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十几日,卢梅颇都是清晨迎朝露而来,傍晚披霞光而归。消瘦清逸的身姿只在山庄一晃而过,余下时间则都是同顾墨沉闷在献庭里切磋酒艺。
献庭是座空院子,又栽了满园枫树,用做吟诗作画品酒看花此等风流之事再好不过。听慧莺说,里头的盆景每月更换一次。花枝大小及颜色皆十分讲究,且摆置的必是当季最绚丽的花种,即便不名贵也要花上不少银子。
在洛阳看尽奢糜,如今看顾家却是更胜一筹。我听完当下便觉得浑身肉疼。
两人一进献庭便是一整日,从早膳至茶点都由家仆端送的。仆人搁下食物便被遣退,就连顾墨沉最器重的慧莺也只借着送笔墨炭火之时见过几面。
少了那无赖在耳旁唠叨,我却也乐得清闲,只是屋子里多了慧莺这个常客,本是侍侯二少爷的活儿,她统统搬到了我身上,小丫头腼腆忠厚,手脚却十分利落。
时日一久,我也逐渐习惯她的存在。近日闲着无趣,便拾起从洛阳带来的《孙子兵法》观阅。并无多大用处,只当是打发时光。看倦了便绕着古树走走,再尝上几片现做的杏花糕,日头清闲到几乎快忘了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估摸是我闲的太过明显,隔天夜里便收到了顾夫人和萄姑的邀请,道是年关将至,有些东西必须府中内眷亲自去置办,相约第二日一齐去临安城。
我不好推脱,次日早早的起来换上便服,同两人乘马车下山而去。
马车很是宽敞,即便我们躺下来也是绰绰有余。顾夫人坐在中间,榻上铺着丝绸和紫棉缝制的垫子,她拢着手静静的闭目养神,仪态不怒自威。而我同萄姑则是分坐两旁,互相干瞪着彼此。
清早的阳光扎在身上,暖暖的令人徒生倦意。我打个哈欠,伸手掀开锦缎窗帘。
车子已入城了。原来烟花山庄离临安只有一刻路程。临安的街道比洛阳要宽敞些,卖
的物事却都大体没有什么差别。街上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肤色白净,神色悠闲慵懒,小贩们口中叫唤着江南的吴侬软语,听着甚是有趣。现在想来顾墨沉生长在这气韵柔软的城里还能如此放荡不羁也算是枚奇迹。
南方的风致果真如画里一般清漪脱尘。我正看着,忽觉气氛有些不对劲。一转身才发现顾夫人不知何时醒了。冰冷的眸子顺着我看。
那边的萄姑也附过身来,巧笑道:“凤姑娘这镯子真是别致。我曾在墨沉那儿瞧过相似的。也是凤凰展翅,听婆婆说是用十余种名贵的药材同沉香混合制成,小时候墨沉身体不好,贴身做保命用的,大宋朝仅此一枚。”
顾夫人闻言,目光投向我冰凉的手腕,却不说话。
我放下帘子,突觉得这石头灼烫得厉害:“是我一时兴起向他讨来的。等过些时日便归还他。”本想这黑色的石头无非就是顾家尽数珍宝中不起眼的一件,不想是他从小随身的药引子。我垂下眸子,胸口翻涌着十多种滋味。再回头便觉得他的无心无肺反而是我并未向他做出的以诚待人。
“既然送你,你便好生收着。这东西认主儿。”顾夫人幽幽道。
我点点头,轻抚着它。再后来,她们在耳旁说些什么已不记得。只听见马车轱辘压过街道,仿佛也碾着我的心一道吱吱作响。
再行一里多路。人群愈渐拥挤。萄姑让车夫将马停至路旁。不多时店内就跑出一个麻利的年轻男子伺候两人下马。他伸手亦要扶我,我不大习惯,便自行踩着镫着地。
12、风尘之变⑤
13、风尘之变⑤ 。。。
