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叫直言呢。他指指自己的脖颈肩背:“那这些呢,又怎么解释?说我们在山里被豺狼虎豹咬的?”
她的脸上腾起两朵红云,想起自己刚刚的失态情状,羞不可抑。转过身去穿衣不理他,却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喂,你听,是不是有人来了?”
两人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只闻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喊声,像是很多人在喊。
“糟,你听见没有,是不是有人在喊承嗣?”
她怎么就对这两个字最敏感?“是,还有喊‘圣女’、‘长老’的,是上山来找我们了。”他侧耳听了一下,“族长也来了。”
“族长!”她跳了起来,“族长都来了,那我们俩的事不是瞒都瞒不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她急得团团转,眼见山下树林中已能看到人影晃动,不知该往哪里藏好。
“别着急,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拉住她,“男欢女爱,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向族长坦言,她也知道你并非真是圣女命格,会成全我们的。”
“不是啊,不行的,族长特意嘱咐过我,在她点头之前,绝不可以染指你的!”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快,快点藏起来,你赶紧设个结界把我们俩藏住,别让族长发现——不,不行,你的结界瞒不过族长的眼睛的。怎么办怎么办,她们就要上来了!”
疾鹰心中隐约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先前笃定地认为她是烟花女子,阅人无数,谁知她竟仍是白璧无瑕;那么由此而认定的她这个冒牌圣女只能做个安定人心的幌子,会不会也是他钻了死胡同?逸春姐始终不肯明说洞炎镜中所见的真相,又对她这般叮嘱,难道……
“对了!我有办法,我可以……”她突然灵光一现,“我偷偷学的,应该是很厉害,瞒得过族长!”
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两掌一搓一翻,一道球形的红光从她手里蔓延开来,顺着地面向上向外扩展,初时是艳丽的火红色,扩开来后,颜色渐浅,如一顶红色的帐篷,越扩越大,整个山洞都笼罩在绯红的光亮中。
他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盯着洞顶迷幻离合的红光。这是……这是……
“火眼结界!真的是火眼结界!”一条人影从山下飞窜上来,是族长。满是皱纹的脸上,先是惊诧,再是惊喜,又夹杂着无尽的感叹伤怀,再开口时,已是老泪纵横:“火眼结界,终于让我盼到了,我族有救了,有救了!”
果真是火眼结界!疾鹰脸色煞白。那他们刚刚……他做了什么?他的一时冲动把持不住,毁了全族的生路!
果然,落下的人群刚刚赶到,笼罩洞内的球形光弧便如石上之水,合并收缩,露出破洞,像腐烂的破布,越来越稀疏,渐成一张残破的渔网,最终归于无形。
“怎么会这样?”月珑不明白一直使得得心应手、从未出过纰漏的火眼结界怎会突然失灵,重又念动咒语。可是这回,掌中却什么也出不来了。
族长抓住一片消散的红光,那光线化作一条细微的淡红烟雾,从她颤抖的指缝里流出。张开手来,了无痕迹。
红光散去,山洞中,是一对衣衫不整、满面愕然的男女。
“你们俩!你们俩做的好事!”抖抖索索的手在两人之间转换,“千月,我特意叮嘱过你的,你都忘了?还有你,疾鹰!你不是说你自己心死如灰了吗?族里这么多女人,你要哪个不好,为什么偏偏对圣女下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害死多少人?”
疾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月珑则是讷讷的,还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族长气得几欲昏厥,被纩玫扶着。这个时候,纩玫也没心情去计较个人恩怨了,一张脸也是死灰般阴沉。
一旁的纩琎倒是想起上山的用意,冲了出来:“承嗣呢?我们家承嗣到哪里去了?你们把他丢哪儿了?”
“他、他没事。”疾鹰无可奈何地撤去封住承嗣的结界。此举无疑是告诉众人,他们俩为了偷情,甚至动用法术把承嗣封住,置于孤立之地而不顾。
承嗣受了惊吓,又呼救无门,加上潮气侵体,失了月珑灵气的庇护,已然昏迷不醒。纩琎将儿子抱在怀里,又是搓又是揉:“你们这对狗男女!如果我们家承嗣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饶不了你们!”
正说着,山下就传来呼喊声,一个年幼的少女一边腾空疾驰飞过来,一边大声喊道:“族长、长老!大事不好了!”
族长按住脑袋,挥挥手示意纩玫去解决。纩玫问:“这么一会儿,族中又出了什么事?”
疾鹰却已认出那是先前他看到和盈芙说话的小姑娘,是纩琎家的小妹,又看承嗣昏睡不醒的模样,心中大叫不好。
盈芙一见报信的是她,也惨白了脸色。
“是承毓哥,他、他……”小姑娘说着,眼泪就出来了,“他好像不行了!”
