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朦胧地问我是谁,这让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是谁,每次我一打电话,你就能立即听出我的声音。我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我怕我一说出我是谁,你就说不认识我,那样我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我就像一个明知道会死的人,在拖延着死亡的最后几分钟,紧紧咬着牙齿不出声。后来你说你要挂了,我才说:‘我是余非。’说完之后我连气也不敢喘,等着你的话将我砸死……预料中的打击并没有来,你很快就欢快地喊:‘余非!’一听你的语气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还记得我,还爱着我,还没有忘记我。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紧张得连大腿都被汗湿了,我高兴地喊着你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你的语气中又带了几分惊讶,问我为什么一天打两次电话给你,而且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打电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这才意识到现在有多晚了,本来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又觉得你没法相信这种事,反而会担心,便随口找了个借口。我们没聊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东拉西扯,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没有忘记我,能够和你这样没有目的的聊天,真的足够了。
挂了电话之后,那种强烈的思念又产生了,这次我思念的人是那么明确,也是那么奇怪,你知道吗?我思念的居然是我的客户,也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儿,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流浪,这座城市有些地方是黑色的,看不到一个人;有些地方五颜六色、灯光闪烁、人声喧哗,可是都和我没关系,虽然在南城有你惦记着我,可是南城太远了,远得都有些不真实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漂浮,需要一个支点可以让我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而那个客户就是我需要的支点。真的,在那一刻,我对他的思念超过了对一切人的思念,包括对你的……后来我知道那是那种让我被人忘记的力量在作怪,可是想想当时的情形,那种感情似乎也的确可以理解。
“更加奇怪的是,那个客户的电话号码原本存在手机上,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可是,随着那种思念越来越强烈,关于那个客户的一切,也就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脑子里,他的电话号码忽然就蹦了出来,我立即给他打了个电话。幸运的是,他那个时候还在外头唱歌,没有睡,只是有点酒醉,我告诉他我是余非,他马上记起了我,并且问我为何白天没有去找他。又多了一个人记得我,这让我欣喜若狂,我问他在什么地方,他说了个地址,我说马上去找他,他也没有拒绝。
“到了那个地方,那客户见到我,很热情地拥抱了我,并且将我介绍给其他的朋友。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就坐下来一起唱歌。大家都挺热情,我心里更加高兴了,我想就算以前的同事们忘记了我,我还可以继续交新的朋友,还能拥有新的同事。一高兴,就喝了好几瓶啤酒,中途上了一趟厕所。当我回到那个包厢时,刚一进门,所有人都望着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问了一句:‘怎么了?’他们互相看了看,我那个客户开口道:‘你是谁?’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我不抱希望地说:‘我是余非。’他们说:‘你走错门了吧?’我还能说什么?勉强笑了笑就走了出来。
“出来之后,我没再坐车,反正那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地方是必须去的。就在那间歌厅门口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一走进去,几个女人就热情地围了上来,请我在沙发上做好,她们转身去帮我办住宿登记,这次更加宽松,身份证的事情连问都没问。我一瞧那几个女人就不是良家妇女,但在那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于是就在沙发上等着。