小店是看着极高贵优雅的酒铺子,名为德安窖。立在临安繁华的街头顿有股气压群芳的势头,门口用雕琢精美的竹牌挂着各色酒名,女儿红,绍兴花雕,竹叶青,杜康,有名气的没名气的一应尽全。旁有一块稍大些的木牌,以写每日特供。
顾夫人和萄姑走在前面,我落后一截。还未进门便先闻其轻盈酒香,真是醉煞心脾。店内宾客不断,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手头阔绰的大官人富太太。
我小步紧随着,同她们保持着三丈距离。见她们在柜台站定,便也不上前,止步和慧莺靠边发呆。
方才迎接的那位小二生得伶俐,见我们都各自归位,便满脸堆笑的问:“顾夫人。今年还是跟往年一样,秘制屠苏酒,柏酒椒酒各来十坛吗?”看来顾家应是德安窖的常年客人。就连要什么酒和数目都记此人被得一清二楚。
顾夫人好像是在找寻什么,不急不缓的先环顾一圈,才道:“今年庄子里添了口人,多送几坛罢。再送二十坛杜康和桑落。”
“好嘞~”小二殷勤的点点头,提笔小心的在书卷下记下,复抬头憨笑,“还要麻烦顾夫人遣个人随我去窑底清点清点。”
她若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转身对萄姑说:“你和慧莺一齐去罢。”
慧莺和萄姑一走,气氛顿时如同天上的乌云般积压了下来。我站在顾夫人身旁,总有些心慌。刚想四处转开去学学酒名,便听到门口一阵含糊的嘈杂,十几个蒙人打扮的官兵相拥走了进来。细长的眼睛都是半眯着,看模样已喝得半醉。
左有顾夫人盯着,右有蒙军挡路,我却是移不开步子了。顾夫人似乎也并不想同他们染上瓜葛,退至稍隐蔽的柱子后面。我也效仿她闪到一旁。
“小二。上酒来。”几人寻了处地方坐下,但德安窖并非酒楼,哪来宽敞的桌椅,恰巧有些醉意深的,便错当酒坛子是木椅,歪歪斜斜的坐上去。
“听说这德安窖的酒堪比宜春院里的姑娘,都让男人爱不释手啊。今日爷请各位兄弟多喝几杯。”我听其中一人言道。
另一人手中尚还握着枪缨,赞同的点点头,双眼朦胧:“对,他们古人不是有句话……文绉绉酸不溜秋的……叫做啥来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怕是往后我们没这个福分了。”
“哈哈哈,亏你还记得这酸不溜秋的东西!”满屋子的人连番笑起来。
“哎。趁如今还能享受,自然要多喝几口,指不准明日大将军就派我们去三峰山作战。听说死了好些人。”
“怕甚么!死的都是他们金兵狗贼!我看诸位兄弟只管放宽了心,这一仗咱们包赢不输。哪儿用得着哥几个出战?”头先那人一拍大腿,眼珠子瞪得如同夜明珠般,转念一想少了些什么,又嚷道,“小二,酒呢?”
店里机灵些的小二全忙着招揽客人去了,剩下几个却都不敢招惹他们,只缩着脑袋全当没听见。
这下子大汉更是心中不爽,掌风稍一用力,将旁边几坛刚酿上的蜜酒打得七零八落,满地粉碎:“全当爷爷不是人了?给我上酒。否则今日砸碎你们德安窖的招牌。”
我心脏彷如也同那碎坛子般颤了一颤,暗自替这些无辜的下人叫苦。一面又想起他无意说漏嘴的话:死的都是金兵狗贼。
果然如顾墨沉说的一般,我军占了下风。我虽是恼怒他们的辱骂,却也不好强行出头,只握着拳头从缝隙里盯着几人。
眼看他搬起空酒坛便要冲向柜台,耳边忽响起清亮妖冶的女中音,伴随一长串清脆的笑声缓步走了进来:“哎呀,是谁惹了我们军爷生如此之大的气?”
