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陆蜻蛉适时截断他的话头,“所谓杀手锏,都是在生死攸关之时抛出才可以称之为杀手锏;现在,远不到这种时候,轻易抛出,只能是白白浪费。”见铭幽仍有不甘,不由叹了口气,做最后的劝说,“王爷何不学学太后娘娘。她不也是忍让了十几年,才有了今日吗。”
何不学学太后……
话语入耳,铭幽心底不由一惊。想起这番话,他也曾对母亲说过,那时,母亲不以为然,难道他也要犯与母亲同样的错吗?
临行前,傅恒对他说的那番话重又跃上心头,“……王爷当以不变应万变。”
的确,现在远不到他站出来的时候。他的实力以及在朝中的人望尚不足以与新君相抗衡;而新君与太后现在正是一条心对付他们这些藩王的时候,还远没有走到为争权而决裂的地步;这个时候,若贸然出击,只会将自己多年来的筹谋算计毁于一旦;到时,不单救不了母亲,连自己也会白白牺牲掉,那样,太得不偿失。
主意拿定,铭幽不再迷茫。抬头四望,萧索的庭院忽然变得姹紫嫣红,眼前的陆蜻蛉瞬间化作另一道身影,他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清冷的月夜。他一直记得,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她无言的陪伴缓解了他心底的苦痛。
懊恼的抬起手覆住双眼,他最近似乎变得脆弱了,总是容易陷入回忆之中,也常常会无端的想起她,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日坐在花树下,满目萧索。不知怎的,忽然又想到你。想到你离开京城前那一晚,我们无声的对饮。或许今生,我们都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光。”
读罢信中这最后几句话,雅鱼眼前浮现出铭幽在写下最后一个字时,不自觉苦笑的场景。心里没来由的紧了一紧。情不自禁的伸出食指在信纸上描摹,当手指来到“又想到你”四字时,不由得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说“又”呢?雅鱼告诫自己不要多想,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轩辕铭幽是个擅长做戏的人。何况,他早就承认,对她,他是有所图谋的;她很难说服自己去相信,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
眼光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上,忽然想到,他是不是因为清楚她心底的想法,所以才会说“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光”?这句话,何其寂寞又何其哀伤。
雅鱼折好书信,心底道,轩辕铭幽,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爷又写信来了?”
曲荷的突然出现将陷入沉思的雅鱼拉回现实之中。
点了点头,雅鱼将信迅速收好,抬头看了曲荷很久,终于将长久以来的疑问宣之于口,“曲荷姐,你为什么要离开王爷?我记得你们感情很好的。”
“那是你以为。”曲荷笑了笑,“我与王爷原本就是各取所需。当我发现,我变得日益贪心,想要需索更多,而我想要的是他无论如何也给不了我的,我当然要离开。说到底,我不是个有胆量做那扑火飞蛾的人。”见雅鱼满头雾水完全听不懂的样子,曲荷再次笑了起来,“我一直以为王爷这个人是没有真心的,所以我才会离开。现在我知道了,他不是没有,他只是没有对我认真。”
“他是有名的风流王爷,会认真才怪。”这句话不知是说给曲荷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伸手揉了揉雅鱼的头发,曲荷的话语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的起伏,“雅鱼,凭我对王爷的了解。他对你,恐怕是认了真了。”
她的话如石投湖,在雅鱼心底激起阵阵涟漪,却又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之后,不知是因为太忙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铭幽再没有给她写过信。雅鱼一面觉着失落,一面又觉得这样最好。这样,她就可以像从前那般心静如水,再不用猜来猜去,患得患失。
正月底,先帝下葬定陵,庙号高宗。两日后,宫内举行了登基大典,铭鄀正式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兴平;其妻妾也都得到册封,太子妃毫无疑问的做了皇后,四妃的位置落到了早年跟随铭鄀并为其生养了子女的姬妾身上,出身卑微的纪绯嫣凭着新君的宠爱,即使没有生养,也被册封为九嫔之首的昭仪。
登基大典结束后,藩王各自回到自己的封地。铭幽刚到临淄,新君的圣旨就紧随而至,要将傅恒与莫离召回朝廷另行任用。派来接替傅恒的何童,是铭鄀的心腹;而接替莫离掌管军队的牟湘,乃是太后的侄孙。换而言之,如今临淄国的内政与军权已尽入朝廷之手。当然,并不仅仅是临淄国一家如此,几乎所有的藩国都在措手不及中被朝廷忽然换掉了丞相与属将。
铭幽冷眼瞧着手里的圣旨,脸上的笑容也透着股冷淡,“还真是滴水不漏。但不知,朝廷是否已经有了应对事态恶化的手段?”
