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走神了,他的声音蓦然清晰起来:“你快来!”这话让我回过神来,我还没有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去,就已经答应了。
为什么不去呢?这个时候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本来想去找贾云的,既然李云桐叫我去流芳湖,那就去吧,就算没什么事,看看湖边的风景也是不错的。
自然,又是问了半天路,才找到正确的乘车路线,公交车摇摇晃晃,当它晃到流芳湖时,已经是上午11点了。倘若不是李云桐在等着我,就这么坐着车一路摇晃下去也不错,至少不用那么快地回到云升街六号。
流芳湖上烟笼雾罩,和往日的寂静不同,湖面上穿梭来往着许多船只,仿佛在捞鱼,然而现在并非是捞鱼的季节,他们在干什么呢?我疑惑地看着湖面上撒网的人们,一边沿着湖岸寻找李云桐。他并不难找,细长的个子醒目地立在一棵柳树下,正凝视着湖中央在想着什么,嫩绿的柳枝垂了他一头一脸。见我走过来,他笑着打了打招呼。
“干什么呢?”我指了指湖面,“这个时候捞鱼,不是要捞鱼仔吧?”
“不是捞鱼,是捞尸体。”李云桐有些无奈地道,递给我一张纸。这是一张白色的素描纸,纸上画着一个女子的脸,满头微卷的长发,细长的眼睛,鼻头有点大,嘴唇薄而宽阔,正满面惊恐而绝望地凝视着画外的人们,那张张大的嘴似乎正在呼救,让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这是我画的,”他说,“就是前天夜里我想救的那个女人,你有印象吗?”
听他这么说,我更加仔细地看了看那女人,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实际上,前天夜里,在流芳湖里,我没有见到任何女人。我照实跟他说了,他点点头:“我知道,除了我之外,没人见过她,但我真的亲眼看到她沉下去了。”他抿了抿嘴,仿佛是冷笑,又仿佛是自嘲:“这两天我一直在跑这件事,现在他们终于答应来打捞尸体了。”
“这两天你一直在忙这个?”我惊讶不已。李云桐的热心我是早就知道的,刚进公司时,由于胆怯,我很少主动和其他同事打招呼,是李云桐第一个向我介绍他自己,并且带着我认识了全公司的同事,这件事一直让我感激……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热心,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溺水女子,竟然连续跑了两天。他告诉我,这两天里,他跑了许多部门,大家都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而他们解决疑惑的办法都是一样的……由于李云桐向他们提到,当夜曾经有警察前来救人,他们理所当然地向110求证此事,求证的结果我可以预料到,那些出警的警察们承认有这么回事,但是他们也肯定谁也没看到落水的女子。既然连那么多警察都没看到那个女人,当然也就可以认为并没有这样一个女人落水了,这是正常的逻辑,所以李云桐这两天虽然跑断了腿,却四处碰壁,没少挨白眼和咒骂。
“我知道她落水了,大家都不管,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李云桐跟我说起当时的情形时,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种倔强的神情,“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虽然各个部门都不理会这件事,李云桐还是坚持要弄个水落石出,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同学……本地人的好处就是,到处都有熟人,有熟人就好办事,李云桐有一个老同学在公安局工作,手中有点小小的权力。他找到那个人,将此事说了出来,不过这次留了个心眼,没说曾经有警察打捞过。那同学认为自己了解李云桐的为人,对他的话没丝毫怀疑,立即派人前来打捞。
“已经打捞了半个小时了,流芳湖不小,还没捞到。”李云桐说,他似乎有些担心……如果这次再捞不到尸体,要背负责任的,可就不只他一个人了。
“我真的没看到过那个女人。”我提醒他,“你肯定没看错?”
他笃定地点了点头:“没看错,我甚至还摸到她了。”他懊丧地叹了一口气,“只差一点点……”他的眼光瞟向我手中的画像……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画像上这个女子的最后表情,就是这样一副惊惧的神态,并且永远是这副神态了。这副神态让我想起了许小冰……我总是不自主地想起她,不是因为惦念,而是因为我一直猜不透她做那一切的目的,这些事情在我心头成为一块悬空的石块,时刻荡来荡去,让我不得安宁。
许小冰也经常露出那样恐惧的神情,但是和眼前画像上的女人又完全不同,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
“我只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呢?”李云桐喃喃道,又仿佛是在问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耸了耸肩膀。
“你刚才跟那个男人在说什么?”李云桐忽然转换了话题,“他给你的那张纸呢?你怎么扔了?”他朝我眨眨眼,露出一副暧昧的神情。
“什么男人?”我感到莫名其妙。
他哈哈一笑:“还保密?是你男朋友吧?”
