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月的事,提来会叫人心痛莫名。
想着想着我就忘了面前的小韶,兀自入了神。念及家人,盼望可有机会再得音讯,不知老父可安好?
注:
(0)《新唐书。列女传》中贾直言获罪流放,临行前劝其妻改嫁,其妻以绳束发,让贾署字封识,并说“非君不解,毕死不开。”二十二年后(个人觉得非常恐怖),贾终于还乡,其妻头上封识依然。贾为她解开,她这才能洗发,洗的时候,所有头发都脱落了。
(1)李调元《粤东笔记》,鬒:音“诊”,形容头发浓密而黑。
(2)吴凌云《红妆》
(3)《日华诸家本草》
(4)早期的铅粉未经脱水处理,多呈糊状,也叫胡粉。
(5)《齐民要术》
(6)《红楼梦》中宝玉提及:“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此处稍加篡改。
遇
黄昏了,我在花圃中一站,不觉过了这么久。正彷徨间低头寻思该回转还是再往前,发现已有人挡了前路。眼前是双男人的脚,这双履金丝翠线织就,好不华贵。我无需抬头就知要先行下跪,有修长的手指突兀的滑上了我的下颌,大吃一惊之际我急忙向一旁躲闪,却有一只臂膀飞过来揽住了我的腰,人就狠狠的倒在了对方的胸膛之中。
“以为这一世是等不到你了,不曾想……”
一个激灵,我伸手推他,却被他紧紧圈住不放,他的胸膛急剧起伏,热气冲上我的面颊;一时间我心里又急又怒,诘问他:“是不曾想总算等到这一日,我不堪至此,可任人所为,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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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加思索的就出了口,只因对面的是从小就熟碾的八王。话刚出口,心中就悔意顿生,我这般旧时脾性,就不知悔改吗? 今日我陷他于尴尬之境,明朝他便全然可以置我于死地。
我停下了挣扎,静静地伏在了他的怀中,偏过头,让久违的泪滴在了他的肩上,低低饮泣起来。
“痴儿,莫哭,是本王的错。”他慌忙抬起我的脸时,嘴里唤出的竟是我幼时的小名。我一时又痴痴愣住了。还是小儿时,曾因对大人们的哄逗不做理睬,家人以为我呆笨,都唤我痴儿。一叫,就从懵懂无知叫到了离家的那一日。
“本王绝非有意唐突,只是以为这一世再不会见到这一张面庞,一时间竟不知是真是幻。”
大约是太久没有感受到来自另一具身体的温暖了,四周的空气混合着水气和花香,立身其中,我有些薰薰然了,贴着透来的温热,隐隐的享受着不自知的舒适。
他的话我不知从何而起,听来却情真义切。这般灼灼的目光,却有几分可信?当日父亲出事时,家中弟兄四处求救无门,不是没有找过他啊。只是即便问他,他定会说当年先皇早已定了心意,局势哪里容得他周旋盘横。
那时节府中各房包括已分房另立门户的,罄尽家财,也未能喂饱那些欲壑难平的骗子。人人争上跳下,个个说得玲珑活现,桩桩件件,似都要展出十八般本领救我满门于水火之中。最后,全是设好的局,连母亲的陪嫁,姨娘们安度余生的私房钱都不给留下。
皆以为知交遍天下,祸事来临,才知道是如何的孤独无援。不经如此变故,是不会真正明白这世态的炎凉。那一众平日里的慈眉善目,谦谦君子……到了利字关口,又明知已将你拿捏手中,面目竟可丑恶狰狞至这般,直叫人胆战心惊。
也记得我去苦苦哀求过皇上皇后,都厉斥我女子不得干涉朝政;我示意封贵妃,若此时出手相助,在立储之争上必力挺她,她讥笑我都已自身难保,还遑论其他……
好在,父亲终是立下过汗马功劳,又明摆着是朝廷刻意打压,罪名始终落不实,最后才得以保全了全家性命,只是家中有官爵在身的男儿全都贬去了岭南。
远处突然传来小韶唤我晚膳的声音,我匆忙从他怀中脱了身,那一瞬间,忽然有些冷,有些失落,让我对那人怀中的温度生出些不该有的不舍。
揖了一揖,便欲转身往回路去。他牵住我的袖摆,急急说道:“痴儿,当日情势我唯恐适得其反,逝者如斯夫,以后我定会护你周全。”
我心下黯然, 好一个“逝者如斯夫”,多么轻松,多么信誓旦旦,然而即便我逝去的青春不值分文,可谁能把我远方的亲人带回身边,让他们安康无忧,我情愿以命相换。
整个夜晚,我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责怪自己莽撞,不假思索就出言不逊;责怪自己慌张,忘了问他怎会出现在宫中,可有我家人音讯;也责怪自己竟在那一刻,对他的身体兀自生出的一点点遐思。
金枝玉叶
很长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我看看书,散散步,和小韶闲话几句,安适度日,倒是不时收到八王遣人送来的种种吃食,还有各式稀罕的滋补药品,正如小时候。
我曾经觉得后宫是这世上最大的妓院,最高的青楼,粉黛三千,恩客却只有这一人………至尊的帝王………这天底下最贪婪最无情的“嫖客”。
八王是先王………我的丈夫或者说我的恩客的弟弟;他叫瓛。