“掌柜的。他们又来白吃酒了。”众小二苦着脸纷纷跑到女子身边。
女子笑意一止,不过片刻又重新展颜道:“原来是几位爷赏脸想喝点儿酒。还不快去拿几坛子秋白露。军爷,这些小厮都是新来的,不懂事儿,琴嫂在这儿给你们赔礼,赔礼。”
经她一说,十多人才暂且息怒,重新挤成一堆闲谈。
我却是被她一语震住,再回头琢磨她的口音,确是有些相像。琴嫂,可是听雪楼曾款待过梦洌的那一位?正要探头打量仔细,那旁萄姑和慧莺已回来了。
归去的路上大家的各自沉默着。马车后面早已排起了长龙,送酒送糕点送布匹的,尽是推着木车跟着我们。今日下山收获甚多,我自认在洛阳这繁杂之地成长,见多了世面,今朝才发现正是孤陋寡闻。
临安乃是天子脚下,放眼瞧去好似太平安乐,暗处却也藏了不少动荡。去买珠翠之时,无意在巷子里窥得高官辱民;加之方才酒窖里的那番戏弄。我心里松散的弦此刻也被拉的紧绷。
初时亦恨过大宋和蒙古的子民。当真到了这片土地之上,才发现可恨的并不是他们。可恨的是万人景仰的政权和烽火无情的战争。而这万千不分国界的子民,不过是滚入红尘的世人罢了。
马车抵达山庄时,我们恰巧遇到了欲要回家的卢梅坡。
他今日身着水色的袍子,里夹玄色棉袄,袖口缝几朵孤傲绝伦的梅花,看着却依然清瘦高挑。他这幅打扮,让我想了那日的梦洌。
心里刺痛,再晃晃眼看他便又是那个令人钦佩的诗人了。顾墨沉大约是回了献庭,空荡荡的山门前独剩他风姿卓越的站着。我手里是顾家几口子在元日要喝的屠苏酒,分量不多却很重。
卢梅坡弯腰掀开轿子之帘,看我捧着个沉重的盒子下来,便又放开手,站直身子朝身边的轿夫吩咐几句。
我正困惑,但见那老实的轿夫小步跑了过来,接替过我手中的盒子道:“姑娘,让我来罢。我家大人要见你。”
顾夫人侧耳,只是朝远处负手立着的男子微微点头,便领着萄姑一行人先走了。
四名轿夫都被他使唤走一起搬东西,门口便只有我与他,杏树和夕阳。
同他并肩站着,彷如面前的景色也充满了绚烂的诗意。卢梅坡先朝我施一礼,不紧不慢道:“上次梅颇走得从匆忙,与姑娘只是匆匆一面,今日冒昧叨扰,是有件东西要赠与姑娘。”
我仰头看他,笑道:“卢大人客气了。是什么东西?”虽然我和他并不熟识,奇怪的是竟如相知十年般亲切。
他小心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这纸包甚是严密,却因染上他的衣襟而带着三分的花香。我接替过来,轻如雪羽。
“这是梅颇在听雪楼讨来的种子,听说是极贵重的牡丹种子,名唤姚黄。梅颇生来爱花,但心想是异国花种,纵然难得却不一定能养好,想着倘被我糟蹋了还不如拿来赠与姑娘。”他笑起来很腼腆,不比作诗时的洒脱。
我将它收好,心知他是怕我思念故乡,让我解愁用的。养花其实最是怡情之差事,若是着急会淹了花苗,若是置之不理又会枯死。看着很是平常的事,却在无意间锻炼了人之品性,消磨了愁恼时光。
我心头顿生暖意,忙朝他还礼:“多谢卢大人。往后开花了,一定先让大人过目。”
“好。这样极好。”他看着我,汪洋的眸子盛满了夕阳,能融去满池子的水,顿了顿,又道,“你我也算是有缘,凤姑娘大可不必叫我卢大人。同墨沉一样叫我梅颇即可。卢大人深居殿堂,在这儿我不过是个草民。”
“是,梅颇兄。”他让我学习顾墨沉,我倒真的一字不漏的学了过来。
他听罢直笑,我也随着他笑。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这大概说的便是我们此刻的情境吧。
