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容萤正坐在床边,憔悴的面容上带有喜色。
巴掌大的脸,脑袋小小的,身子小小的,是年幼时候的她,五官充满了稚气。陆阳不由涩然一笑,不知是无奈还是遗憾。
如今,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了,那便随意吧。
他还未回神,容萤忽然搂住他脖颈,声音轻颤,“你没事就好……”
陆阳听完一怔,呆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兜着她的脑袋,轻轻拍了两下,想开口嗓音却沙哑难耐,最后竟咳了几声。
“你怎么样?”容萤忙去探他额头,“还有些发烧……伤口疼么?要不要喝水?”
陆阳摇头说不用,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来,牵动到胸口的伤,禁不住颦了颦眉。
深衣之下,那道箭伤已被人包扎好,厚厚的缠着白布,有一股清幽的药香。
他举目打量,狭小的房间里,陈设简单,不过一桌一塌而已。回过头时,容萤已倒了杯茶水,小心翼翼递上来。
陆阳就着她的手喝了,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寿阳城内的一家医馆,我让他们帮忙扶你进来的。”容萤抬袖给他擦去唇边的水渍,小声道,“这里的大夫可抠门了,一把年纪,人又固执,我花了好大功夫才说动他给你医治,就这样还成天叨叨个没完。”
陆阳将空杯子放在一旁,手指在她发髻上揉了揉,“谢谢。”
容萤闻言不自在地别过脸,低低嘀咕:“你不用谢我……”
说着,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他二人同时抬起头,见得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慢腾腾进来,一眼看到陆阳,张口喝道:“刚好点儿就在这儿动来动去的,以为治病有那么简单哪?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嫌自己命长。”
他提着药箱走到床前,话却没停,“觉得自个儿能耐也别来看什么大夫了,在家养着不挺好,以为谁都乐意伺候你们么?我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了,也不差这点钱……”
陆阳倒是好脾气,淡声应了几句是。
老者没了话,膏药刚取出来,垂眸瞅到容萤身上,不耐烦地吩咐道:“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一边儿呆着去。”
她看了陆阳一眼,只得哦了一声,悻悻地走开。
大夫伸手解开他的衣衫,手脚利索地换药,检查完伤口,还不忘啧啧冷哼,“也亏得你小子命大,这箭若是在偏个半寸,你必死无疑,哪儿还有机会让你骑一夜的马?”
陆阳颔了颔首,“有劳大夫救治,感激不尽。”
“得了,话别说那么好听,你们在这儿住我的吃我的,钱我可是一分也不会少收。别以为带个小孩子就能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他淡笑:“知道,银两方面你无须担心。”
后者不动声色地哼了一下,起去收拾药箱。陆阳低声凑到容萤耳边问道:“钱可有收好?”
她点点头:“你放心,没有叫他占便宜。”
难怪他态度会差成这样,陆阳唇边含笑,“那就好好收着。”
“嗯。”
尽管人已经苏醒,但毕竟伤的不轻,换过药后,夜里陆阳便反反复复地发着烧,好在他意识清醒,再未昏睡过去。
容萤坐在一旁,拧了湿帕敷在他额头上,“大夫说你的伤没什么要紧了,发烧是寻常事,等明日退了就好。”
陆阳颔首应了一声,“若是累了便去休息,不必管我。”
“我还好,刚刚吃过饭了。你呢?还饿么?”
“不饿。”
窗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他安安静静的躺着,容萤也安静地坐着看他,两条腿晃了又晃,忽然停下。
“陆阳,你别丢下我。”
四周静默了片刻。他道:“不会的。”
容萤紧抿着唇,伸手探进被衾里,摸到他宽大的手掌,“你不生我气么?”
“不生你的气。”
原本还想问下去,看见陆阳神色疲倦,到底把话吞回了腹中。
“你安心睡。”她换了一副口气,大人一样,很可靠地替他掩好被角,“这里有我呢。”
陆阳微微一笑,也顺从地合上双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很快便入睡了,只是这一回再也没有梦到那个桃花纷飞的地方,和树下的人。
后半夜,雨声渐大,他悠悠醒来,刚一动手臂,觉得有点沉。起身来偏头一看,容萤就睡在他身侧,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小兽一般温顺。
大约是没有多余的床铺了,陆阳把被子牵开,仔细将她裹住,放在自己枕边。
容萤睡得很沉,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声,头靠在他肩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呼吸浅浅。
作者有话要说: 你走过最长的路是什么?
没错,那就是我的套路啊!
说男主做春/梦的都叉出去一丈红!
这明明是时光回归!
