经被长孙烈焰关上了,杨梦折腾了一会,放弃了。若不是现在院里人多,她也能在窗纸上透个洞,瞧瞧李易水哭成个什么样子了!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杨梦站在窗口问:“李姐姐,你的伤怎么样了?”
屋里一片寂静。
怎么会没人?杨梦疑惑地皱眉,顿了顿,再次开口:“李姐姐,我给你带了些吃的,你开开门。”
李易水被杨梦吵醒,只觉就要起身开门,眼睛还没有睁开,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李易水以为是金哥,乖乖坐着,点点头,不吭声。长孙烈焰知道李易水将他认错了,若是李易水知道是他,定然会小小地缩一下肩,像是心里被扎了一下似的,也正因为是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每次都让长孙烈焰心疼。
身后的人慢慢贴上来,长孙烈焰衣服上的皂荚的味道淡淡地袭来,李易水这才意识到身后的人是长孙烈焰,惊得要跳起来,被长孙烈焰横臂抱在怀里。怀里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长孙烈焰在李易水耳边轻声低喃:“怕么?”
低喃,伴随着长孙烈焰男人的气息,缓缓地吐在李易水的耳廓,温热的擦过脸颊,李易水很没志气地柔和了,许久没有和长孙烈焰这样平和地相处,李易水舒服地眯了眯眼睛,摇了摇头。
被李易水如猫咪般的表情蛊惑了,长孙烈焰抬手,托住李易水受伤的右手,温热的体温从李易水的手背开始蔓延开来,心也开始一点点融化开来。长孙烈焰轻轻地侧了头,吻在了李易水的发上,很轻,如同蜻蜓点水,李易水没有察觉。
在这个有些薄凉的屋子里,长孙烈焰用别人看不见的柔情,包容着李易水。似乎又回到以前,那时候长孙烈焰叫烈焰,李易水叫阿水的时候。身后传来长孙烈焰的喟叹:“阿水……”温柔就这么突然降临了。
第十一章 犹记当年翠袖染青竹(一)
金哥在李易水的屋子里一直住到李易水手心的落了痂。
落痂的那天,天气有些阴阴的,一丝风也没有,李易水拿着扫帚扫院子,很慢,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唰——”、“唰——”的,将雪扫到一边。金哥蹲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好像是一只大号的绿毛八哥。金哥很少出门,今天出现在室外,李易水抬头看了看天空,觉得金哥不像是出来晒太阳的。
金哥就蹲在树上,动一下,雪簌簌地落下,有些落进了李易水的脖子里,李易水冷得缩了缩脖子。金哥说可以落痂了。刚结痂没几天,这就把痂揭了,会疼得吧?
金哥说,不落痂,以后伤口就会长得连上筋,手就成了半残。李易水立刻点头,同意落痂。揭吧!了不起再一次流血流泪!
金哥抽了李易水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瓷瓶子,倒在李易水的手心,翻起一阵白沫。
李易水问是不是中毒了。
金哥点头:“嗯,现在血痂在口吐白沫,等会就会吐死了。”
李易水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不过好在并不疼,李易水等着,看着血痂一点一点地变小,最后没有了。金哥又蹲回树上,做自己的绿毛鹦鹉。
晚上回屋之后,三白叔来找李易水,说肖末让李易水去照顾小灼。肖末,长孙烈焰的夫人……那晚,李易水没睡好。
知道李易水调走的时候,杨梦恨得牙痒痒,把屋里的小丫环通通骂了一遍。
去肖末的清云院,自然不必再住在下人房里了。
刚搬到清云院的时候,李易水的手还不能沾水,动起来也不利索,肖末的丫环汝川便只让李易水带小灼去玩:“二少爷可喜欢你呢。”
肖末的清云院和古轩正好面对面,李易水每次带着小灼出院子,都会看见长孙烈焰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古轩外面的亭子里。不管寒风多么肆虐,总是雷打不动。这次李易水看见裘劲站在旁边,裘劲见着李易水从对面出来,故意转了个方向,挡住长孙烈焰。
长孙烈焰停下手里的笔,抬头:“你挡着光了。”
裘劲撇撇嘴,错开一小步。
那边小灼瞧见了裘劲,也不管李易水在后面喊着“小心”,扬着小手,蹬着小腿跑过来:“裘劲叔叔!”