这样大面积的撤换藩国官员,必然会引起各国震动。铭幽想不通,是朝廷急着逼这些藩王造反还是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将藩国彻底握在手中,任由其拿捏。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试探。”傅恒立于书桌前,肃然道,“削藩是早晚的事,可是一下子就说要削藩恐怕会引起大的混乱,所以才有此试探之举。王爷,您要怎么做呢?”
将手里的圣旨扔到桌面,闲闲道:“以不变应万变,这不是丞相教给孤王的吗。”
“不止如此,王爷还得沉住气,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傅恒忍不住啰嗦了两句。
知道他指的是如今大理寺重审兰如凌一案,因为牵涉到端家与母亲,傅恒担心他会冲动行事。铭幽笑了笑道,“丞相不必担心,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让孤自乱阵脚。只是,如今多了何童与牟湘的监视,孤王心里颇不舒服……”
“他们两个并不妨碍全局,若能通过他们使得圣上不再起疑,倒也是件好事。”傅恒不咸不淡的开解道。
铭幽点点头,见傅恒似乎还有话说,笑道,“丞相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人老了就有些啰嗦,还望王爷见谅。”傅恒先告了罪,才继续道,“朝廷如此大手笔的换人,只怕天下不久就将出现异动。老臣想再次劝告王爷,到时千万要沉住气,不要随风而动……”
“这个,孤王自然知晓。”铭幽截断他的话,自顾自道,“就像猛虎扑食,一旦出击就要一击而中。如今,远不到出击的时候,孤王还需继续蛰伏,等待最佳时机。”
傅恒闻言大喜,脸上却是不露声色,“不愧是王爷,倒是老臣小瞧王爷了。听王爷如此说,老臣可以安心了。”
铭幽看着他,笑得柔和斯文,“这些年,还得多谢丞相为临淄劳心劳力,才让孤能过得悠闲自在。”
“王爷言重了。”傅恒谦逊道。
“过几日,孤会在王府为你和莫离践行,丞相千万不要推脱。”
傅恒辞谢而去。铭幽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今后的局势,想到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隐忍退让,再想到母亲可能会受到的伤害,脸上的笑渐渐消失,心情愈加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四章 风云变幻(6)
夕阳斜照,四月的黄昏仍带着几许清冷。铭幽换了便服一个随从也不带,独自出门,散一散郁结于胸中的闷气。
从正月便开始重审的兰如凌案,到半个月前终于结案。不出所料,大理寺最终审定,铭幽的舅父与死去的端康栽赃陷害兰如凌大人,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端妃则一直都被端家父子所蒙蔽,并不知晓此事。于是,舅父被下狱,端家被抄家。铭幽的外祖父年事已高,经不起这样大的打击,在抄家当日气急攻心,吐血身亡。然后,便是大肆抓捕端家的所谓党羽,连从前主办兰如凌案的卫由也硬说成是“端党”,被捕入狱。
乍闻卫由下狱,铭幽忍不住同情了他一把。说起来,这个人可是难得的干吏,可惜被牵扯进朝堂的权利纷争,以致大好前途被莫名葬送。
记得铭鄀曾答应过,一旦查实端妃与此案无关,便会送她入临淄与自己团聚。铭幽听到兰如凌案已有结果,忙写了奏折恳请皇帝放母亲出宫,岂料,他的奏折竟是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其实铭幽也能猜想得到,即便铭鄀想要守诺,太后也会万般阻挠,母亲也未必肯来临淄。在舅父下狱,端家被抄一事上,母亲极有可能怨怪他的不闻不问与不作为。果然,今日接到铭鄀的回复,说端妃不愿出宫,他尊重长辈的决定,并让铭幽放宽心,端妃亦是他的长辈,他会像孝敬太后那样孝敬她。
放宽心?对铭鄀,他可以放宽此心,对太后,他实在是无法放心。可是母亲不肯出宫,他又能怎样?
