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暗叹。
良久,女子自他怀中抬起头,娇羞无限,眉目含情。
她爱上他了,无可救药。她无奈地想。
——你……爱我吗?
——当然。
——那你说一遍,说……你爱我。
他笑了,如芍药展开花瓣,吐出芬芳花蕊。
——我爱你,……
声音突然消失,梦境成了一幅无声的画面,只看到他嘴唇微微动了两下。他说了什么?那口型,洁楚?蝶舞?叶舒?
不管是什么,她知道,都绝不可能是“月珑”。
为什么,那个女子,明明就是她啊!为什么他抱着她,叫的却不是她的名字?他叫的是谁?是谁?!
她想要冲破这个旁观的视角去问他,心念一动,人却醒了。
还是昏暗的竹屋,还是暗沉的色调,没有花海,没有彩蝶,没有白衣翩然的俊朗少年郎,也没有绿衣亭亭的娇俏少女,更没有甜蜜醉人的爱语。
有的,只是耳畔轻浅均匀的呼吸,一下一下,敲打她的心扉。
不要奢求了,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甜言蜜语,都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能这样抱着他,听着他的鼾声入睡,已经很好了。
他的额心中央有一粒暗红,是她手心的血印在那里,结成了痂。她摊开手,看了看掌心中干涸的血痕,还是留着那额上的暗红,不忍抹去。
他身上,留着她的印记……
抱他紧一些,把脸埋进他肩窝,她重又闭上眼,坠入梦乡。
其实,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已经……很好很好了呀……
'分段/'
他也做了一个梦。
数百年来空幻虚无的梦境,忽然有了内容。
是她,那个无论他怎么想、怎么念,也始终不肯入他梦来的人。
她把手放在他的额上,她的手,还是那么温润柔软,轻轻地覆着他的额,带走烦闷和灼烫。
他睁开眼,隐约看到她的手正离他而去,那手心里,有一点朱砂般的鲜红。
那是什么?他伸手摸自己的额,摸到一丝鲜红在掌中。
是血,是她的血。
忽地忆起,数百年前,她闭上眼的前一瞬,那鲜红的血手印,印在他的脸上,一点鲜红,凝于他额迹。那样一个毫无法力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用她的怨念,以鲜血为媒,结成强大的诅咒,将他终生围困。
这么许多年,漫长的岁月,他已经习惯了孤单,习惯了一个人,寂寞已经化为他骨血的一部分。甚至当别人闯入他的生命中时,他下意识地排斥,不愿他的孤寂平静被别人打扰。
他看着手心的血痕,那血丝渐渐升起化为红雾,在掌心轻舞缭绕,一圈一圈,渐渐凝聚成一抹淡淡的人影。
那影,有着窈窕的身段,飞扬的长发,和绯红的衣衫……
心里突然一动。太久无波澜的心湖,不习惯这样的波动,与之相随的,是生涩的痛楚。太久没有这样的心绪,他几乎淡忘了,但是又确切地知道它是什么。那是……那是……
眼前画面忽地一转,灰暗的视野突然明亮起来,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在他面前铺展开来。大棵的花树被花朵满满地覆盖,各种各样的花儿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争奇斗艳。他翻开重重花枝,于密集的花丛中,找到那躲在浓荫下睡熟了的粉绿倩影。
终于……找到你了呀……
就是……就是那样的心情……
像被烫着似的,他猛地一甩手。花海的幻景因此而崩碎,化作点点晶彩,遁入黑暗中。而手里的绯红人影,也飘荡开来,成为模糊的红雾,很快消散不见。
眼前,是她笑盈盈的脸。
——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愤怒,疑惑,不可置信,交杂的心绪理不清是哪般。想要大声吼出来,想要问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是梦,他忽地明白。
——我的血,是解除诅咒的钥匙,从现在起,你解脱了。
她的身影面容似真似幻,飘在黑暗的背景中,看不清是远,还是近。她只是盈盈地笑着,嘴唇没有动,却有声音传入他耳中,空幻的,听不出从何方传来。
——我……解脱了?
他把手按在胸口,胸腔里的心,跳得混乱而急切。那消散的绯红淡影,不管他的抗拒,从四面八方,直往他脑中冲撞。头痛欲裂,他无力抵抗,只能任它们冲进来,无奈中透着悲凉。
然而就在倏忽间,那成千上百的绯红影子,突然间一下凝聚起来,成为厚重的一团——不,不是一团,是一滩,一滩暗红的血泊,包围着她失去生命的躯体,那样地触目惊心,以至于在其后的四百年里,每当他一想起她,脑中首先浮现的,都是这样的画面。
——解脱,我要解脱干什么……
他抱住头,发出低泣的悲吟。她死了,怀着对他的怨毒,几乎流尽全身的血,死在他面前。他宁愿受她的诅咒,宁愿不得解脱,宁愿孤单一生,来抵偿她的怨恨。
她轻声叹息。
——太久了,连我都倦了。我用命来诅咒你,你不得解脱,我也不得解脱。我的魂魄,被拘禁在地底最深处,无法转世为人。我们互相折磨,又是何苦。
——不苦,受着禁制,被别人束缚,不苦。被压着,被拴着,压得越重,拴得越紧,也越没有感觉。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感受痛楚。而没有牵制,没有压迫,那从心底而生的痛,才是最深的痛,一点点从里往外地腐烂……
——其实你也早知道了是不是?这个诅咒,早就不存在了。
——什么?诅咒……早就不存在了?