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朝着裘劲奔过来,裘劲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几步出了亭子,也不管小灼鞋子上的泥巴会弄脏了衣服,眉开眼笑地一把抱起小灼,往空中抛了好几下,才作罢:“小灼想不想裘劲叔叔?”
得到的是清脆粉嫩的童声:“想!”
李易水一路娉婷:“裘劲大哥。”随后朝着亭子里的长孙烈焰盈盈一曲身,“堡主。”
长孙烈焰抬头看了李易水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低头看书。裘劲将小灼搁在肩上,状似无意地挡在李易水面前:“王夫人,听金哥说你前阵子手受伤了,现在怎么样了?”
几天前李易水才刚知道,之前金哥说的那些,只是故意吓她的。金哥是三白叔的儿子,也在堡里做事,只不过经常出门在外,偶尔回藏云堡。金哥扯谎的功夫还真是一流,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整日在外面,不知道三白叔怎么放心得下。
李易水笑着伸了左手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些小伤口。还要多谢金哥呢,不然我哪能恢复得这么快。”
裘劲瞧着李易水光洁如初的手心,只有淡淡的老茧,当真信了李易水的话,以为金哥是想促成长孙烈焰和李易水,心中不免有些腹诽。长孙烈焰把李易水的动作瞧了个仔细——李易水没说自己的伤是在左手,无非是误导裘劲,是不想让裘劲担心?这女人,对裘劲倒是有心!长孙烈焰的目光轻轻地落在了李易水的右手,在那别人看不见的手心,有一条蜿蜒曲折的丑陋伤疤,等李易水的右手能够活动自如,就可以用药膏把疤去掉了。唔!长孙烈焰顿了顿——金哥的药配得挺慢的,等会去催一催。
裘劲将小灼还给李易水:“小灼,我找堡主还有事,你先和王夫人玩着,好不好?”
小灼扯着裘劲不肯放手:“裘劲叔叔,我们一起玩,姐姐会好多好玩的游戏,一起嘛!一起嘛!”
小灼闹起来,李易水也没有办法,怎么哄都不行。长孙烈焰在亭子里被小灼吵得没办法看下去,丢下手里的东西,步出亭子,弯腰捡起闹腾的小豆丁,往李易水怀里一扔:“带他去别处去玩。”
瞧着长孙烈焰黑了脸,李易水赶紧应声,抱着小灼转身就走,没想到小灼突然爆出哭声:“爹爹不要小灼了!”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李易水边走边轻轻拍着小灼的后背,轻轻地哄着:“小灼乖,姐姐带你去看大鱼。”
小灼哪里管这些,抡起小拳头就朝李易水脸上捶去,哭闹不止:“不要不要,小灼不要!”虽然小灼是孩子,可这下手倒是不含糊,李易水吃痛,却也不制止。李易水心知,小灼是害怕长孙烈焰不要他了,让他哭闹一阵子就好了。
李易水抱着小灼远远地走了:“小灼听话,男子汉是不能这么哭的。”
小灼哭够了,抽抽噎噎的生气:“可是爹爹不要小灼了!”
“小灼,堡主是大人,大人呢,都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小灼要做个听话的孩子。”见小灼还是不开心,李易水笑了,“要不,咱们小灼也不要爹爹了?”
小灼一听,赶紧摇头:“不要不要,小灼不能不要爹爹。”
“对呀,小灼不能不要爹爹。而且呀,就像小灼不能不要爹爹一样啊,爹爹也一定不能不要小灼的。”
小灼点点头,觉得李易水说的是,破涕为笑,拉着李易水去看大鱼。躲在围墙这边的肖末,轻轻地拍了拍胸口——小灼不哭了就好。
晚上,李易水在长孙烈焰院外徘徊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离开。温醇的声音就在围墙那边响起来:“走了那么多圈,不过来说句话?”
暗恼忘记长孙烈焰会武功,李易水迟疑了一下,进了古轩:“堡主。”
“是跟小灼有关的事情?”
李易水点头,简直想为长孙烈焰的料事如神鼓掌。
“小灼是男孩。”
“可是,你态度不能稍微好点吗?”
