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内,当郑嫣踏着这一路风尘,载着星辉款款而至时,洛阳之围已解,齐军大败周军,而那带着银色面具的如同神人一般解救洛阳百姓于水深火热的兰陵王,亦是在街头巷尾被传诵。
心中的一块大石终是落了下来,郑嫣突觉自己不顾一切远赴洛阳的可笑,他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失踪,这一仗,他其实早就胸有成竹。
用兵如神如他,她不是不知。
可是那一日,她辗转难眠,心中担忧惊怕,胸中一沉,便就那样章法大乱,只身前往洛阳。
那一刻,只想无论生死,她都要找到他。
牵着风影,郑嫣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突然身旁一阵哄闹声,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王爷来了!”
顿时,本还热闹非凡的市集瞬时变得肃然一片,而那些分立两旁的百姓脸上俱是一副翘首相望的神色。
郑嫣心中一慌,环顾四周,慌忙牵着风影拐进了一道无人的胡同。
她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而这里显然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当长恭骑着雷啸在郑嫣眼前走过之时,郑嫣只觉呼吸都是困难,他安好,便好。
阳光下银色的面具,郑嫣心中一疼,不禁想起那日幽兰谷中,将面具送给他的场景。
那时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他倒是真的将这面具随身带着,掩了那绝世容颜,却倾尽了一世真情。
郑嫣黯然垂下双眸转身离去的时候,没有发现本来还一直向前行进的长恭突然勒马停住,而雷啸也似是有些躁动不安,突然有一种很熟悉的气息似是环绕在自己周围。
长恭不禁回头看了看刚刚郑嫣藏身的胡同,却发现空无一人,眼神一黯,嘴角嘲讽一笑,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回神抬头,长恭示意大军继续向前行进。
洛阳城,悦来客栈中,郑嫣一人独坐窗前,脑中回荡的是白日里看见长恭的情景,皱眉看着腕间的冰晶石,湛蓝的微微光芒,轻声一叹。
飞身从窗外掠下,稳稳落地,抬眼望着夜色下寂静的长街,突然就想在这样的夜色中一直这么走下去,这样便可以不去思虑那样多。
不知不觉,脚步竟像不听自己使唤一般,就这样走到了长恭所在的都尉府,抬眼看了看此时亦是一片寂静的府衙,郑嫣突然想走进去,看看他,一眼也好。
可是在她要挪动脚步时,理智却突然将她拉回现实,回神的郑嫣转身准备离去,却猛地再次顿住脚步。
身后,一人白衣长身而立。站在自己几步开外,目光深深的看着自己。
心跳在那一刻似是漏停了几拍,竟这样遇见了,在这样的深夜。
“嫣儿。”两人凝视对方,似是过了光年的光景,身边的暗夜似乎也变得明亮,许久,长恭有些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口气在寂静的夜空响起。
长恭几步走到郑嫣面前,颤抖的伸出手,欲触碰她的脸庞,想要确信眼前的这人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
这一次,郑嫣没有躲开。
仇恨也好,怨恨也好,都及不上他平安无事。
就让自己放纵一次,贪恋一次这样的温柔吧。
当真实的触感自右手传来,下一刻,郑嫣便被拥入一个带着凉凉夜寒的怀抱中。
记忆中,他的怀抱一向温暖,可是为何今日会这样凉,难道是旧伤复发?
郑嫣在长恭怀中微微皱眉,有些迟疑的环上长恭的腰,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话便已经脱口而出:“昨日之战,牵扯了伤口吗?”
长恭微微一僵,旋即不在意的摇了摇头,“无妨,你不必担心。”
这一答,郑嫣便知答案。
小心翼翼的离开他的怀抱,皱眉看着他,“你若是对我谎话连篇,那我此行倒是来错了。”
说完,便拉着他向府衙走去。
长恭不言,只是深深看着她,任由郑嫣带着他走进府衙,而留守的守卫明显有些愣住,可是长恭微微使了一个眼色,那几名守卫便也没有作声。
“我帮你看看伤口。”郑嫣曾经也读过一些医术,简单的包扎也会,走进屋内,找到一些包扎所用的纱布,便轻声说道。
长恭倒依旧不说话,只是淡笑着解开了长衫。
第一次见到男子赤裸的胸膛,郑嫣只觉面色发红,耳根子更是红透,只是下一刻当她撤去长恭胸口的纱布时,她便不禁愣住。
那样狰狞的一条伤疤,似是张开利嘴的毒蛇,缠绕在长恭胸口,而那伤疤却竟是拜自己所赐。
而她的心也在那一刻再次收紧,像是那伤口攀沿上自己心上,越收越紧。
眼泪就这样掉落,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伤口,可是她好想永远不要看到,因为这伤疤,只会更深的烙在自己心头,心中的疼痛翻滚而来。
长恭见此,伸手握住她发凉的指尖,拭去她脸庞的泪水,“好了,都过去了,不要哭,我还是喜欢看你笑。”
颤抖的为那有些微微渗血的伤口做了处理,重新包扎了伤口,可是郑嫣还是忍不住眼泪和心痛。
微微侧首,郑嫣不敢再去直视长恭的眼睛,低低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对不起!”