带着满腹的心事随意的乱走,不知不觉竟来到曲荷的客栈门口,待发现时,离客栈已只几步之遥。铭幽停在原地踌躇许久,不知该不该进去,自从上元节后,他与雅鱼便再未见过。他只是忽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见她。
在别府时,他常常忆起从前。他犯病时,是她守在身旁;他在猎场被人刺杀,是她奋身相救。那时,他不以为然,看她同旁人无异,只是一味算计,她能带给自己多少好处,能不能帮自己完成计划。直到,她因为自己的计划,被胶东王刑囚,几乎残废,再不复从前的活泼开朗,他才惊觉,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的感觉变得复杂,对他来说,她并不仅仅是一个可以利用之人。他竭力的想要挽回,却又深觉自己没有那样的立场。说到底,若不是他,雅鱼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这样想着,便拿定主意转身离开,谁知刚转过身,便看见雅鱼正站在他身后,满面疑惑的望着他。
“找曲荷姐吗?”见他愣在原地,雅鱼迟疑的问道。
铭幽笑着摇头:“随便走走。”
“哦。”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雅鱼随口道,“那,若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拖着微跛的腿脚朝客栈走去,与他插肩而过时,却被他出声唤住,“雅鱼,可以陪我走走吗?”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的随意闲逛。雅鱼历经世事,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聒噪活泼的欧雅鱼,很多时候,旁人不说话,她便无话可说。铭幽则是一直等着她先开口,可是一路行来,她都不发一言,想到从前常与自己斗嘴的她,再瞧瞧眼前沉默寡言的她,心底不由得有些发疼。
“你不问我为何不给你写信了吗?”铭幽开始没话找话。
“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兴起,兴致淡了,自然就不写了。”雅鱼理所当然的答道。
“我不是一时兴起……”铭幽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后半截话在她的注视下生生吞了回去。
最初写信,的确是一时兴起,但到后来,给她写信已成了他发泄情绪的途径。这么些年来,他要忍住自己所有的情绪,不可外泄,以免露出破绽。直到给她写信,他开始试着将自己的情绪与想法说给她听,慢慢的,他开始依赖这样的发泄方式。直到那最后一封信写成,他忽然发现,信里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有着很大的差别,他在给她的信里暴露了太多,也变得软弱,他害怕再这样下去,他会变得不再是自己;他想回复从前那个不会软弱,永远笑意盈盈、喜怒不形于色的轩辕铭幽。所以,他断了书信,也决定要远离她,远离这个会给他安慰,也让他软弱的女子。
只是,不知为何,每遇到什么事,他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她,也会不自觉的走到她居住的地方。
这样,很危险!铭幽如是想。远离危险,是人的本能,所以,他应该离她更远。
于是,铭幽脸上重又挂起满不在乎的笑容,“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处理,先回去了。”
对他的突然转变,雅鱼并不诧异,只淡淡道,“好。那我也回去了。”
铭幽刚迈出两步,忽听身后的雅鱼道,“其实,我想跟你道声谢。”
“道谢?”狐疑的转回身,不明就里的看向她。
“如果不是上元节时,你硬拉我出门。可能到现在,我都拉不下脸来出门。”雅鱼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腿脚不便其实一直是她心底的疙瘩。女孩子终究是好面子的,若不是那次铭幽的生拉硬拽,让雅鱼发现即便是做了众人眼中的跛子,天也塌不下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能,雅鱼要等上更长的时间才能坦然面对旁人探究的目光。
提到她的腿脚,铭幽心里一沉,这个谢,他其实受不起,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含糊的应了一声。看了她半晌,才没头没脑道,“雅鱼,我今后再不会骗你。”
话语出口,想要后悔却也晚矣。这样莫名其妙又肉麻的话,自己竟然也会说的出口。扔下一头雾水的雅鱼,铭幽快步离开。
她果然是个危险人物,他果然应当远离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五章 风云变幻(7)
兔走乌飞,寒来暑往,转眼已是入夏。
铭幽同往常一样,在府中设宴款待牟湘,两个人谈笑风生,行令喝酒,倒也十分亲厚。牟湘与铭幽年纪相差不大,也是个好与人相交之人,尤为重要的是,他与铭幽相同,爱好美色,尤爱流连烟花柳巷之地。至于何童,因为年纪较大,行事又古板,平日里除了朝事,私下与铭幽几乎没什么来往。
临淄国的内政,铭幽几乎不去过问,所有事情全权交由何童处理,他则是一副全然解脱的样子,比之从前越加放纵。
牟湘此刻已有了几分醉意,拿了筷子敲着碗沿,尖着嗓子学勾栏女子唱曲,尖细的声音、走调的小曲,传入铭幽耳里,几乎让他笑岔了气。
“牟将军,快别唱了。你再唱下去,孤王岂非要笑昏过去。”
牟湘瘪瘪嘴,停了下来,“还不得怪王爷小气,哪怕叫两个清倌过来唱唱曲儿也好。”
“只怕到时候,将军你过足了瘾,孤王就有好几天不得安生了。”对自己的家丑,铭幽毫不避讳。
牟湘摇摇头,呲着牙道,“说到这儿,末将就得同情下王爷您了。您说,您这么一风、流倜傥的人物,怎的就让那位美人看得这般紧……”
“牟将军可又是在说我的坏话?”曹锦瑟适时出现,打断了牟湘的话语。
“不敢、不敢。”牟湘赶紧道。
“天色不早,牟夫人恐怕也等得不耐了。这顿酒足足喝了两个时辰,牟将军怕也醉了,该早些回府歇息了吧。”曹锦瑟还是一贯的直言直语,不留一丝情面。
牟湘朝铭幽挤了挤眼,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铭幽无奈的撇了撇嘴,再摇了摇头,又偷偷做了个手势,表示下次有机会再偷溜出去,好好喝一顿。
牟湘这才露出满面笑意,请辞道,“曹美人说得是,天色已晚,是该回家了。末将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