他惊讶地瞪大眼。诅咒没有了,那这些年,这些年都是什么?都算什么?
她垂下了眼眸。
——我在地底被囚禁了十年,然后我放弃了,放弃了这样继续折磨你又折磨自己。我喝下了孟婆汤,转世重新为人。所以,这四百多年里,我的诅咒,只对你起了十年作用。
他凄然而笑。
——十年,居然只有十年……那剩下的那么多年,为什么?又是为什么?
——这数百年里,囚禁你封锁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是的,是他自己。漫长的岁月里,避开人群,独自居住,除了悔恨,封闭自己所有的情感,自我放逐和折磨,只为赎罪,只为一个心安。
然而时间太久了,强迫变成了一种习惯,变成了理所当然,变成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要素。如果有一天,这习惯突然被打破,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她重又绽开笑颜。
——这样,你才可以变回从前的样子,放心地去爱她呀。
一句话如巨石投入湖面,激起惊涛骇浪。忽然间汹涌而来的情感,如浪潮一般劈头盖脸向他打来。他孤单太久了,心沉寂太久了,承受不住这样的情绪。
——我没有爱她,我只爱你,只爱你一个人,绝不会再三心二意……
她笑了。
——瞧你,这么着急辩解,难道你已经知道我说的“她”是谁了吗?
他一赧,无言以对。
——没关系的,因为我,你孤单了这么久,受了这么久的苦,你能再喜欢别人,我很高兴呢……而且,你喜欢的是她呀……我真的,很高兴呢……
她的身影渐淡渐远,声音也愈来愈轻。
——我要走了,她在等你呢。不过你要答应我,你喜欢了她,就不可以再喜欢别人了,要一心一意地爱她……这也算我的一点点私心罢,我做不到的,希望她可以做到……
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终化作一点微弱的亮光,隐入暗中。他伸手想抓住她,却扑了个空,只抓到她的一片衣袖。
“别走!”
话一喊出口,他便醒了。睁眼所见,是灰白的帐顶,一如他无数次醒来时所见。
是梦吗?虚幻缥缈,醒来便了无痕迹。但是脑中,分明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的模样;手里,好像还抓着她的那件翠绿衫子的衣袖……
“我在这里呢,你先放了我的袖子好么?”
温软的女声让他回过神来,看向自己手中,手指紧握的,很然是一片衣袖。从衣袖往上看去,模模糊糊的,是一张温婉的容颜……
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撇开衣袖,双手捧住她的脸蛋:“你还在!你没有离开,没有离开我……太好了!”
呼——她的脸都快被他捏扁了!月珑试图避开他的魔爪侵袭,无奈他两手一张比她的脸还大,毫不费力就能将她整个脸包住,无论往哪里躲都躲不开。
“我还以为是梦,我梦见你又要离开我……我盼了这么许久,才把你盼回来,绝不会再放你走……”他看她的眼光,执着热切,却也空蒙。
月珑心一沉,明白他是神志不清又把自己认错了成别人了。奇怪了,她今天明明没穿那间翠绿衫子,也正脸对着他了,怎么还会认错?“放开我,我不是……唔!”
他的手收紧了。“不!我不会再放开了,放了手,你就会走……”
月珑被他挤得脸皱成一团,说话都说不清楚:“唔……你放开我,我不会走的。”
他捏得她脸颊生疼,心里想到他此刻眼中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人,愈发不是滋味,竟隐隐地心口疼痛起来,推拒着试图挣开他的双手。
“不!不许走!我已经笨得放了一次,才不会笨到放第二次!”他双手往后一收,把他整个人搂进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而热情……然而,越是与他亲密,就越是想到他此刻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不是她,心里苦涩难当。尽管贪恋,尽管不舍,仍挣扎着想要摆脱他。
“疾鹰!你脑子烧糊了是不是?睁开眼看清楚我是谁!”