【男主:……我又死了一次】
【回忆杀嘛,回忆不杀怎么能叫回忆杀啊,你说对不对!】
☆、【迷失境】
在医馆又住了两日,尽管身体尚未复原,陆阳还是结了药钱,带着容萤另寻了家客栈歇脚。因担心待太久会多生事端,休息了几天,他便开始打点行装,雇好车马准备启程。
容萤在旁看着他收拾,迟疑了半天,还是道:“你的伤不要紧么?不如再多养一段时间吧?”
“没关系,不曾伤到经脉,只要不跟人动手就不会有事。”
闻言,她虽依旧带了几分犹豫,却也不再多话,只走到床边帮他整理。
一大一小两个包袱都收拾完毕,陆阳直起身来,想了想,问她:“等到了襄阳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容萤没有抬头,自顾将包袱系好结,“四皇叔害死我爹,明摆着是为了储君的位子。到时让舅舅写封折子告到皇爷爷那里去,新账旧账一起和他算个明白。”
他听完摇头:“端王的势力不小,光是折子对他起不了威胁,也许还未送到京城,半途就会被人截下来。”
容萤颦眉思忖:“那我去找二伯,同为王爷,他的身份四叔多少会忌惮一些。”
陆阳琢磨了一阵,还是摇头:“齐王爷优柔寡断,单凭他还对付不了端王。”
容萤咬着下唇:“我不管,反正无论用什么法子,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好好活着。”
陆阳微微一怔。看得出她心里的执念很深,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岂非和当初无异?
默了片刻,便试图开导她,“你现在还小,往后的路还很长,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
“可我爹娘怎么办?”容萤恼道,“他们就白白死了?这仇就不报了么!”
陆阳把她手按下去,“你不要急。你的仇,我会帮你报。”
容萤有些讶然,歪头看他:“你替我报仇,那我做什么?”
“你……”他斟酌片刻,“你负责好好长大,做好这一点就够了。”言罢,抬手在她头上摁了摁,将包袱放在床头。
“我下去看看马。”
原地里,容萤搂着行李一头雾水,噘着嘴小声嘀咕:“谁都会长大的呀,这还需要怎么做?”
傍晚时候,趁城门还未关闭,他们早早上了路。
陆阳赁了一辆马车,外形不起眼,里面却很宽敞。因为有伤在身,他不便驾车,只得又雇了个车夫。
老车夫年纪虽大,精神却特别好,行在途中,山歌小调轮番上阵,偶尔听上去还别有一番风味。
官道上气候阴凉,容萤和陆阳坐在车内,盖了一床毯子,互相依偎着取暖。
出门在外不易暴露身份,这次的祸端更是由此而起,也是他太大意了,一门心思放在容萤身上,竟忘了这一层。
简单地吃了些干粮,陆阳叮嘱道:“人前别再叫我的名字。”
“行,那叫什么?”
他思索再三:“……还是叫义父吧。”
不承想这回倒轮到容萤不肯依了。
“我不要。”
“那你想叫什么?叔叔?”
她深深颦着眉,眼里说不出的嫌弃,“不好,你又没那么老。”
他不禁失笑,“那你挑。”
容萤伸出三个指头来:“大哥,二哥,三哥,你选一个。”
陆阳:“……”
“为什么是哥哥?”
“因为我没有哥哥。”她捧着杯子喝水,“叔叔已经有两个了,而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看见了。”
说完,她往他怀里靠,大约不愿再多言,打了个呵欠就开始小睡。陆阳垂眸望了她一眼,也没继续问下去。
车子一路朝北而行,日夜兼程,越往北气温越冷。秋季里雨水多,有时候天气不好,便找一处客店住一日。
自那以后,容萤仍和陆阳睡在一起。入了夜,两人常常同时做恶梦,她梦到的是那晚驿站中的屠杀,而陆阳梦见的,则是长明阁内满目的殷红。梦靥之后又一起惊醒,大眼瞪小眼,各自望着对方发怔,最终一同笑出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不问不说,也算是一种默契。
如此过了数日,离襄阳越来越近,傍晚时候马车驶入附近的城镇。车上所带的水与食物已吃得差不多了,需得找个地方补给。
在客栈里放好行囊,容萤又问小二要来纸笔,趴在桌上写信。由于事出突然,也不知此前父亲可有和舅舅打过招呼,这么贸贸然前去若碰上他们不在家那就难办了,所以她打算先寄封书信过去。
她在一旁写信,陆阳则抱剑倚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
容萤挠了挠头,“陆阳,有个字我不会写。”
“什么字?”他这才放下剑,走到桌边,待看过信后,握着她的手在纸上书写。
正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爆竹声,一群孩童嘻嘻笑笑,喧闹不断。
容萤不经意地问:“外面好热闹呀。”
“嗯,是啊。”陆阳松开她的手,慢悠悠地补充,“有庙会。”
“庙会?”她眼睛陡然一亮。
陆阳转头来看她,淡笑着问,“想去么?”
