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泥泞的土地让他们脚下连连打滑，磨损的布鞋常常不小心踩到地上尖锐的铁钉。
在暴雨的侵袭下，他们三人早被淋成落汤鸡。冰冷湿透的衣物黏在身上，三人的皮肤不可避免地颤栗起一个个鸡皮疙瘩。泥沙混着雨水灌进小叶磨坏的布鞋里，一路上她的双脚始终浸泡在水里。 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地绕开那些可能刺穿她脚底的碎玻璃和钢钉。
“阿姐……你当时是怎么逃出来的？”在她这个努力穿过一个摇摇欲坠的砂石堆时，背后突然传来阿弟虚弱的问询声。
小叶愣了愣。
“阿姐……当时你不是睡在我旁边吗？为什么你逃出去的时候没有叫上我呢？”
小叶的眼圈酸涩，答案就卡在她喉咙口，可她却吐不出来。
“阿姐……其实你当时是打算一个人逃的对不对？只是后来恰巧不知为什么回来把我也挖了出来……”
“不，不是这样的！”小叶深吸一口气，胃里的酸液仿佛倒灌到她的喉口。“阿弟……姐姐哪有这么坏。”她诱哄道，“阿弟乖，现在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闭上眼睛好好休息好不好？”阿弟，请你不要误解我……好不好……
身后没有回应。
小叶在心中低低叹了一声，心头好像突然被人压了一块钢板，全身沉重得好似一块被人揉烂的抹布，可以任人随意丢弃践踏。她收紧手臂，努力环住身后那个虚弱的身子，想要证明什么。
阿弟……姐姐才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阿姐……”在小叶以为阿弟不会再理睬她的时候，他突然轻轻地出声：“阿姐，现在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瓦砾两边几乎没有一栋完好的建筑。越往机场走，她的心情就越是沉重。 路两边嶙峋的怪石，坍塌成碎土的楼房，那一双双从砂石瓦砾中探出的手，那一幕幕被永远定格的悲恸绝望。在这些废墟之上，浑身泥泞的唐山人沉默地搬着预制板扛着水泥袋。一切都被无边的静谧笼罩，除了偶尔几声孩童的啼哭，唐山……实在太安静了。
忽然衣角被人往下扯了扯。小叶惊讶地低下头，小秋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小叶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怎么了小秋？”
但是这微笑大概很不成功，因为小秋畏缩地退后两步。她摇摇头：“姐姐，你不要哭。”
哭？小叶怔了怔：“我没有哭啊。”
“那你的脸上滑下来的是什么？”小秋蹙起眉头。
脸上？小叶伸出舌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诶……好咸……
小叶抬起头望了望灰沉沉的天空，使劲将阿弟往上抬了抬。暴雨在无声无息间止歇，但是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地被沙尘笼罩，透不进一丝阳光。
“那不是什么” 她望着有如烂泥一般的城市，语调平和轻快：“那个是刚才从天上掉下来的雨水。”
第七章 西郊机场
小叶从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这么大，她竟然背着他走了几十里路，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累。尽管环住阿弟大腿的手已酸麻得使不上力气，她却丝毫不敢放慢行进的速度，因为背上的阿弟情况正急剧恶化。失血过多的他已慢慢陷入昏迷。
“阿姐……我们还要走多久？”在彻底陷入晕厥之前，阿弟曾这样迷迷糊糊地问她。她急得额角冒汗，连声说“就快了就快了。”可是天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
雨后的唐山仍然炎热，空气中飞舞着成群的蚊虫。
“阿姐……我渴……”背上传来阿弟痛极的呻吟。
小叶的胃狠狠翻搅起来，冒烟的喉咙艰难发声：“阿弟……再忍忍……”
阿弟没有回答，他再次陷入了无声的梦魇。小叶久久听不到他的声音，整个人也沉默起来。 她机械地望着遥遥无尽头的前路，大脑仿佛缺氧一样眩晕。
“小叶不许任性，今天的晚饭还没买完呢……”
“阿姐阿姐……为什么要先逃？”
“小叶……那篇作文是什么题目？你写的是什么？”
“数学题好难……是微积分……”
眼前一片白茫茫，大脑头痛欲裂。 小叶努力睁大眼睛，恍惚间宋澜青春明媚的笑颜出现在她眼前。
“小叶小叶！”宋澜翘着唇，笑的一脸灿烂，“作文《路》你写的是什么题材呀！”
“作文题……”小叶羡慕地望着她红润的双颊，“作文我写了……我有了好多好吃的……我饿的时候……有大饼米饭吃……我渴的时候……有甜水喝……”这么卑微的愿望，其实什么吃的，都比不上让我的阿爸阿妈活过来，然后我们四个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
“哎呀不要开玩笑了。”宋澜不开心地皱起眉，“你写跑题了，题目是《路》，你写那些吃的喝的干什么？”
“是……是吗？”小叶恍惚起来，“好像的确是这个题目。”
