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该是这样……她出神地想着,脑中突然浮现出那朵芍药盛放的姿容,眼前的面孔仿佛鲜活了起来,神采飞扬,俊美不可方物。
那又是谁的脸?记忆中,何时有过的那样的一张面孔?她见过无数艳若桃李的女子,也见过不少风流倜傥的少年,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妖美的男子啊……
与她对视半晌,他方回过神来,一把将她推开:“你干什么!”
她被他一推,脚下不稳,退了两步没有站住,跌坐在地。站起来时,他已重新穿好斗篷,脸没在斗篷帽子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了。
两人对峙而立,一个藏在影中,一个曝于月下。气氛有一丝微妙的尴尬,良久,他咳了一声,开口道:“你……可是姓慕容?”
好奇怪的人,为何如此纠缠于她的身份?问出来的问题也非常人所想。慕容是罕见的姓氏,她活了将近十七年,从来没有见过姓慕容的活人,平白怎么问她姓不姓慕容?她自认脸上没有刻字,更没有鲜卑遗裔的特质。
“我不姓慕容,我姓花,花月珑。”
“不姓慕容?”他沉吟道,上前一步,执起她的手。她退缩了一下想要避开,发现没用,认命地任他抓住。
他握住她的手平摊于他掌上,一股热流从他掌心里窜出,穿透她的手掌,从手心里猛然跃起,升腾而成一簇灿灿的火苗。
她斜睨他没在阴影中的脸一眼,挑衅地将手一抓,把那簇火苗按熄在手里。
“花月珑……”他缓缓地重复这三个字,用他生硬的语调读出来,听着与旁人所说格外不一样,“你当真不姓慕容?”
花月珑无奈已极:“姓氏还有作假的么?我当真姓花,当真不姓慕容,当真当真不姓慕容!”
刚想把手从他掌中抽回来,他蓦地一翻掌,复又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无妨,”他一字一顿道,语调还是那么生硬,滑稽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便显得尤其滑稽,“从今天起,你姓慕容了——慕容月珑。”
第二章?行路
她被劫持了。
瞪着身上无形的丝索半天,花月珑不得不得出这么个结论。据说这玩意儿叫做捆仙索,能不能捆住仙人无从得知,但捆她一个只会一点皮毛法术的小人物,的确是足够了。她此刻不但半点法术也使不出,连手脚动时都能感觉到被什么绊住似的,须费好大力气。
这当然也是防止她逃跑的有效措施之一,同时又不会让旁人看出破绽来,只会觉得她的动作十分迟缓,有“淑女”之风范。
比如……现在。
“你看看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样子,看看人家,走得多好看!”母亲一筷子敲掉女儿伸向桌上碗碟的手,指着花月珑对女儿训斥道。
年仅十来岁的小姑娘害怕地缩了回去,怯怯地看着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这个走路这么慢的姐姐赞赏有加。
花月珑在小姑娘的注目下,费力地走到最近的一张空桌边坐下,累得鼻尖上都渗出了汗珠。她无奈地冲小姑娘笑笑,那女孩儿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她。
这里是江陵府西去路上的小镇近郊,行人往来颇多,行色匆匆不及进镇休息,便有人在镇外路旁开了茶水饭铺,倒也有不少生意做。往西已经可以看到连绵的群山,即将进入蜀地了。
这半日来,便行了四五百里——月珑自己虽不会缩地御风之类的术法,见到别人使,也不会觉得奇怪。若不是她叫嚷肚饿,不一口气奔回目的地,那位“喂公子”怕是不会停的。
之所以叫他“喂公子”,是因为她问他如何称呼时,只换来他一句“你叫我‘喂’不是叫得很顺畅”,当即噎了她一下,索性以“喂公子”称之,本想也气他一气,谁知他毫无反应,既不答应,也不反驳。
也是啊,就两个人在一块儿,说什么不都知道是对谁说的,称呼什么又何妨。而且多数时候,他对她的话都是置之不理,既不说自己是谁,也不告诉她要去何方。
“这里人来人往的,你披着这么个墨黑的斗篷遮着脸,是想大白天装鬼吓人吗?喂——公子?”
月珑拖长了语调,斜睨在她旁边坐下的人,顺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可恶!倒杯茶都得这么半天,换了平时早两三杯下肚了!
他顿了一顿,还是把斗篷解了下来,里面是灰色的长袍,与发色相近。他的头发并无银丝,看起来却总觉得是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灰暗枯败,用一根发带简单地束在脑后。不消说,那发带也不会是什么鲜艳的颜色。
“蔚公子?”跑堂的小二耳尖,过来一边倒水一边套近乎,“公子和本地真是有缘,本县的知县夫人也姓蔚——蔚这个姓可是不多见哪!两位是从江陵来吗?江陵府的蔚侯爷,就是我们知县大人的老泰山,不知这位蔚公子……”
他的脸色突然一沉,月珑急忙开口打断小二:“不是蔚蓝的蔚,是魏晋的魏。我们哪有福气和堂堂的江陵侯沾亲带故呢!”