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长恭在郑嫣头顶,柔声说道:“我从未怪过你,你也无需对我抱歉什么。”一声无奈的叹息自郑嫣头顶传来,长恭顿了顿,一切似在梦中,想也不敢想,她竟会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知道吗?今日,能在这里看到你,我已经觉得很满足。我虽不知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洛阳,但是能见到你,便真的足够了。”
说完,长恭将郑嫣轻轻拉离怀抱,望着她问道:“嫣儿,忘了那些不开心的,待这次回朝,你我并肩,一同游离这天下,如何?”
闻言,郑嫣很想说一个好字,可是心中的有些心结却又缠绕住自己,缓缓别过头去,“我”
拒绝的话,郑嫣还是说不口,但是放下,却一时又做不到,于是只好噤声微微摇了摇头。
长恭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终是一叹。
一时间,两人之间便陷入了沉默之中,这样的沉默在往日十分少见,可这一月来,却频频如此,郑嫣突然心生一股莫名的烦乱。
缓缓站起身来,背对着长恭,郑嫣似是想了许久一般,突然说道:“我想离开邺城一段时间,那里,我不想回去。”
长恭一愣,虽不舍,但是见她心意坚决的样子,也明白自己阻止不了,从小到大,她做的决定,没有谁能动摇。
或许他们之间真的需要时间去冲淡一切,长恭低声应道:“若是想要一个人出去走走,便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吧,只是你要兀自保重。我会等着你,在邺城,兰陵王府的女主人,只会是你。”
只是,长恭却不知道,这一别,便是六年光景。
嘴角牵扯一抹苦笑,郑嫣望了望屋外的淡淡月光,似是皎洁却又隐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也许,时间可以遗忘一切,也许,离开彼此,对于对方,都是最好的结局。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半面哀伤东风送
离开洛阳,郑嫣却突然觉得无处可去。回头看了看隐在一片迷雾的洛阳城墙,隐隐的还可以看到那个白衣身影。
本来,昨日自都尉府回到客栈,自己便盘算好第二日一早便不作任何招呼便离开,但是早晨推开门,走到客栈楼下,便见长恭已坐在楼下等着自己。
她不想同他正面这样未知的离别,可是他终是来送了自己。
今日的洛阳城隐在一片大雾中,似是为这场离别做最后的铺沉,两人一路无言,走至城楼下,一直没有说话的长恭将一个包袱交给郑嫣,并嘱咐道:“这些都是路上需要的东西,不管如何,身在何地,都要万事小心,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又自怀中取出郑嫣昨夜离去前偷偷放在案上的冰晶石,轻轻拉起郑嫣的左手,将那重新戴到她的腕间,“我说过,兰陵王妃只会是你,而这冰晶石的主人也只可能是你。”
郑嫣看着那珠串愣了愣,昨夜她偷偷将它取下还予他,是她对这场离别没有把握,未知的心,未知的结局,她不想赌上两个人的幸福,或许这世间有比自己更适合他的女子,可是他却又将这珠串重新戴到自己手上,并告诉自己,它只会属于自己。
无形的,郑嫣的心又沉了几分,但终究她还是翻身上马,义无反顾的离去。
模糊间,那马背上的白衣身影似乎突然停住,回身望向这高高的城楼,心中一喜,难道她改变主意要回来了吗?
可是很快,那身影却骤然掉转马头,向前奔去,深深的失望,深深的不舍,却只能眼看着她离去,无法做任何挽留。
微风送雨,是谁为谁携来了这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是谁无故送去这半面哀伤。
离开洛阳,郑嫣望着面前的大道,一时却也不知道取道何处。回身看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路,绵延的看不到尽头,原来,自己竟不知觉走了这么久。
远离,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只是,自己又能去哪里呢?