“你说谁啊?”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好了,别装了,”他继续笑着,朝岸边走动几步,叹了一口气,“但愿他们能把她捞出来。”
“别担心了。”我说,却没法跟他说一定会捞出来……假如真的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的话,当然一定可以捞出来,但是……毕竟他那晚喝了一瓶啤酒。
船在湖面上交织来去,拖网一次又一次地从水中捞起,除了一些游客们扔下的垃圾,什么也没有捞到。李云桐的同学给他打了个电话,似乎是问他是否的确没看错,李云桐在电话里再三保证自己的眼睛没出问题,对方的语气很不善,我虽然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但是从那种急切的语气来看,他的那位同学显然也开始怀疑李云桐所说的话,李云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最后大声吼着说他还有一位证人。我正在想那个证人是谁,他已经将手机递给了我。我毫无心理准备,接过电话,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便下意识地说的确有这么一位女人死在湖里,对方问我是否亲眼看见了,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李云桐,再看看湖面上乱糟糟的船只,想想事情已经到了这一地步,船已经来了,李云桐也挺不容易,便说:“那晚我也在场。”我没有直说自己亲眼看见了,算是撒了个小谎,对方看来很急,没有仔细揣摩,便认定我也看见了一个女人溺死在这湖里,这才发出一声满意的“唔”。
挂了电话之后,我将手机递给李云桐,他说:“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的是真话。”我说,他愣了愣,马上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偷偷地笑了。
打过这个电话之后,原本有些懒散的船只运动得更加勤奋了。已经是中午时分,我和李云桐在湖边的大排档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刚刚吃完,便听见湖面上传来一阵嘈杂的欢呼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李云桐已经朝湖边跑过去,当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湖边。
在湖中央,一艘船正慢慢地收着大网,那张黑色的网沉甸甸的,网眼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垃圾。和前几次收网不同,这次的网明显地绷直了,显然在网中网着一个很重的东西。
难道真的捞起了一具尸体?我惊异地看看李云桐,他紧张地盯着那张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眼神。
网终于收了起来,一个长条形的东西被包裹在网内,很快便放置在甲板上,船上的人们围了过去,其他的船只也朝那只船靠近,人们纷纷跳上那艘船,将网中的那个东西围得水泄不通,从湖岸边再也看不清楚。我有些着急,几次跳起来想看个分明,李云桐倒是很有信心;他终于掏出一支烟来……他抽烟的习惯很特别,别人喜欢用烟来舒缓压力,他却从不在紧张的时候吸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吸烟是种享受,而享受应该在轻松的状态下进行……现在他开始抽烟了,点燃之前先询问了我一句,见我不反对,便惬意地将火凑上去,喷吐出白色的烟雾来。
船上的人们乱糟糟地大声议论着,却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那艘船破开水面朝岸边驶了过来。李云桐带着我绕着湖岸行走,走到一处船可以停靠的小码头,没多久那艘船就过来了,几个人从船上跳了下来,船上还留着许多警察。一个便衣挤开人群走到我们身边,对李云桐道;“去认认,看是不是她?”
李云桐点点头,看了看我:“你还是不要去看,站远一点等着。”
我点点头,离岸边远了一点。
李云桐在那具尸体前蹲了下来,看了几分钟,便站了起来。人非常多,越来越多的人朝岸边走过来,我只能从人群的缝隙里依稀看到他。他很快便从船上下来了,那个便衣跟在他身边。
“是她。”李云桐指了指我手里的画像道。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居然真有这样一个女人!我和那么多警察都看漏了,幸好有李云桐,否则谁知道这女孩竟然沉尸湖底呢?她家里人说不定正在找她呢……我看了看那张画像,这女人正用她永恒的绝望面对着我,我感到一阵心悸,连忙将画递给李云桐,他看看我,笑了起来:“害怕了?”
