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朝李默然耸耸肩，语调轻快得意：“我想我的弟弟也不希望我留下来。”
最后商讨的结果就是高志宏留守，李默然和小叶前去搜寻被余震波及的人员。李默然特地把大部分的药品都留了下来，只揣了少量的绷带和消毒酒精在身上。
“如果后天我们还没有回来。”他把医药箱放到高志宏手里，郑重地叮嘱，“你不要浪费人力来找我们。如果我们能活，那就是天意。如果我们不幸遇难，你也就当我们去度假了。不知道总比知道好。”
临走了他想想还有点不放心，回身道：“对了，唐山医院活下来的医生其实还有不少。西郊机场附近起码还有2个医务人员。你到时候尽快通知他们，好让他们做好急救接待伤员的准备。”
“你……你们还是别去了。”高志宏摇着头不肯接过医务箱，眼里冒出泪水：“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强求的。如果他活了，那就是天意。如果他不幸遇难，我……我就当他牺牲了。你们还活着，我不应该让你们去送死……你们……你们别去了。”
李默然无奈地看了一眼小叶，“哎，最烦这种婆婆妈妈的场景了。话本里面不是常这么演？女主角哭哭啼啼临走了烦死人，还老喜欢耽误时间。最后就是因为耽误的这么点时间，男主角才死了。”他低头拍拍她的肩膀，把医务箱硬塞给她，“我们不陪你耗着了，我们去救人了。”
高志宏呜呜哭出声：“拜托你们还是不要去了，万一，万一连你们也……我这辈子都会悔恨到死的。”
李默然低声暗咒，退到一边甩手不管了。小叶蹲下身摇着她的肩膀：“喂你冷静一点！”
高志宏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她。小叶无奈道：“这个时候的确不该浪费时间，不过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一句话吗？在以为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就看看自己还剩下什么。”叶萱指指身后的叶然和小秋：“你现在的责任就是照看他们，听明白了吗？”
高志宏飞快地抹去泪水，用力地点头。
小叶叹了一口气：“别忘了你自己是谁。”
别忘了你是一个英雄的未婚妻。
走出好远终于看不到阿弟他们的人影了。李默然在她身边安静地走着，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叶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自从重新回到1978年，自己就好像被卷进了“认识人救人认识人救人”的死循环中。
她看着脚边破碎的玻璃和瓷砖，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一开始还会因为这些惨烈的景象而心惊胆战，现在内心却越来越平静。
“人们面对大灾难都有一个特定的过程……”
小叶抬头向李默然看去。他沉默地踢开挡在路上的砖块，继续道：“先是震惊，再是发狂，然后会麻木，最后就会选择遗忘这一切，因为时间会抹平一切。”
小叶愣住。说的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那么自己到了哪一个阶段？
李默然似笑非笑地转头：“你呢？你到了哪个阶段？”
第十四章 选择
她到了哪个阶段？小叶自己也不清楚。这所有的阶段她都经历过。她曾经把希望寄托于时间，期盼高考可以让自己振作。但是在遇到可以重回过去的契机以后，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放下这已经发生过的一切。
幸福那么短，可是遗忘之路却那么长。前方的路泥泞不堪，她走得辛苦，可是除了坚持下去，她别无他法。
“大概是到了一个不得不继续往前走的阶段吧。”她这么回答他。
冬日迟来的晨光穿透雾霭照耀在他们身上，刺得她双眼肿胀发疼。 阳光温暖，掠过的寒风却可以把这丝仅有的暖意生生夺走。路面上到处都是砖块碎石，不少散落的平房半陷落在融化的泥泞里。走了这么久都没有遇到人。小叶吃力地避开预制板上锋利的铁钉，一边还要留心不要被李默然落下。
他在前面带路，手指微曲，习惯性地搭在原来医务箱带子的部位。这一路他都默不作声，直到经过街角一处塌陷的黑洞，他走得越来越慢，最后索性停了下来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怎么了？”小叶见他停下，忙快步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塌陷的地面。和其他废墟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摇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小叶看到他哆嗦着手伸进怀里摸出一根烟，急急点燃。他低下头狠狠吸了一口烟，发颤的身子才缓缓平复下来。
“你……”小叶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盯着脚边不动，声音发沉带着苦意：“这里曾经是别人摆摊修自行车的地方。”
这和他们要找人有什么关系？小叶皱起眉，抬头望了望天。都已经下午了。要是再晚一些等太阳下山了，没有照明灯，他们连预制板和钢筋都分不清楚。 现在他们连人都没找到，更别提能把他们挖出来：“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要不要喊一喊，也许他们就在我们脚底下。”