说完偷睨了身边的人一眼,果见他脸色愈发阴沉。他和江陵侯有什么关系么?怎么听到江陵侯的名字,脸色都变了?她还以为那张死人脸上不会有什么表情呢!她看看他手里用黑布裹住的青霜剑,撇了撇嘴。
“唉呀是小人多嘴了,魏公子莫怪啊!不知两位要吃些什么?本店虽小,可是样样俱……”一个“全”字哽在了喉咙口,小二手一抖,茶壶差点脱手落地。
乍一看这位魏公子的长相,可真是、真是吓人哪!小二抬头看看外面,确认太阳正好,又看“魏公子”动了一下眉梢,才松下一口气来。尽管如此,给他倒水时,手还是止不住发抖。唉,好好的一张俊脸,怎么硬给折腾成这样呢?
月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小二那惊吓的表情,好像撞了鬼似的——也不能怪他,谁叫这“喂公子”一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模样呢!就差没一只脚上绑个棺材了。她有些佩服自己的胆量,昨天晚上看见他的脸居然没有被吓到,到了白天里才发现身边的人长了一张死人脸。
“你决定吧。”他扫了一眼小二所指的墙上的标价木牌,微微一哂,低头喝茶。喝了一口,便皱起眉来,似乎不太习惯茶的味道。
月珑简单点了几样小菜,小二应下,又热心地推荐店里新推出的招牌菜。
“很新鲜的呢!”他指着铺子凉棚后的炉子,那上面油锅滋里滋里炸地正欢,“都是旺鸡蛋,不嫩也不老,刚长了一点毛,鲜得很呢!”
旺鸡蛋?月珑目瞪口呆,看着邻桌刚上的一盘油炸旺鸡蛋。小鸡已具雏形,几根纤细的羽毛从蛋白里露了出来。天!这种东西她只听说过而已,没想到还真有人喜欢吃!
“客官,没见过吧?要不要也来一盘尝尝?”
月珑正要婉言谢绝,身旁的人却腾地站了起来,一掌拍在桌子上,面容扭曲得狰狞:“谁让你们卖这种东西的?”他的脸本就吓人,这会儿又露出凶恶的表情,吓得小二腿一软,当下跌了个跟头。
月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看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急忙拉他:“喂,别人卖什么与你何干呀,又不是开黑店卖人肉,你别多管闲事……”
他回身恶狠狠地甩开她:“这和卖人肉有什么区别?还未成形的婴儿,就被活生生下了油锅!”
“啊?”月珑呆掉。这、这和人肉……能相提并论吗?这个只不过是未孵出的鸡蛋,说起来是残忍了点,但和人肉还说不上是一回事罢?这么点事就大发雷霆,这位“喂公子”仁兄,看起来不像是这么有善心的人物啊……
看他怒气勃发活似要拆了这家小店的模样,月珑只得死拉住他的袖子,低声劝道:“没有那么严重的,这些都是孵不出来的鸡蛋,才拿出来卖的,早已死啦。”
他总算止住了怒气,被她拉坐下身来,脸上却还忿忿:“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想得出来这种邪门的花样!还有什么紫河车、血馒头,见得还少吗!”
月珑无语应答。好罢,就算“喂公子”他是很有善心,也不用说得好像那些雏鸡是他亲儿子似的罢?
两人坐定,上了菜来,他也不动筷子,只月珑自己一个人慢慢吃着。周围渐有窃窃私语声传入她的耳朵。
“哪里来的外乡蛮子?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什么外乡,我看是外邦才对!连话都说不顺溜呢!”……
月珑瞪他一眼,心说,这下好了吧,非得惹得大家都对你指指点点才高兴?
而他只是低头皱眉猛喝茶。
四周私语声还未停,就听得棚外管道上一阵马蹄声,路边上招呼客人的小二飞也似的跑进来,边跑边大喊:“掌柜的掌柜的!快快,来贵人了!”
“什么贵人?”掌柜匆匆忙忙地赶出来,往来路上看去,见几位官差打扮的骑马打头,后面两顶轿子不紧不慢地朝着这边过来了。
“是县太爷!县太爷要来我们店了!”