“想……”尾音还没落下,怕给他惹麻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算了。
“不能做这样没意义的事。”她回答得颇有志气。
陆阳颔首笑了笑,“的确,不过……”
“我正好打算出门买点东西,一个人拿,可能有点……”他轻轻咳了两声。
容萤抿着唇思忖,“赶路是要紧的事,那、那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帮你拿一点好了。”
陆阳忍着笑,“真是麻烦你了。”
“不客气,应该的!”
这段时间容萤很少出门,难得有个机会,她自是欢喜不已,当即收将书信收好,跑到铜镜前去挽发。
出于安全考虑,陆阳还是让她换了套男装,好在她这个年纪本就雌雄难辨,扮作男孩儿也不容易被人察觉。
临行前,容萤把柜子上的两个牌位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端正地摆好。
“爹,娘。”她双手合十,轻声道,“我出去了。”
“很快就回来。”
低头拜了一拜,转身时,陆阳已在廊上等她。容萤小跑着上前,将他的手牵住,随后缓缓掩上门扉。
*
今天是初六,庙会又逢上赶集,满城都是灯。木棚上悬着大小灯笼,展目望去,鲜艳飘洒。小街曲巷的空地上还搭了一个台子,戏子献技,鼓吹弹唱,曲目繁杂,四处有掌声与叫好声。
容萤由陆阳抱着高于人群一大截,虽挤不到最佳的位置,倒也看了个够本。
戏班的班主说是请来的武林高手,其实就是杂耍而已。如翻桌翻梯、跳索跳圏、窜火窜剑之类,她并不是没瞧过,但图个热闹,人在闹市,连心境也会跟着变化。
途经几个彩棚,听到伶妓咿咿呀呀地哼曲子,她也上前在琵琶上拨两下,惹得两旁地乐伶不住拍手称赞。
陆阳对看戏赏灯没太大兴趣,只是容萤从出了杜玉那件事后,整个人沉默了许多,便想着或许带她来外面走一走,心情会好转一些。
眼下这样就很好,到底是个女孩儿,实在不必活得那么苦大仇深。
东西没有买多少,逛却逛了很久。宁王妃打小就在容萤的衣食住行上管教得甚为严苛,眼下到了外面,瞧什么都新鲜。
眼见她在一个卖面人的摊子前流连,陆阳顺手取了一个给她,“饿了没有?”
“嗯!”容萤接过来在手里把玩。
“走吧,去吃点东西。”
“好啊。”
夜市上大部分都是食店,她走到蒸笼前,踮脚看上面的招牌。
“这里还有荷包肉卖啊。”
“几年前东边旱涝,不少外乡人迁进来,所以吃食比较丰富……”陆阳正转头,容萤还仰着头张望,这个场景映入眼帘,却令他浑身一颤。
他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看到过一模一样的情景。
寒冷的深秋,因为庙会而变得繁华的街市上,有这么一个小女孩走到食店门前,然后踮着脚……
——“老板,荷包肉能不能便宜一点卖给我?”
他见过她!
原来七年前,他在此时此地与她相遇过。
刺杀宁王的事一了,他南下与端王的人接头,那时只当她是个在外乞讨的孩童,并未放在心上,甚至因见她可怜,还出钱多买了一份肉羹。
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老板,要一个羊肉荷包。”
里头听得有人应声,容萤回头问他,“你吃什么?”
“……我随意。”
“好。”她又补充,“老板要两个!”
“行。”
蒸笼的盖子一掀开,滚滚白烟往外冒,陆阳盯着那片朦胧,背脊忽然阵阵发凉。
宁王一家死了,容萤却活了下来,依旧在外漂泊,在外流浪。
战事依旧会打响,这些都和从前一样。
他难道是在重复着自己的过去么?
现在这些举动,真的能够改变未来?还是说,他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陆阳?陆阳……”容萤伸手晃了好几下,他才回神。
“呃?”
“你怎么啦,在发什么呆?”
他定了定神,勉强弯起嘴角,“没什么,在想事情。”
“哦。”
老板将包好的两个荷包递上来,容萤刚要去接,陆阳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
“容萤,你……”他喉头微滚,半晌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你别和我走散了。”
她听完觉得奇怪,眯起眼笑,“知道啦,你放心好了。”
“嗯……”
吃着肉包,他们俩沿着原路返回,边看边走。
街道上突然沸腾起来,比之前更加吵闹,一大波人推推搡搡往这边跑。仔细瞧去,竟是演目连戏的一路吹吹打打朝此地走来。
戏班子是本地财主家所养,趁这个机会又沿途撒铜板,围观捡钱的人越聚越多,人潮如海,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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