他抬起头，诡异地扫了她一眼。小叶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眼神，只当他默许了，当即便转过身要继续往曾经的市镇中心走。 她觉得那里被埋的人最多，李烨和高志宏的男朋友很有可能就是去那里救的人。在天黑前赶过去，四处喊一喊说不定还能听到回音。就算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天黑了，那就守在那里过一晚，兴许也能听到被压人的呼救声。
小叶回想起高志宏聊起男朋友她脸上那股幸福的光辉，心中就闷得发慌。她不希望高志宏变成另外一个她。孤苦无依，身边在乎的人都先她一步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每年清明时分去祭拜他们。
“有时候真的很怀疑你的身份……”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小叶愣了愣，回过头。李默然正透过烟雾静静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她。
“你太冷静了，超越常人的冷静。尤其是在余震发生以后，你没有惊慌，而是迅速反应过来参与如何救人的讨论。”香烟的烟雾在他指间缓缓升起，“高志宏已经二十五了，而你才只有十八，可是你比她还镇定。”
就连他，这个常年见过生死离别的人，在这尸横遍野的惨况前都忍不住心悸。他焦躁地看着手执的香烟。就连他都要依靠这种东西力持镇定，而这个小姑娘……
“我在乎的人就在我身边，可是她在乎的人却生死不明。”小叶淡淡地回答。
“……”他接下来想说的话被她堵在嘴里，现下想开口却又说不出来，只好干瞪着她。
小叶微微一笑：“快走吧，天就要黑了。”
而天黑了，我们就救不了他们了。
通向城镇闹市口的路脏乱不堪，一堆堆碎砖瓦砾混杂横亚在路上。萧瑟的画面里偶尔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小叶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他们正忙碌地在挖什么，可是具体在挖的是粮食还是人……小叶回想起昨日自己前往胜利桥时所遇到的那群人，他们向她吐的唾沫，他们谩骂她时扭曲的嘴脸，心中就一阵胆寒。
道路泥泞，破烂，钢铁碎砖，预制板大石头堆杂在一起。塌陷的凹坑里盘踞着些许的雨水，有些还带着丝丝殷红。他们快步跨过这里，不敢有丝毫停留。
“其实如果他们不在那里呢？”小叶突然有些不确定，“要是他们刚刚就在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那么我们岂不是……”毕竟他们会在闹市口救人只是一个猜测。如果他们大费周章地跑去胜利桥那种偏远的地方怎么办。
李默然没有接口。
小叶继续道：“这样子的救人根本毫无效率。”其实她更想说的是，与其搜寻那些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的人，还不如现在就开始埋头挖，能救一个是一个。可是她想到高志宏，想到李默然……哦对了，李默然的亲生哥哥李烨也是其中之一啊！她飞快扫了一眼他的神色：“恩……我们要不要从这里就开始喊他们的名字？兴许他们就在这里也说不定。”
李默然停顿了许久，抬头眺望了一眼市镇的方向，脸上犹豫的神色一闪而逝，随即便被坚定所替代。他咬着牙，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的对。”小叶在一旁看着他，他神色疲惫，先前的拔扈好似一张脱落的面具画纸，从他脸上慢慢褪了下来。“现在我们能救一个就是一个，别管谁是谁了。现在就开始吧。”他撸起袖子，往附近倒塌扭曲的居民楼走去。
小叶咬着唇，沉默地跟在他后面。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要是去，如果找到他们，那就是皆大欢喜。如果没有找到，那他们已经竭尽权利。可是如果不去，那么找到他们的概率就会降低很多很多，但是却能救出其他无辜被压的民众。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救活的概率就越小，所以他们根本等不了！
“你……你的哥哥怎么办？”小叶还是忍不住把这个问题喊了出来。她知道这个问题很愚蠢，但是还是希望他做出选择以后不要后悔。
李默然往外走的背影一僵。他回过头，看到小叶纠结的神情，不由轻轻一笑：“我信他。”
“……”小叶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什么，眼下他们的选择是最正确的选择。但是她能理解那种选择去救陌生人而放弃家人生命时心中一闪而逝的艰难。那种感觉……真的很糟糕。
“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任何决定后悔，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她喃喃自语，也不管李默然会不会听到。
她的记忆越过时间的洪流回到7月28日那天。 自己也曾像李默然一样面临过相同的选择。彼时她孤零零跪在废墟上，眼睁睁地看着阿弟咽气。阿弟就在眼前，可是她除了低声哄他什么都做不了。没有人陪伴他们，只有身后凄苦的寒鸦叫声。它们大概同自己一样，被迁徙的其他同伴所抛弃，只得在血泊黑土里等死。