纩琎腿一软,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儿子身旁;而另一边,盈芙也软软地倒进妹妹怀中,被几名少女接住,紧接着便传来尖利的惊叫——
“盈芙姐姐现原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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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长家中,议事厅里,所有的人都静默无语。
族长坐在正中椅中,双手拄着拐杖支撑额面,仿佛失去了全身的气力。一旁侍女在轻轻地拍抚她的背。纩玫坐在另一边椅中,脸色极力保持沉凝,但仍掩藏不了焦虑和担忧。月珑和疾鹰并排跪在中央,两人都是低着头,等待审判。周围的人见这阵势,哪还敢发出半点声响。
火眼结界,乃赤雀圣女独门绝学,与火轮潭并称赤雀族两大守护之源,以抵抗与生俱来的阴寒之气。火轮潭枯竭之后,又无人继承圣女之位,失去这两大守护源,阴气渐盛,阳气日衰。
起初还没有料想到有什么严重后果,只觉出生的男婴少于女婴,修炼退去鸟形也变得困难。历经四百余年,时至今日,族中男丁已不足一成,且体质薄弱,夭折者甚多;因为男丁稀少,出生的婴孩也随之减少,母亲们无法维持人形,经常在怀孕后现出原形,产卵孵出后代,这些雏鸟也越来越少地能再变成人形。如果再没有火眼结界的保护,赤雀族便岌岌可危,末日不远。
月珑本已偷偷习得火眼结界的心法,无奈这种法术,只有冰清玉洁的圣女之身方可修炼,一旦为男子所染指,便失去效用。月珑自己是偷学,并不知道个中利害;疾鹰一直认定月珑既非真圣女,也早不是处子身,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族长对月珑的前世无法看透,对她的能力也只是猜测,有过念头但并未太认真,没有向他们俩说明。
阴差阳错之下,一场缱绻欢爱,成就了一对有情人,却毁了全族的生望。
族长年老体虚,与此当头棒喝,几近崩溃边缘,疾鹰长老与千月圣女又是犯下错的罪魁祸首,所有的重担便一下全落到纩玫头上。以前她一直觉得族长与疾鹰交情匪浅,对她排斥见外,令她这个长老形同虚设,是以处处与疾鹰为难争夺;如今真的一人揽下大局,才觉心力交瘁,当个一把手也没那么容易。
纩玫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精神一些。眼见外头主管医药的大夫过来了,急忙下座相询:“他们几人如何?可有大碍?”
大夫道:“琎姨只是一时气血攻心昏厥过去,承嗣是受了潮气侵体,我给他们服了药,都没事了。盈芙她……”大夫顿了一顿,“她有了身孕,灵力不足支撑,又悲伤过度,一时恐难恢复人形。”
“身孕?”不但纩玫,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虚弱无力趴着的族长,人人都惊诧无比。盈芙云英未嫁,怎么会有孕在身?岂不是与人私通?
纩玫问:“知不知道是谁的?”
“她不肯说,醒来后听到承毓的噩耗就一直哭,哭得晕过去了好几回,我看……八成就是承毓的。”
“噩耗?”纩玫早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消息并未太惊讶悲痛,“承毓他……真的没救了吗?”
“他的五脏六腑早已衰败,都是靠圣女的法力护佑才能存活至今。而今失去了护佑,所以……被人发现时已经断气了。”
“是因为我吗?”月珑喃喃自语,“是因为我,承毓他才会死的吗?”就因为她的一晌贪欢,让承毓送了命?往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因此而丧命……
“圣女无需自责,承毓他也是命数如此,多亏了圣女,才多活了这些时日,还留下子嗣,是该感谢圣女才对。”纩玫勉强安慰道,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毕竟是她的嫡亲外甥啊,这么年纪轻轻就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果厅里跪着的这两个人没有克制不住犯下禁忌,就不会……但又怪得了谁呢?她不是也一直不把千月当圣女看,百般质疑她的身份?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纩玫长老,没有别的办法吗?”见纩玫不答,月珑转向疾鹰,“你活了八百年了,看过那么多书,你一定知道解决的方法,你一定知道的!快说,快告诉我!”疾鹰也是不说话,她又转向族长,“族长,你连我的前世都能洞悉,肯定知道解决之道。你告诉我,不管怎样,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会去办到!”
族长伏于自己手背上,一动也不动,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有鬓边散乱的白发,一颤一颤的,犹如她此刻的心情。
“没有办法,圣女之身一旦被玷染,便永远失去圣女结造火眼结界的特殊法力,灵力再高也无济于事。”纩玫摇首叹息,“除非……”
“除非什么?”月珑急忙问。
“除非有新的圣女出现。圣女不会同时有两个,上一个结束,下一个才有可能出现。从前母女传承,都是如此。”
“母女传承……那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可以吗?”