“所以啊……你写了什么？”
“是啊……我写了什么？”小叶绞尽脑汁地回忆。
有好多好多可以写，譬如剧痛中的唐山城，譬如高高在上的自然之神，譬如压在她身上发臭的尸体，或者是那些低低的叫喊声，指甲抓挠过的血痕，喘息，脚步，分离。这些都在她脑海中飞快地掠过，可是她选择了……
“我写了……”她听到自己缥缈的声音，“……我怎样踏上了回家的那条路。”
唐山……我的家。
我回来了。
“姐姐……姐姐……”
“醒醒……”
“姐姐……”
小叶陷入混沌的思想突然一个激灵，当她睁开眼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躺在冷硬的石板地上，唇上还覆着一块潮湿的毛巾。她赶忙坐起身四处打量。濒死的雾气中，一行行人互相搀扶木然地走过。她往远处望望。雾气太过厚重，她看不到机场的尽头，除了那无边无尽被垒在一起和小山高似的尸体。小叶低头往身旁看去，她泥泞的裤腿边横躺着许多她不认识的人，大部分人面上都覆着薄薄的灰，面目平静安详。
小叶倒抽了一口凉气。“阿弟阿弟！”她急得爬了起来。难道老天真的这么狠心，又要再次生生拆散他们一家吗？
“嘘，姐姐……别害怕。”小叶猛地回头，正对上小秋那双大的出奇的黑眼珠。
她呐呐：“是你……”原来不是阿弟。
小秋凑上前来，把掉落到地上的毛巾重新捡起来，小心地贴到自己的唇上。小叶不解地问：“你这是……？”
“这里地上的水都不可以喝。”小秋摇摇头，“冰块……只有这么一块。”
小叶不明白她颠三倒四的叙述：“……”
“喝这里的水会生病，所以刚才那些大哥哥说要喝冰块水。我刚才把冰块放到这个里面。”小秋抖开毛巾向她展示，“现在冰块已经变成水了。”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期盼地看着她：“小秋是不是很聪明？”
小叶抿唇笑了：“小秋真厉害。” 她探出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对了，阿弟呢？”
小秋哈了一声：“他在那边。”小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阿弟，不由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小秋。”她由衷感谢道，“是你把我们姐弟俩挪到这里的吗？”
小秋摇摇头：“不是的姐姐……是刚才那些好心的大哥哥们看到你昏倒在机场门口，所以帮忙把你抬到这里来了。”
“哎？好心的大哥哥？”
“恩！”小秋脸笑容洋溢，眉梢唇角都好似要飞起来一般，“大哥哥就是刚才帮我们的那些好人啊。”
小叶呆呆地重复：“好人？那么我们现在在好人的地方？”
小秋笑眯了眼：“不是，这里是好人嘴里说的西郊机场。”
“西郊机场……就是这里？”小叶退开一步，却踩中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原来是踏中了一双糜烂淌血的手，而这双手的主人正阖眼恬静地睡着。她又抬起头，对面的小秋正冲着她微笑。
生与死，离她是这么近。
小叶放在两侧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慢慢的这颤抖越来越剧烈。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强撑着精神望向远方。她看着那些幸存者拖着一条条沾满泥浆的腿，看着他们挣扎前行的背影。地震……这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地震……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阿弟身边，蹲下身为他卷起裤腿。一旁的小秋见状也跟了上来。肮脏的裤子下是血肉模糊的伤口，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这已经不算是腿了，撑死了也只是一摊鲜红的肉。凝固的殷红下，皮肉翻卷成灰黑色，好像刚被火舌焚烧多时的枯草。小叶探出手想把裤腿拉回去，不经意间却碰到了他的腿，她心下一抖……这条腿竟软得好似烂泥。阿弟秀气的脸皱在一起，惨白得让她心疼。
一边的小秋用她手里的毛巾使劲擦他的嘴唇。阿弟在昏迷中感受到了这难能可贵的水源，忙不提撅起嘴想要更多。小叶用额头贴了贴他的：“他在发烧。”
小秋说：“我娘说人发烧的时候只要多喝水就成。”小叶呆呆地看着小秋试图把毛巾里仅剩的水挤到他嘴边，费了半天功夫，只有小小的一滴水落下来。小叶一眨不眨地瞪着那滴水，从它脱离毛巾，到划过半空，最后慢慢落到他唇上的全过程。
“不止是水。”她突然动了动唇。
“哎？姐姐你说什么？”一旁埋头的小秋茫然地看向她。
“我们还需要食物，需要御寒的衣物，需要药品，总之我们需要一切生命赖以生存的东西。”
“那姐姐……你有吗？”小秋的声音充满希夷。
“本来是有的……”她缓缓站了起来，“可是刚才挖阿弟出来的时候……就把那个袋子忘记了。”
“那怎么办，那它现在肯定已经被人拿走了！”
小叶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就算被拿走了，我们还有其他方法。”
她望了望满目期待的小秋和正在虚弱呻吟的阿弟，不由挺起胸膛。