“不是,不过觉得心里不舒服。”我说。
“你脸色不太好。”李云桐仔细看着我说。
“没事。”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没必要害怕一个死人。
“你这人,明知道是这种事,还带个学生来,也不怕吓着她。”那便衣埋怨道,眼光转向我。我以为他会安慰我几句,谁知道他接下来的话更加精彩:“不过也没办法,你还得跟我们到局里录个口供。”
10
和李云桐一起在公安局录完口供,顺便请他帮我留意租房子的事,我们便分手了。
我又是独自一个人了,而我依旧不想回到云升街六号去。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许小冰应该回去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以前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刚才将这种事告诉李云桐时,他觉得很惊讶,也很为我担心,如果不是他老婆突然打了电话来说儿子发烧了,他还准备陪着我一起回去,和许小冰好好理论理论,把这事弄个明白。这让我多少觉得安慰了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并不是完全孤独的,至少还有个地方可以听我说话。
“你别冲动,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上车之前,他再三叮嘱我。
“嗯。”我用力点点头,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为什么要哭呢?
目送着李云桐所乘坐的公车离开,我沿着公安局门外那条街慢慢散步,路边是或新或旧的小区,楼房高低相间,仿佛高低不同的音符。某栋墙壁发黑的旧楼前,一大堆垃圾散发出浓烈的臭味,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几株繁茂的桃树在一边妖娆地盛开着,满树粉红的桃花,在雨雾之中,那红色似乎也浸润开来。我站在桃树底下看了很久,头发渐渐地湿了。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消磨了一个下午,脑子里海阔天空地想着许多事情,现在困扰我的是另外的问题了。对于许小冰的动机,我想不透,而更让我不明白的是,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就算她能够在浴室里放上头发,那么我手里的那杯水是怎么回事?除非她们用了迷药……真有这么可怕吗?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完全没有辨认方向,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通往云升街的公车上,不由愣住了。
我什么时候上的车?
我摇了摇头,暗暗嘲笑自己……看来,无论我多么讨厌发生在云升街六号的事情,作为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栖身之所,那个地方仍旧是我不得不去的去处。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最后的归宿吧?当人们走投无路时,应该还有一个那样的地方可以容纳他们,那个地方,多半是我们的家。我重重地出了口气:云升街六号不是我的家,它只是我不得以的唯一选择,我的家在更南方的一个小城市,在这个季节,那里一定是满城桃花,看日子,似乎也该到了吃三月初三的鸡蛋的时候了,今年是吃不到那种用芥菜和黑豆混在一起煮的鸡蛋了,唉。
公交车始终是这么摇晃,我坐在车座上打着瞌睡,直到报站的喇叭报出了云升街的站名,我才蓦然起身。
又回到了这条街,这里是如此冷清,仿佛连时间都流动得比其他地方更加缓慢。云升街六号的楼道里,比往常更加黑暗,站在公路对面望去,那种黑色似乎已经从楼道里侵蚀到了外墙,连建筑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了。我正要穿过马路,却被一个人叫住了:“嗨,你!”
说话的人就在我身后,我直觉到这个声音是在喊我,回过头来,那人正坐在轮椅上愉快地对我招手。
“是你?”我笑着走了过去。这人是昨天我遇到的那个租书店的老板,就是他租给我一本《兄弟》。他用力推动轮椅朝我这边走过来,我赶紧加快脚步:“你住在这附近?”
他摇了摇头:“路过。”
和往常一样,面对不熟悉的人,我找不到话题了,心下有些着慌,抿了抿嘴,慌乱中随手指着云升街六号漆黑的楼洞道:“我住在那里。”说完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给他说这个呢?我感到自己的脸又红了起来。
“你住那里?”他惊奇地语气让我感到,云升街六号对他似乎有着特殊的意义。
“我住三楼。”我指了指三楼的窗口,那里正对着浴室,此时亮着一盏微弱的灯,显然许小冰已经回来了,这让我感到有些烦。
“你和别人一起住吧?”他微笑着问,不知为何,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忽然浮上了一丝玛瑙般的红色。
“你怎么知道?”
“嗯,”他羞涩地低下头去,“你的室友很漂亮。”他的脸已经红得快要冒出熊熊火焰了,我连忙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着别处,心里暗暗叹息……许小冰是很漂亮,不过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喜欢你。
“长头发的女孩,性格一般都比较温柔。”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我莫名其妙。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我猜的,她看起来很温柔。”他低着头说,又赶紧加上一句,“你别告诉她,我没别的意思……”
“嗯,放心。”我说,心里却觉得奇怪,许小冰并不是长头发啊……想到这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