纩玫脸上愁云未见丝毫消散:“圣女之命,不一定按血缘传承,何况你本是人,非我族类,拥有圣女命格已是异数,恐怕不会再传下去。而且,你怎能保证何时会生养,并且是个女儿?”
“那我的妹妹呢?我妹妹行不行?”月珑已是病急乱投医。
族长却突然一抬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月珑一阵心喜:“我说我的妹妹,我有一个嫡亲妹妹,是双胞胎。”
疾鹰闻言也猛然抬头,与族长对视片刻,明白她与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逸春姐,是不是可以用那个方法……”
两人同时看向月珑,异口同声:“她现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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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珀被渤海人以冰丝网囚困,我敌她们不过。以前从古书上看到过这两句形容鸳鸯双剑的话,叫作‘紫青合璧,凝火裂冰’。我想有了紫电青霜,定也能克制渤海人的冰术,所以来夺双剑。”
“呵,这两句话我也听过的,不过此双剑非彼双剑,乃是指青澜剑与紫氲剑。紫电青霜是兵家之剑,虽有灵气,但不至于有奇异之功。而‘凝火裂冰’的火与冰,也非指一般的冰火,而是专指冰瀑布与火轮潭。火轮潭你知道的罢?它之所以会枯竭,就是因为四百年前,诺儿——就是千诺圣女——用紫青双剑将它封印。火轮潭的反噬之力也将青澜紫氲二剑吞入地底,如今,恐怕早锈蚀腐烂成泥了罢。”
“就是说紫电青霜并无克制渤海人法术的功效了,那你还带着青霜剑干嘛?”
“毕竟是柄利器,与人打架时还是用得上的——我武艺并不很好。”他毫不讳言自己的短处,笑道。看了看四方,他问:“已行数个时辰,你累不累?停下休息片刻可好?”
“不累。”她摇摇头,“还是抓紧赶路罢,到了有人的地方就走不快了。”
“不累也要停一停。”他牵住她的手,强将她拉停下来,“我正好看见了一位故人,带你一同去见一见。”
两人一起降下地面,她环顾四周:“这里明明是荒山野岭,半个人影也无,你那位故人在哪里?”
“这不就是?”他敲敲背后倚着的一棵足有磨盘粗的千年古树。
她眯眼看了一阵。“没有成精啊,只是哑木头罢了。”
“它比我还大百来岁,只是无意修行,否则道行比我都深了。”他抚摸着斑驳粗砺的树干,目光变得幽深,“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棵树下,遇到我母亲的。”
月珑只是看着他,并不插话。
而他看向远处。“她是三国时吴国的官家小姐,因为战乱而与亲人失散,为贼所掳,又逃了出来,在山里迷了路,昏倒在这棵树下,被我父亲救回族中。她是第一个出现在我族中的人类。”
“你母亲真是坚韧的女子。”月珑道。
他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小的时候,父亲常带我来这里,让我自己在树上玩,他则坐在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他坐着坐着,就忽然倒下去,躺在地上。我吓坏了,赶紧跳下去,摇着他说,爹你快起来,地上又潮又脏,躺着不好,我们到树上去。爹不肯,说鹰儿你不懂,爹就喜欢躺在这里,如果能一辈子都躺在这里不走更好。其实我懂的,那一定是他第一次遇见母亲时,她所躺的地方。”
“你的母亲……一定很美丽。”她轻叹。
这回他听见了。“我不知道。她离开时我还不满周岁,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想来也是,不然她那人间的未婚夫婿也不会在知道她已与人私通产下一子后,还执意要她回去成亲了。”他笑了,是鄙夷嘲讽的冷笑,“然后她就走了,借口说舍不下家中父母亲人,抛下父亲和未满周岁的我,回去嫁人了——是高官显爵,名门望族。”
“你母亲……不一定是像你以为的那样,贪图富贵安逸,所以才抛弃你们父子。”
他又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了。“父亲就葬在这棵树下,是他临终前嘱咐的,我亲手葬的他。父亲让我不要哭,我就不哭,实在忍不住了,就抱住这棵大树,把脸贴在树上,以为这样眼泪就不会顺着脸颊流下来,就不是哭了。这棵树是我那时唯一的朋友,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我的胳膊正好能圈住这棵树,而现在,”他张开双臂抱住树干,“人长大了,却抱不过来了。看来它长得比我快。”他松开手,在地上走了两圈,“这里,就是这里,我亲手葬的,我记得的。八百来年了,坟头早就没有啦。”
月珑忍住上前抱他的冲动。“你母亲带走了紫电?”
他微讶于她的联想。“是啊,紫电青霜本是吴王孙权的藏剑,战乱中流落到我母亲的家族,她与家人失散时,便带着这两把剑。在族中居留期间,父亲说外头兵荒马乱,教了母亲一些剑术,母亲便以紫电剑相赠,以为定情信物。”
“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青霜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