小时候,他常常到府上来,每次总会给我带上一两样稀奇玩物。说稀奇,那是真正的稀奇,常能让其他兄弟姊妹双眼发红。所以,某种意义上,我觉得八王是父亲的同谋,他帮着父亲一起让我觉得我天然就有理由生存的如此骄傲,让我觉得一切都本该如此,而且将会永远如此。
也因为这样,我在府里来来往往的门客,权贵中对他特别的有印象。
这个八王是个怪人,听说他们的父亲在位时最钟爱他,才情相貌,文涛武略样样都属翘楚,就曾有意以他取代已立为皇储的长子,而这个八王却在朝堂之上坚决不允,说什么自古皇位都传娣、传长,绝不能坏了纲常……就这样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了人。
听解忧宫里的太监说,当年的太子………四皇子竟被人在他的宫殿里挖出了写着先皇生辰,扎满钢针的木头小人儿。当天就被废遭贬,押出都城没多远,就死在了路上。于是,就有了今天的皇上。
如今的八王是受命监国,辅助新帝,是先皇临终前钦封的摄政王。我想那个拥有无以伦比的智慧的男人一定是觉得三皇子在宫内没有地位尊贵的母亲,在宫外没有权势显赫的外戚,怕有人趁机图谋,而八王就是个现成的有智谋,得人心,又忠心不二的周公。
其实我倒觉得先皇多虑了,有一个平民出生的母亲,又有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兄弟,不显山不露水的就登上了帝位,这般人中龙凤,这个皇位真是得至所归的。
又到冬天的时候,我的头发已经很长,长的不用巾帼(1)就可以绾出宫廷里任何时新的式样。小韶就把她的心灵手巧和她在宫廷里的寂寞都打发在了我的头上。多亏她的照料,多亏这夏日里水气蒸腾的宫殿,多亏八王的人参燕窝、海外仙药……我成了宫廷里的奇迹,老宫人口中的妖孽。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公主派人来宣我觐见。公主是个宁静而敏锐的孩子。第一次见她,她眼里幽幽的光落在我身上很久,才轻声说:“夫人要陪我一同去塞外呢!”我的心被她的话扎得生疼,还是个孩子啊,命运就一早给她写好了柬语,人生就被如此发派了。
我说“是的,公主殿下,奴婢以后会一直陪在公主殿下身边。”说这话的时候,过往的岁月仍旧没能使我懂得我是无法把握他的意志的。多少年后,公主被命运的洪流卷滚着喘息不得,而我也在我的人生旅途上疲惫奔波,我们各自去了各自的前程,谁也顾不得谁,此时说的“一直”就成了没有机会笑的笑话。
这个小女孩对着我的保证露出了浅浅的笑颜,这样一抹笑容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有多幸福,我如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对自己的未来人生还毫无估计,还在肆无忌惮,优游自在的享有父亲搁在我眼前的理所应当的生活。而她,正认真而无望的等待着不可逆改并且不可知的未来。
生死契阔,相期终始,便是结发的夫妻也不得言说,又何况我们这些浅浅淡淡的缘分。
公主并不需要我教导她什么,她有太多的先生,太多的课业。在那个对她而言毫无胜算得遥远宫廷里, 需要太多的东西来为她争得生存的空间。
公主待我温和有礼,不经意间又有几分依赖。我明白,不久的将来陪伴她的会有异域的丈夫,异域的仆从,异域的宫廷女子;故国的随行人中也会有仆役,医者,匠师……而我将是唯一一个来自她自己国家宫廷的贵族女性,曾享受过这座宫殿中的繁华,也享受过他的无情。
注:
(1) 巾帼:古代也是一种假髻,用金属做成框架,外裱黑色缯帛以代头发。使用时直接戴在头顶,再绾以簪钗。因为只是女性使用,渐引申为女性代称。引自《红妆………女性的古典》
再遇八王
后宫里数不尽的女人无事可做,于是闲来便是话不尽的宫里宫外事。住进解忧宫一段时日之后,我对这个崭新的朝代,年轻的帝王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明了。
此时的朝中局势微妙复杂,新皇虽然年轻,但似乎培植自己的势力也已非一日两日,但毕竟前朝老臣们茎脉错落繁复,各派势力根深蒂固。四皇子虽已不在人世,但其母族封贵妃家中的势力却不可小觑;王室子弟中大有一票不认可这个民女所出的皇上;八王似乎并不想搅入这团乱麻,朝堂之上不动声色的时候占了大半。
我认真的听着每一件着边际或是不着边际的传言,细心的把一点点头绪集起来;一边等待着我的时机。既然可以等了九年,既然可以从冷宫里出来,这世上就再没有坐以待毙,放弃努力的道理,总要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上一遍。
我想:当无意和有心碰到一起时,奇迹就该当发生了。
某个春日的午后,随芷岚于御花园中散步,起了风,天又些微凉。我赶回解忧宫去替公主拿一袭披风。走到半途,一阵风吹来,我似乎嗅到了桃花的香味。抬头看,我竟正正的站在当日起舞的那棵参天巨树之下,艳艳开放的桃花丛丛林林,竟与当日不曾差了半点。我心下黯然……往事在心中翻滚,绞的心就像落英纷飞桃花,瓣瓣碎裂,然后没入尘埃。
“近十年的苦寒,却不曾折了你半点风姿,盈盈而立,脱去了原先的富贵繁华,难道是可以美得这般惊心动魄,慑人心魂吗?”