没有得到答复,李易水垮下肩,不明白小灼那么可爱的孩子,长孙烈焰怎么狠心拉下脸来的?“那,堡主,奴婢先回去了。”
就那么不想看见他?长孙烈焰不悦地开口:“等等,去把我屋里床铺收拾一下。”
嗯?李易水抬头,看着站在外面喝西北风,沉静地看着她,眼里无波无澜的长孙烈焰,最终认命地应下。谁让她现在是奴婢,谁让她是奴婢!不一会儿,李易水就出来了,说床铺收拾好了。
“暖床了吗?”
“啊?”李易水一惊——只有老人和小姐,冬天才会让丫环暖床的好吧!他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在西北风里都能岿然不动的大老爷们,要暖什么床!她李易水又不是他的贴身丫鬟!李易水踟蹰了半晌,柔声答道:“回堡主,奴婢脚臭。”
长孙烈焰嘴角牵起笑:“那就去洗完脚过来暖床。”
李易水开始想歪了,不是长孙烈焰想怎么样,想这样那样吧?“要不,奴婢给堡主灌个汤婆子吧?”
长孙烈焰抱着胳膊,想了想,居然同意了。“以后每天晚上这个时候灌个汤婆子过来。”
庆幸是自己想多了,李易水心中轻松不少,回清云院去找汝川要汤婆子。
汝川很爽快地给了一个给李易水。汝川是肖末的陪嫁丫环,得了肖末的意思,必须努力促成李易水和长孙烈焰。
汝川状似无意地跟李易水说:“堡主的奶娘上个月回老家去了,这些天他院里除了一个小厮,连个下人都没有,等明天我去问问夫人,要不要让三白叔安排个丫环。”说着,汝川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了灌汤婆子的李易水身上,想着如果把李易水安排进长孙烈焰的房间,是不是堡里很快就能喝喜酒了。
李易水前脚离开清云院,后脚汝川就蹿进肖末的房间,把长孙烈焰叫李易水去整理床铺的事情,无增无减地通通告诉了肖末,肖末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就说,在我的精心安排下,他们两个人怎么可能不擦出点火花来?”说着将手里的玉如意交给汝川,“这个就送给你了。”
汝川捧着玉如意,无奈地叹口气,搁在了小桌的架子上。
肖末见了,吊高了嗓子,一脸地不赞同:“你又不要啊?你不说我是你主子么!我这个主子赏你什么你都不要!”
汝川听着肖末这么说,深吸一口气,就要好好教训肖末,奈何肖末是主子,只得咽下这口气,抚额劝道:“夫人,你要知道,这玉如意价值连城,你不要这么随便送人好不好!”
肖末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问:“我没有随便送人啊,我送给你了啊。”
汝川实在受不了肖末败家的样子,大逆不道地抬手敲了敲肖末的额头:“睡觉!”
肖末拉住汝川的手轻轻地摇着,可怜巴巴地看着汝川:“姐——”
汝川不为所动:“叫姐也不行,赶紧睡觉。你要是再把贵重的东西随便送人,仔细你的皮!”
肖末撇撇嘴,身子往被窝里挪了挪,让出半边床,拍了拍:“姐,今天睡我这里咩?”
汝川站起来,瞥了肖末一眼,开口:“很久很久以前……”
“啊——”肖末吓得一头钻进被窝,“不听不听不听不听……”
汝川露出胜利的微笑,就知道肖末最怕鬼故事。“夫人早些休息,奴婢这就告退了。”
第十二章 犹记当年翠袖染青竹(二)
李易水抱着汤婆子,一路小跑进了古轩,发现长孙烈焰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就转了方向往屋里去了。
长孙烈焰就坐在当堂里,寒风从门窗吹了进去,整个屋子都冷得很。李易水将汤婆子放进长孙烈焰的被窝,无声地告退。长孙烈焰依旧坐在微黄的烛光里,静静地翻看着手里的书,好像没有发现李易水,好像,李易水只是个无关的路人。
离开长孙烈焰屋子的那一刻,李易水很想听长孙烈焰叫住她,没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想被挽留。一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李易水依旧在想“为什么离开的时候希望长孙烈焰开口叫住她”这个问题,自然是没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