“等了一会,其中一个女人转身走到我身边,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立即问我要住什么房间。我觉得奇怪,这话刚才已经问过了。我又说了一遍,她哼着歌转身去给我办理住宿登记去了。过了一会,另外几个女人也转过身来,看见我,热情地走上来,问我是不是要住宿。这下我知道不对头了,但还是没说别的,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就这样,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们来来回回问了我无数次需要什么房间,其实我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她们一转身就把我忘记了,比其他人忘记得更快,如果说我身上有什么诅咒的话,那么这种诅咒的威力显然是越来越强了,我已经变成和那些只有我记得而别人不记得的人一样了,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我看到的那些人是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于是对他们的恐惧消失了,对自己处境的恐惧却更加强烈。我意识到,这种情况不但会让我失去以前认识的人,也不再有可能结识新的朋友了。没有过去,连未来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全世界都不理我,只有这几个女人还在理睬我。本来,像这种女人是我最不愿意理会的一类人,我从来不想和她们扯上任何关系,可是,在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问我是谁,只有她们不问;所有的人都因为我的陌生而拒绝我,只有她们好像招呼熟人一样,虽然从来不记得我是谁,可是每一次看到我,都会好像看到老朋友一样地说:‘唉呀,你来啦!”虽然这只是她们职业上的习惯,却也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被人遗弃,至少还有人关心我。更何况,那时候我累极了,这里至少还有张沙发可以让我靠一靠。
“我就这么坐了好几个小时,旅馆里通宵营业,那些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总是有男人走进来,带走一个或者几个女人,也总是有一些喝醉的女人走进来,看到我就跟看到熟人似地热情招呼。
“后来,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很年轻,妆化得很浓,一进门,她就看见了我,和其她女人一样,她也粘上来跟我打招呼,还请我抽烟,我说我想喝啤酒,她转身就去柜台拿了几瓶啤酒过来,回过身放到我面前说:‘你就喝个够吧。’听她这么说,我蓦然抬头望着她:‘你说什么?’她满不在乎地吐着烟说:‘不是你自己要喝酒吗?我陪你喝,你记得给钱就行。’让我震撼的不是她说的内容,而是她记得我!她没有像其她人一样转身就忘记我!我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便自己走到她背后,她立即转过身来,笑着道:‘你干什么?吓唬人家?’我终于相信她的确认识我了,这种被人认识的感觉,似乎很久没有尝过了,似乎早已孤单了几个世纪。”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我,咳嗽一声,“我害怕那种孤单的感觉,这个女人的出现,就好像一根稻草出现在溺水的我面前,所以,当她拉着我上楼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用了一小会才明白我这是在什么地方。那个女人还没有醒,我仰面躺着,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可是更多的,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女人能够看到我……没用多久我就想明白了,这个女人就和以前的我一样,她也看见了别人不会记住的人,这表示,她很快也就会变得和我一样。想到这个,我忽然对我身边这个女人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柔情,我转过身抱着她,她还是没有醒,没有化妆的脸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我把她抱得紧紧的,心里想着你,一时之间,仿佛她就是你,于是我更加同情她了,甚至有些为她焦急,她被我越来越用力的拥抱弄醒了,看了看我,以为我还想做些什么,也就转身抱住了我……我仍旧没有拒绝,实际上我自己也渴望这样。那个时候,全世界都消失了,我们似乎是在一个遥远的海域漂浮,只有她和我的身体是真实的,而我知道,连我们也会最后溶化成泡沫……
“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才起床。我把全部的钱都留给了她,想想觉得少,索性将钱包一起给了她,并且将银行卡的密码告诉她。她非常吃惊,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我没有解释什么,转身走了。她一直跟着我,一直将我送出门,她老想问我什么,可我没给她机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明白这些事,就什么也没说,反正她迟早会自己知道的。最后我回头看了看她,她正掏出唇膏对着小镜子涂抹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起来就像焉了的菜叶。我觉得仿佛是我遗弃了她。
“一直走到看不见她的地方,我才想起你来,我感觉十分愧疚,可是我知道,如果仍旧发生这种事情,我仍旧不会有别的选择,一想到这点,我难过极了,觉得自己从今以后再也无法过正常的生活,只能这么过下去,甚至连罪恶感也没有,而这种事情,在以前恰好是我最厌恶的,现在看起来却那么理所当然……我给你打了个电话,随便聊了几句就挂了……我觉得你已经很远了,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不喜欢你了,因为你的声音听起来无忧无虑,你没法理解我的感受。
“这个时候,那种思念又来了。这次思念的对象是我的父母,你知道的,这种思念一旦产生,就无法消除,只能依照它的指令行事。我给他们打了个电话,他们仍旧记得我是谁,就像你一样,可我知道,只要我一见到他们,他们就会把我忘了,就像那个客户一样……我已经想明白了,你和其他没有忘记的我的人,不是不会忘记我,只是还没有见到我,一旦与我见面,那种诅咒就会将我从你们的记忆中消除。这种思念让我恐惧,因为我不能抗拒,我只能在它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向每一个我所认识的人,然后看着他们忘记我,看着他们把我当成陌生人。