“八王!”
“究竟是什么让这样的磨难和长久的岁月都未曾磨蚀你,反而愈添了光润呢?”
又遇到了八王,一句又一句敲进耳鼓的话,来得突然且蹊跷,让我不知如何作答。可这般年纪的我,听了不是不如意,不是不舒心的。
他走的太近,我侧过脸着把头低将下去,避开他的双眸,避开他的呼吸,这两样都灼热的让人心下惴惴。
我是不适宜站在这里和男子交谈的,所以我没有时间想和回答他的任何一句话,只是淡定的一句接着一句说了三句我想说的话,三句我谋了很久的话,三句我找尽机会想传给他的话:
“皇上初登大宝已有一段时日,按惯例,是应该大赦天下的时候了。”
“如今七皇子被贬在外,四皇子虽已不再人世,封、裕两妃家中的势力在朝中正日中天,乃是大患。”
“好在我父一些得意门生在朝中到也堪了重用,对新皇也是忠心耿耿,只是散了的羊群,使不上力。”
我想我的话已再明白不过,情、理、势,由样样都摆呈清楚了,而转身离去的时候不经心遗落的巾帕也把我自己摆在了利益的天平上,随他予取予求。一切都只看他了。
回到解忧宫的路上,我心如雷鼓,如果我对今时今日朝中的情势分析的不错,如果我真的还没有老的全无一分颜色,如果那个男人真对我有这份心意,兴许,兴许我离开这个宫廷之前也可以欣慰了。
果不其然,几日后就接到八王遣他在宫中信得过的公公送来一些点心补品,还有一只玉匣,里面是一只碧玉簪和一封短信。信上说玉簪一只重相送。一切定当尽力并已婉陈皇帝。
戏文里曾有:玉簪一只重相送,原君子早叩金橘回龙宫,重叙离衷。(1)这是他的承诺还有条件吗?
我的心控制不住的在这八方的天外四处乱飞,恨不得立时就奔到遥远的岭南,那据说满是瘴气的险恶之地。
注:
(1)这是抄了黄梅戏《柳毅传书》。
刑
三月里,后宫出了桩莫大的丑闻。情本是件无比美好的事情,欲也原是自然不过的东西。但在我生存的这个天地,无论宫里宫外,太多时候这两样都必须被层层密密的包裹,一旦显露在阳光之下,就会被残酷的扼杀和惩罚。
太后病了。我想,当年她为我呈情,今日她也从未刁难于我。于情于理,我该去请安,况且今后也许还有需要她代为说项的时候。
经过一番通报,我跪在了太后床前。她虚弱惨白,远没有了上次见她时的风发得意,缩在床的里侧,萎顿不堪,躺在那连动一动都不得。似乎突然间由一个盛年的美妇变成了佝偻的老妪。
请了安之后,太后居然命人赐坐,我吃惊不小,心想一定有变。念头还没转完,庭院里就吵嚷起来。
“坤宁宫总管太监李仁海,太监吴栎石,宫人王氏,张氏,奸人黄玉儿听旨。”
这尖细的嗓音再配上一种特有的凶残和嗜血让我浑身发颤。每当宫里有太监用这种语调宣旨的时候,就知道要大难临头,每个人都会颤抖的企望那不是自己的头。
坤宁宫里的人跪了满地,我胆战心惊,没敢步出殿外,悄悄跪在了大殿的门后。
一众五人都被处了极刑,事关人命的事,可笑的是圣旨里细细的规定了每个人都用什么法子治死,却对这些人究竟所犯何罪含混带过。
似乎是急于结束一切或是掩盖一切,他们甚至没有被带到刑房,一切就在太后寝宫外的庭院里开始了。坤宁宫的大门被紧紧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