“县太爷?”掌柜吓得不轻,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也管不了店里的其他客人了,急忙招过几名跑堂的过来收拾东西,在店中央腾出一大块空来准备着。
外边马嘶声渐近,眼看县太爷的轿子就到门口了。
江陵侯的女婿吗?月珑夹起一根豆角扔进口中,斜眼睨着身边的男子,毫无意外地看到他脸色又阴沉下去。也许对他的印象该改一下了,这人的表情还是挺丰富的嘛,脸变得也够快,真不该冤枉他是死人脸。
“吃完了没有?我们还要赶路。”他压低声音问。
“被捆着想快也快不起来啊。”她故意放慢了筷子从盘中移到嘴边的速度,看他莫可奈何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么慢吞吞地吃饭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只怕是要有好戏看呢,她幸灾乐祸地想。
县太爷一行步入店内,却是夫妇二人,也没有穿官服,只着便装。县太爷不过三十多岁,正是书生意气,风流倜傥,夫人也仪态端庄,容貌妍丽,实在是一对璧人。
县太爷见众人诚惶诚恐,气氛颇僵,连叫大家免礼,笑道:“下官与娘子回江陵省亲,路过此地,并非下访,叨扰诸位乡亲了。店家就当我们是寻常过路行客便可,不必如此拘礼。”
说是这么说,但谁敢不把他当县太爷看?掌柜的答应了,只是唯唯诺诺地退开到一旁,不敢逾矩。
县太爷和夫人倒闲适自在,坐下之后,两人便聊了起来,声音虽不大,月珑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夫人,下官这回备的这份礼,可算恰当啊?”县太爷问。
夫人笑答:“六弟即将大喜,弟妹又是奉剑山庄少庄主,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侠义女子,官人的这份礼,可说是恰当已极!”
“转眼六弟也要成家了呀。”县太爷慨叹一声,“听说这回弟妹凭的是一把青霜剑和六弟结缘,是否确有此事?”
“当然,紫电青霜本是雌雄双剑,紫电乃我蔚家家传之宝,青霜剑则流落在外。祖宗早有遗训,凡蔚家子孙,当竭力寻回青霜剑,与紫电相配。这回六弟不但得回青霜,更抱得美人归,可说是双喜临门!”夫人喜笑颜开。
月珑看了一眼桌上被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你们的青霜在这儿呢,别说什么双喜临门,依洛姑娘的性子,单喜还得磕磕绊绊呢。
她瞄着跟随县太爷而来的几名官差,心里半开玩笑地估摸着如果这会儿她大叫出来,他们能抵挡“喂公子”多久。转回视线来,就见“喂公子”威胁地瞪着她,好似在警告她最好别轻举妄动。
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朝自己身上努努嘴,哼一声撇开脸去。这捆仙索不解开,她就算逃脱了,难道这样乌龟一般爬回开封去?何况,她想要的青霜剑还在他手里呢。
“我吃饱了。”她慢吞吞地放下筷子,慢吞吞地抬起手,朝掌柜的那边吆喝了一声,“小二,结账!”
县太爷在此,人人都闷头吃饭,不敢有半点造次,她倒好,这么一呼喊,把整个凉棚里的人都引得往这边看。
他有些恼怒,不想多生枝节,悄悄握住了她的手腕。
“怕什么,我还能逃得出你的手掌心?”她把两只手都放到桌面上来,巧笑嫣然,“喂公子,付账吧。”
他尴尬地压低声音:“我没有……没有带钱出来。”
“不是吧?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掏腰包?”她夸张地惊呼,“这世上哪有肉票给劫匪付账的道理?难不成过会儿你把我卖了我还得给你数钱?”
“劫匪?”官差们一听这两个字,立马警觉起来,纷纷拔出佩刀,一半护住县太爷夫妇,另一半向这边包抄过来。
“你!”他狠狠瞪她一眼,她自顾笑得花枝乱颤没心没肺。
一手抄起她的腰想要突围出去,她却揪住了他衣角,死赖在原处,嘴里还叫唤着:“哎哟我跑不快,跟不上你,你慢一点等等我!”料定他不敢当众施法,更不敢拔出青霜剑来,她低头偷笑到几乎内伤,愈发使力扯他的衣服。
官差挥刀向他砍来,他躲避不及,只得举剑相挡。剑不出鞘,法不能施,身旁还有个人在暗中使绊,凉棚里地方又狭小,几个官差也让他应付地手忙脚乱。
一时间只见五六个人缠斗在一处,混乱非常,客人纷纷尖叫逃跑。
“啊——”突然间一声尖厉而恐惧的叫喊,让每个人都震了一震,随即听到县太爷的命令:“住手!统统住手!”
官差们听命散开,持刀包围住月珑二人。那边只见发出尖叫的县太爷夫人睁大了双眼,伸手指着“喂公子”的脸,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太、太、太……”,却说不出下一个字来。
“夫人?太什么?你怎么啦?夫人!夫人!”县太爷焦急地摇着夫人,试图让她回过神来。摇了两下,夫人索性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官差们面面相觑,个个摸不着头脑。
趁这混乱的机会,他两手一抄,把花月珑橫抱起来,纵身跃起,脚尖往凉棚柱子上一点,飞快地斜掠出了这块是非之地。
'分段/'
“好玩吗?”
一口气掠出数十丈,确信凉棚那边的人看不清了,又掐了个御风诀,直奔出去数十里地他才停下,把怀中抱着的女子往地上一扔,怒道。
花月珑懒洋洋地爬起,拍拍沾上枯叶的衣裙。
这么一会儿就到山脚下了,刚刚看西边的群山还只是模糊的远影呢。不用自己走路就是好啊,又快,又不费力气,而且,唔……看不出来这个死人脸还……
她偷瞄了一眼他的胸膛,脸上微微有些发热。
“唉,谁叫你绑着我,浑身使不上力气,无聊得紧呢。”她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