那双手紧紧环着,不肯放开,她费力挣扎,也只让他挪动一点,索性一低头,想从他臂弯下滑出去。他的手滑到她的脑后,重又抱住了她的脑袋,只不过这次不是捧住她的脸蛋挤捏,而是直接将她整个人压向自己——
唇瓣接触的霎那,他有片刻的迟钝笨拙,但很快捡起那些丢失的记忆。他不愧是老手,即使已经几百年不温习,仍然熟练而老辣。
月珑瞪大了双眼!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他他这是在亲她?脑子里好像灌了一桶浆糊,忽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依稀还记得刚刚对他的排斥,是为什么?想不太起来了,模模糊糊的,就像他靠得太近的脸,看不清楚,随着眼帘的闭合,彻底变成黑暗空无。
唔……不同的人,差得真的很多……意识半清楚半模糊,即将沉沦之间,她迷迷朦朦地想。这样的唇舌交缠,和先前她在他唇上啃啃咬咬,的确很不一样……这个才是她一直期盼的呀……
她满足地逸出低吟,伸手抱住他的腰,放任自己彻底沉沦。
席卷而来的情潮迅即将她淹没,柔软的身躯化作一泓春水,融在他的怀中,任他搓圆捏扁。而情火在这水中愈烧愈旺,让两人急速升温。她感觉到自己身上温柔而沉重的覆盖,也感觉到那覆盖她的身躯与她一样火热而急切。
之前是谁说他不能人道的?明儿个一定要为他辟谣……不,还是不必了,就让他们那么以为罢。他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
他的唇滑过她姣美的颈项,激起她一阵颤栗。牙齿灵巧地咬开胸前的衣扣,露出美妙春光。“你还是那么美……”眼前一览无余的美景让他眸色愈深,他由衷地赞叹,“只有你能令我如此疯狂……”
她闭上眼,挺身迎接那雨点一般落在胸前的火样热吻。他的唇像有魔力的火种,在她身上燃起燎原大火,几乎将她焚烧殆尽。
然而,从他口中逸出的轻微呢喃,却如当头棒喝,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
“曳竹……”
他叫的是什么?是人名吗?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曳竹,我的曳竹……”他的呢喃旖旎而甜蜜,“你真是生来克我的魔星,自从你离开我,我已经四百多年……没有碰过任何女子……我只为你……只要你……”
曳竹,是哪里听过这名字呢?她避开他的亲吻,将他推离自己些许。
“曳竹,你怎么啦?”他抚着她的脸庞,柔声问。
就是这个口型!在梦里,那个没有听到的名字,就是这个口型!不是洁楚,不是蝶舞,不是叶舒,而是……曳竹……
原来梦里的女子,就是他珍藏的衣裳的主人,就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旧爱。可是,梦中她明明感觉到,那女子就是她呀!明明就是她呀!
曳竹,曳竹,曳竹!
一声声呼唤,渐变成围绕四周的轰鸣,灌进她的双耳,轰击脆弱的神志。他心里想的,眼里见的,嘴里唤的,一直都是他的那个曳竹,从来都不是她花月珑啊……
这是才想起,他唯一一次叫她的名字,就是初次见面时的那声,慕容,月珑。
“曳竹,你说话呀,究竟怎么了?”他有些慌张,摇着她的肩膀问。
“我不是你的曳竹!”她一把将他推开到一边,狼狈地拉起凌乱的衣衫落荒而逃。
“曳竹,你生气了?”他拉住她的衣角,急急辩解,有不打自招欲盖弥彰的意味,“我对你是一心一意的!我真的没有对她动心,一点也没有!她投怀送抱百般勾引,我都没有起半点心思……曳竹!你去哪里!”
呵,这个“她”,才是指的她花月珑罢?他的话里,终于有她出现了……
在门口撞到闻声进来的盈芙盈葭,她也不顾她们诧异的询问,推开直往外奔。刚出卧室,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投向一旁的书房。
曳竹,风曳竹!
她冲进书房内,扯开那些题为“风曳竹”的竹子图,露出其下——一幅幅绿衫女子的画像。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颦笑嗔愁,都藉由他的丹青妙笔,细细地刻画出来,每一幅,都栩栩如生。
更叫人难以忽视的,是笔端流露的深情,凝于她的一衣一发、举手投足间,无处不在。
这就是梦中的绿衣女子,他放在心头上思念了数百年的旧情人——风曳竹。
第八章?真伪
她……确乎很久没来了。
疾鹰望着空空如也的火池,暗叹一声。火池之火由他而生,如果长期无人入内,便会自动转弱熄灭。
而现在,池中连半点火星也见不着了。
他摇摇头,转身走出山洞。入口处,四十九支蜡烛已经尽数化作烛泪,干涸在烛台上。在这些蜡烛未全部点燃前,已燃的有法力周护,足以维持四十九天长明不灭;而一旦全部燃起,便与寻常蜡烛无异,数个时辰便会燃尽。
那天他清醒后追出来,便只看到书房里满室狼藉,和山洞内四十九支熊熊燃烧的烛火。而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去收拾整理凌乱的画卷,而是立刻冲出门去追她回来。然而门外,翠竹丛丛,迎风摇曳,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