不知道为何,此时郑嫣突然想去长安,去看看当初的别院,也许还能碰上父亲。
这样一想,郑嫣便一扬马鞭,向长安疾驰而去。
长安城,郑嫣已经换上一套男装,折扇在手,不得不说,是个翩翩公子。
牵着风影,终于到了曾经和娘亲一起住过的别院,只是门依旧紧锁,一如当年。
郑嫣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看来父亲确不在此。
这里不过是他们的伤心地,是那青衣所埋之处,或许此时自己的父亲已是带着娘亲遨游这天下,完成他们共同的心愿。
这样也好,没有见到父亲固然失望,可是若是见到了,若是他知道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又该如何呢。
郑嫣最后看了一眼那府邸,默默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
行至长安城外,郑嫣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念慈湖,那里的六月雪还在花期,飞舞的蝶,徘徊在那白色的纤小花朵上,美不胜收。
湖水依旧清澈,郑嫣看着水中的自己,却突然发现看不清自己的心。
曾经以为自己会坚定不已,可是现在却隐隐的感觉到了一丝动摇。
如果当时她和宇文邕回了长安,也许这之后的事情便不会发生,而一切也都会在那一刻终止。
也许,当初,自己应该选择的是长安,却不是邺城。
当年若是自己能够坚持和娘亲在一起,或许便也就此将这一具白骨埋于那幽静府邸,没有如此的纠缠。
兜兜转转,终是回到了这里,只是一切却已经面目全非。
一个人在湖边坐了一会,郑嫣抬眼看了看隐在云雾中的秦岭,微微一笑。
寂静的山路,郑嫣一人一马。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将曾经去过的地方再去兜转一圈,而这医圣的药庐,也不知为何会给自己一种十分安心的感觉。
终于上了山顶,郑嫣下马,却不禁愣住。
苍茫的秦岭山头,药庐还在,只是药庐前却平白多了一具孤坟。
缓缓走到那墓碑前,却不见任何镌刻之字,也不知道究竟葬的是谁。
难道是药圣?
这时,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出现在上山的路口,见那墓碑前立着一个白衣翩翩的男子,那侧脸在微风中不是怎么能看清,但却掩不住那半面风华,一时间那少年竟愣在当场。
郑嫣闻声侧首,见那少年手中拿着一个装着祭拜之物的篮子,站在原地呆呆的望着自己。
“你是?”
那少年闻言回神,有些狼狈的笑了笑,走上前去,“公子是谁?”
郑嫣却没有作答,只是反问道:“这里葬的是何人?”
那少年似乎对于郑嫣的回答不以为意,只是蹲下身去,将篮中之物放置坟前,幽然一叹,“是道然前辈。”
“前辈?”郑嫣心中一惊,但旋即又是一叹,人生本就区区数载,即使是悬壶济世的神医也终是摆脱不了岁月的苍老。
只是,那墓碑为何是空的呢?
“为何立了墓碑,却不写半个字呢?”郑嫣也蹲下身去,帮着那少年放着纸钱。
少年微微一笑,“是前辈的吩咐,他说此生来去匆匆,只不过是以这道然的身份活了一生,死后会变成什么却又不得而知,倒不如抛下这俗世的一切,干干净净的来,清清楚楚的去。名字,也无需要谁记住。”
郑嫣闻言亦是淡淡一笑,“这倒像那怪老头的性格。”
火终是将那纸钱烧成一对灰烬,最后随风散落。
少年和郑嫣看着那飞舞的零星碎片,都没有说话。待到所有灰烬燃尽,两人坐在药庐前,少年自顾自地说起了一些往事。
郑嫣从他的话中,得知医圣是于两年前的冬天去世的,他本就看破人世生死,自然不在意这躯体的有无。
而他名唤长孙晟,曾经若不是医圣倾力相救,只怕此时早已成了这尘世的一抹游魂。
这两年来,每逢道然的忌日,他都会上山来祭拜,却没想到今日竟能在这里遇上郑嫣。
待长孙晟下山去后,郑嫣看了看那墓碑一眼,推开了身后药庐的门。
依旧有淡淡的药香,只是屋内却已是布满厚厚的灰尘,郑嫣不禁回想起多年前来药庐求药之景,那时还是她和长恭一起打扫了整个屋子。
不自觉的勾起一抹微笑,郑嫣便动手开始整理屋子,不一会,屋内终于恢复了整洁,只是这时却没有一个怪老头说,小丫头,坐下歇歇吧,老夫这有上好的茶水。
眼神微微一黯,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郑嫣走到窗前,雨雾缭绕的秦岭,清幽一片。
突然的,郑嫣不想离开这里,或许此处亦是自己唯一的栖身之处。
在这里,或许,自己的心会宁静许多。
秦岭深处,孤冢存,云山雾海,佳人留。
第一百六十三章 弹指六年再相逢
光阴飞速,时间如同斗转星移般,春去秋来,冬雪夏夜,仿佛过了很久,却又仿佛还是昨日。
郑嫣为自己添上一杯清茶,望了望窗外大好的太阳,心中早已被这秦岭的山水洗涤的清静一片。
没想到,自己,竟在这秦岭深处,一住便是六年。
这六年来,除了长孙晟偶尔来看看郑嫣外,便就一直是她一人。
那时,长孙晟得知她要一人独自身居这深山之中时,却也不是十分惊讶,只是淡淡一笑。
然后每隔一段时日,他总会给她送来一些生活上需要的东西,两人也时不时的把酒畅饮,诗词歌赋,天地万物,无所不说。
慢慢,郑嫣也觉得长孙晟,无疑是个很好的知己,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