他嘴角嗬嗬，小叶知道阿弟想说什么，可是他胸口破了那么大的洞，想说的话都从那个大洞里漏出去了。
“阿弟，你要说什么？”小叶含泪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你……你慢点儿说……别呛着，对，慢点儿说……”
阿弟的脸上闪过最后一丝黯淡的光，好像垂死前的动物挣扎着想要发出最后一声长啼。
“阿姐……为什么……” 阿姐，你为什么那么晚才救我？你为什么出去的时候没有带上我？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可是他眼里的星辰落得太快，小叶根本没来得及听完他的话，但是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指甲狠狠掐进她的手掌里，这是他最后一刻忿然地反抗，他最后一秒绝望的挣扎。阿弟一直到断气，双眼都没离开过她。小叶强忍着泪去拂阿弟大睁的眼睛，可是那双眼睛至死都睁得大大的。一直幽幽的，幽幽的望着她，直望向她悔恨颤抖的心底。
她垂下头，缓缓地脱下自己的外衣，搭在了阿弟破碎的身体上。
“阿弟，对不起……”
她轻轻地低语，俯下身，给了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
她后悔吗？她不后悔吗？看到那些因为她而得救的人，她迷茫了。这些人重新获得了生命，他们得以和家人团聚享受敦伦之乐，最多在晚年缅怀一下逝去的朋友。她却从此过着形影单只的生活，没有了阿妈的床头故事，没有了阿弟的笑闹嬉戏……
“所以我想回到地震那天前，救出我的父母亲人，救出那些我所爱的人。”自己是这么对天使说的。如果她不后悔，那她为什么要许那个愿望？
小叶晃了晃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走到李默然身边，蹲下身帮他接住一块沉重的预制板。李默然看了她一眼，飞速地转过头去。
“快点挖，慢慢腾腾的。”他粗声粗气地说，“要是耽误了时间死了人，是你能担待得起的吗？” 他嗓音古怪。“笨手笨脚的……笨手笨脚……”他还在念叨，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小了，手下的动作却越来越快。汗水顺着他的脊背流了下来。
小叶在一旁敲打着砖石叫喊着，他越来越沉默，直到一丝水意糊住了他的双眼。
砖块，烟灰，尸体，生命，希望。
哥哥。亲人。大家。自己。
李默然望着脚下黑沉的土地，看了看身前令人窒息的铁块石土，又望了望身边不断呼喊好似永远不会放弃的少女。他在心底哽咽了一声，可是他眼眶干涩，连最后一丝水意顺着冷风蒸散而去。
手指下汩汩流下鲜血代替了他的眼泪，他麻木地重复着挖掘的机械动作，而眼里却什么都没流下来。
第十五章 我的孩子
这漫长的挖掘工作进行了整整一个昼夜。 他们饿了就强忍着；渴了就喝洼塘里的水，也不管会不会感染；累了就倒卧在地上休息一会，一旦恢复了丁点力气，他们便重新振奋精神继续挖。直到31日凌晨小叶和李默然一共挖开两间民居，被埋在下面的本有八人，真正活下来的只有二分之一。
距离地震事发两天，被困者的死亡率正不断升高。小叶望着蒙蒙亮的天际，心中焦急。再这样下去耗着也不是办法，他们还是不知道那两个人是否平安。而在这里的无差别的救人根本没有尽头，机场里的阿弟他们等不到消息也会担心，兴许还会赶过来找他们，到时候又是一顿折腾。最重要的是阿弟的腿伤……不，不行，他们现在就要回去。
“我们……”
“你……”
同时开口的两个人蓦然一愣，互相对看了一眼。
李默然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暂时冲淡了他眼中的忧虑担心：“你先带着他们回去吧。”他说，“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小高他们大概也等不及了。”
小叶敏感地皱起眉，她意识到李默然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了，我还撑得住。我再找一找。”
“……”
小叶瞅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哎，如果真的要她就这样抛下他一个人，她很怀疑他能不能撑得住。连她的精神都比他好……诶？她突然一愣。为什么她现在除了手指脖颈有些酸痛，一点都不觉得疲累？这……这太诡异了。
“别浪费时间了。”李默然不满于她的走神，“这个时候还有时间乱想。快点带着人回机场。该找谁找谁，快点回去看着你那宝贝弟弟。”他示意小叶：“别忘了他们四个还等着你。”
小叶回头，站在她身后的一字排开都是孩子。三个女孩一个男孩。他们四个张着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沉默了半晌，小叶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弯下腰牵起其中一个小女孩的手。
李默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向她点点头，迈步往城中心走去。脚下生风，一转眼就被砖石废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