本还有些昏黄的天色不多时已暗下来。我和他相谈甚欢,但帮忙的轿夫也已归来,顾家用膳时间也逼近了。
卢梅颇举头看了看零星的星辰,面颊披上了微弱的星光,他想了想,走到一半又回头唤住我:“凤姑娘到临安若是不晓得去哪儿好,可以来卢府寻我。哪处有梅花,哪处便是我的府邸。”
我点头说记下了,直至目送轿子离开了山脚,才察觉误了时间。
往常我的膳食都和顾家分开,由慧莺送到屋子里独自享用。今天却是破例,召集了六人一齐在兰堂用饭。
我来不及换洗,又怕等久了惹来闲话,便疾步赶向兰堂。
头次见兰堂只觉得威严肃立,高大冰冷。再见它时却仅剩富丽堂皇一词。许是头一遭是白天,灯笼尚未点着,让它逊色一筹。
夜晚时分的兰堂四下都染着金色的烛光。我走进去的时候几人已端坐在席前。顾墨凡和萄姑坐在左边,顾不斐和顾夫人正坐中间,顾墨沉则是靠着右边的位置拼命对我眨眼。瞧我走进门,慌忙起身高声道:“凤轲,怎么才来。”
我忍不住瞪他一眼。本来心里头就紧张的很,被他这般的暴露更是益发不安。
“顾庄主,顾夫人。久等了。”虽然我极惧怕这些繁琐的礼数,但面对着二老却也还是要恭然行之的。我埋下脸,心想顾夫人又该数落我了。我倒是十足像个小媳妇儿,这些日子仅听她的训教。
果不其然,她脸色一沉,声音低沉的开了口:“都是交付过定情信物的人了,这野性子也该敛一敛,幸好卢大人为人清闲,否则招惹上风流人物,我顾家颜面何在。”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2012。1。11
13、风尘之变⑥
14、风尘之变⑥ 。。。
经由这些日子磨炼,我早已习惯了顾夫人的叨念,屈身先规规矩矩的问了安,才走至顾墨沉身旁坐下。
顾墨沉却很是在意,面容上笑嘻嘻的,语气颇有些埋怨:“娘,凤轲初来乍到,在这儿没有相识的朋友。往前和梅颇兄在洛阳时见过几面,相见自然亲切了些。儿子尚不介怀此等小事,娘也休要放在心上。”
顾庄主含着笑点点头,看上去精神甚好,他搁下碗筷看着我道,“说起来也要怪我们招待不周。凤姑娘若是觉得闷,往后多去萄姑那儿走走。你们年龄相仿,想必也是有说不完的话的。正巧墨凡近日忙着沙场之事,多半不在家中。你与萄姑也能做个伴,等过了几日临安灯会,再让墨沉带你去走走。”
我半合着眼,低声说是,不由仔细的用眼角余光瞟向身边的人,提及那两个字之时,我分明瞧见他的眉毛有些拘谨的挑了挑。我口中答应了,心里也是有这般想法,毕竟我来到烟花山庄眼看已一月有余,除却只见过术虎静之一面之外,却是再也没有半点收获。
洛阳的形势我也仅靠爷爷的书信来揣摩,梦洌每隔五日会代笔捎来一封,照旧不提他的近况,只用寥寥几笔透露给我一切我想要知晓的信息。但这一次已是第十个日头上了,白鸽依然迟迟不来,真教我心急如焚。
爷爷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又或许,是梦洌遭遇阻碍了?
我徒自烦恼着,那旁萄姑听罢也直说好。笑颜如春日初绽枝头的桃花般风情万种,只怕男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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