“我试图抵抗那种思念的作用,可是不行,那种感觉没法形容,也没法抵抗。最后我还是上了公共汽车。钱包已经给了那个女人,我身无分文,司机看了我一眼,要我投币,我说好的,便朝车厢后走去。他头也没回一下……他已经忘记我没有打票了。下了车,在火车站附近的超市里拿了点吃的,我漠然地朝门口走去,保安拦住了我,要我出示电脑小票,我说好的,飞快地从他身边钻过……他也一样没有回头,他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白拿东西不给钱的人了。我觉得自己好像鬼魂一样,以前所遵循的一些道德规范在这种全新的情况面前都粉碎了,那些规则对我没有约束力,也没人要求我遵守这些规则,可是我心里并不好受,一个习惯了遵守规则的人,如果突然失去了一切规则的约束,那种滋味,就好像突然不知道怎么走路了一般。我不敢去想自己算不算小偷,其实我内心隐约渴望着保安能抓住我,哪怕把我送到派出所,让我坐上几天班房,对我来说似乎也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有好几个人像我一样拿着许多东西钻了出来,我们相视苦笑一下:我们都是同样的人。你也许要说,既然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成为朋友?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你不知道,他们的身体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这种恶臭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在我自己还没有被人忘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些只有我能看见的人们会发出这种气味……没有人能忍受那种味道,简直让人窒息。其中有一个女孩非常漂亮,她也一样臭气熏天,从他们的表情上,我看出我自己也是如此。无论多么渴望和人亲近,这种臭气还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我们互相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便赶紧四散开了。即使他们已经离去了,那股恶臭还是弥漫在四周,让人想吐。”他说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打断了他:“但是你身上并没有任何味道,其他那些人身上,我也没有闻到过任何难闻的味道。”
“你说得没错,那种味道,只有当你自己被人遗忘之后,你才可以闻到。”他苦笑一下,继续说下去,“因为没有人能记得我是谁,我顺利地上了火车,回到了家里。爸爸妈妈看到我,既惊讶又高兴,问长问短,我一直紧张地移动着,不让自己逃出他们的视线,这样他们记住我的时间就能久一点,哪怕只是长上几分钟也好啊。他们很久没有看到我,兴奋地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说话。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家里太舒适了,没多久我竟然睡着了。
“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是在家里,我猛然坐了起来,心里沉甸甸地,慢慢地朝厨房走去……那里正传来饭菜的香味和菜刀的叮咚声……看看客厅里挂的大钟,我竟然独自一个人在沙发上睡了两个多小时,这么久的时间,足够让他们把我忘记好几个来回了。我觉得异常难过,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谁在调收音机的频道,发出嘈杂的声音。我走到厨房门口,看到爸爸和妈妈正在忙着做菜,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我想他们再也不会和我一起吃这些东西了,这么多菜,他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啊?他们很快就会感到奇怪: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他们会不再记得这原本是为我,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准备的。我正在这么想着,妈妈一抬头看到了我,高兴地招呼着我,让我到客厅里看电视。这让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没想到她还能认出我!
“‘妈!’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菜。我连忙转身走出了厨房……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怕他们看见。
第一眼看到这张空白的脸,杜仲也是全身一麻,似乎被电击了一下,头发根都仿佛立了起来。然而,他立即想到,这很可能是于慧慈戴上了什么面具故意在吓唬人,这么一想,他的手便伸了过去。
他和于慧慈的距离很近,微弱的一点灯光只能照着人的上半截身体,他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出来,旁边的萧雪晴虽然能看到一条手臂的剪影,但正面的于慧慈只能看到手掌的截面,由于目标太小,和黑暗中人们晃动的影子混合在一起,于慧慈没有发觉,直到他的手掌碰到了她的脸,她才蓦然朝后一闪。
虽然只是这么短短一个瞬间的接触,但杜仲已经分明地感觉到,那张白板般的脸上,并没有戴任何面具,触手是细腻润滑的皮肤,带着一种异样寒冷的感觉。
灯光在这个时候完全熄灭了,教室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杜仲用力抽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