“别担心。”小叶眯着眼睛，“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有办法。”
你可别忘了我是一个唐山人。而不久的将来，所有人都会明白我们唐山人的脊梁是最硬的。磨难天灾可以压垮我们，但是永远也折不断我们的骨头！
“你在这里看着阿弟，我去找吃的。”她看了一眼坐着的小秋：“小秋你行吗？”
小秋连忙坐正身子，大声道：“放心吧姐姐，我一定保护好哥哥！”
小叶点了点头，转身向她来时的方向走去。废墟还是老样子，但她却发现这些废墟上多了不少游荡的人群。 他们三五成群，不时低着头挖掘着什么。初时小叶以为他们正在搜寻生还者，但是她却渐渐发现不对。
他们个个神色慌张。当发现小叶正站在一边静静地望着他们，有些人心虚地扭过身子，而其他人……
“看什么看，想死吗！”越来越多的人直起身来，呼哧呼哧走上前来喘着粗气向她叫骂：“有种就上来抢啊！”
“小丫头不怕死就上来啊！”
“上来啊上来啊！”
小叶倒退了一步，转身就跑。在回身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他们怀里抱着的被褥和罐头。
“小丫头还敢跑！”身后兴奋嗜血的叫喊声久久不散。
小叶忍住胸腔里喷薄而出的怒意，越跑越快。
这些恶心的的人！她心底邪火直冒。为什么死的人不是这些人，为什么不是？！！只恨她的唐山已成了一摊烂土，再也不能给予它的子民什么了，除了那些埋在泥土里的食物和被褥。可是埋在地下的人还没有一个食物罐头重要吗？
她慢慢停止了脚步。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她根本做不了什么。甩甩头，索性不再去想，也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
小叶没有再回去拿那个蛇皮袋，而是辗转来到了一望无际的陡河边。沿着陡河一路摸索，她终于找到了那座胜利桥。只不过如今的胜利桥已经因为地震一分为二。一半的桥梁还好好地竖立在河面上，而另一半只剩下寥寥几根钢筋。
小叶并不知道苏昱光的父亲住在哪里。
“苏组长……你住在哪里？”她四处张望。这里除了砖石瓦片便只有几棵被震倒的老树。 “苏苏组长苏组长你听得见吗”
她双脚并用爬上了石堆，凑上前对着每一条缝隙大喊：“苏组长你儿子苏昱光在等你回家你听得到吗”
喊了一声又一声，没有人回答。她已经累得瘫倒在废墟上，再也动不了了。她头晕目眩地仰躺在瓦砾砖石上，伸出手想擦擦自己额角的汗水。
“瞧我发现了什么？”
小叶全身一僵，伸到一半的手蓦地一僵。这声音好熟悉。
“你弟弟和那个小姑娘呢？”
“我……我……”
来人大步向她走来，还是一身湿嗒嗒的黄泥。没过多久他便停在她面前：“你没有去西郊机场。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
他挑起眉：“我明白了。但是这下面的不是你的个人财产，那些是政府的。”
“我不是来抢东西的！”
他侧身走过她，“哦，是吗？”
“我是来救人的……我只是；只是顺便回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呵。”身边的人笑的嘲讽，“除了你自己那条小命，这里有什么是属于你的？”
第八章 截肢手术
小叶语塞。是啊，现在除了她这条小命，自己还剩下些什么？
“奉劝你一句，现在乖乖回去陪着你那个弟弟。”他转过身，“到时候可别哭着喊着怪我没提醒你。受重伤的人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
小叶僵硬道：“可是这下面有人。”
“这里哪块地方下面没有人？”
小叶沉默了，过了半晌她才艰难出声：“这下面……有我朋友的父亲，而我答应了他要告诉他父亲……他们一家人都盼着他回家。”
她想到了自己奄奄一息的阿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好歹阿弟还活着，但是他父亲还……他父亲为了抗震事业做了这么多，不应该死在这里。”她犹豫地咬了咬唇，内心挣扎了许久，终于重新开口，嗓音干涩但却坚定：“我要留在这里把他挖出来。”
那人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盯着她好一会，再次说话时的音调柔和了不少：“你朋友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小叶挫败地垂下头，声音越来越小：“他没有告诉我，但是我想他姓苏。”
“河北省地震勘测小组的苏组长？”
“啊，是。”
“……”一片静默。
“怎么了……苏组长他有什么不对么？”
他的目光牢牢注视着那堆残瓦乱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你……你做什么！”
“走吧。”
“诶？”
“我们现在就要回机场。”
他扣住她的手越箍越紧：“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他别过脸：“这里是唐山的极震区。”而极震区，顾名思义即为震中附近振动最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