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教授,你看,我这里又给你带来了两只小狗,它们的毛色、形状,长得多么象死去的那一只啊,简直就是它的灵魂再现!它们会把你的悲哀抹去,把你心里的创伤抚平的,”桂老师示意陈山将两只小狗捧过来,让顾教授亲眼看看。
顾教授瞥了一眼,说道:“我脑子不糊涂,灵魂是不会再现的,我心里的悲哀也不会被抹去,感情的创伤也不会被抚平。小狗我留下,你的心情我领了,照老规矩,钱我还得给。这场葬礼,全部花费,他们没有多要,只收了我十万零六百八十,图个吉利数。我身上还剩下两千块钱,你拿去……”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伸着手,示意桂老师接过去。
“那只老狗,你给了我那么多,这两只小狗,我没打算要钱......”桂老师推辞说。
“钱你接着,接了,我还求你帮我个忙呢,”顾教授坚持着说。
桂老师收下钱,问道:“顾教授有什么事,你就尽量吩咐吧。”
(85)
顾教授说:“这么样的一场葬礼,按我的意思,是要办得尽量地隆重。前面的程序,我还基本上满意,但是,那篇追悼词却写得太肤浅、平庸,同对一个人的追悼词几乎一模一样,完全没有表达出小狗生命的独特价值和我对它的异乎寻常的深深的感情。思想境界和文笔水平如此,苛责他们也拿不出更高的东西来。无奈之下,我记得你上次送狗给我的时候,你给我背诵过林黛玉的那篇葬花词,我看,这篇葬花词是最能体现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感觉了。抄下来让别人去念,肯定念得平淡呆板不达意境,而你,你能够出口成章一气背出,而且朗诵得有如悬崖流瀑布,谷底涌清泉,朝霞之灿烂,落日之绯红,雷霆云外滚,闪电黑夜明,狂风骤然起,春雨落缤纷,瑞雪窃然语,冰雹敲玉盆,山清水秀有声有色,自然朴实不同凡响。我今天就想劳动你,在小狗下葬的最后的时刻,把葬花词作为告别词献祭给我那可怜的小狗,为葬礼划上圆满的句号,不让我留下终生的遗憾。酬谢的费用,我来日自当奉上,请务必答应我的这个请求啊!”
桂老师点了点头,当即答应了下来。
随着委婉低回的哀乐奏响,送葬的队伍出发了。
狗的棺柩放在“凯迪拉克”豪华送葬专车里,顾教授亲自在棺柩旁扶持,后面是多辆小轿车徐徐跟进。一路之上,带有长焦镜头的摄影机的摄影车从前后不同角度不停地拍照,抛洒的冥币随风飘扬。
车子开了很长的路,终于在郊区一处早已选择好的风水宝地停了下来。狗的墓穴前,已经栽植了一棵珍贵的桢楠苗木。在这里,可以尽情地鸣放鞭爆。震耳欲聋的鞭爆燃放了近半个小时,浓浓的烟雾将人群笼罩在天昏地暗之中。
烟霾飘散,人们发现,趁着大家看不清楚的时候,狗的灵柩已经被掩埋好了。
最后的仪式是桂老师献祭词。
桂老师用如泣如诉的声调吟唱起来,把林黛玉凄婉自怜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花谢花飞花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香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阁,
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
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
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
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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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
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
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
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
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
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
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
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
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肋下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
强于污浊陷沟渠。
尔今死去侬收葬,
未卜侬身何日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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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
桂老师的祭花词还剩“不知”两个字没有唱完,却听“扑通”一声,顾教授由于又累又伤心,一口气接不上来,倒在了狗墓旁。
人们急急地将顾教授抬进那辆“凯迪拉克”豪华送葬车,飞驰电掣地向医院奔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霸气书库
(86)
回来的时候,桂老师又打了出租车。陈山叹道:“不知顾教授怎么样了?人生真是无常。象他老人家,事业有成就,儿女有出息,家财万贯,衣食无忧,轰轰烈烈地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本该心满意足欢乐开怀地过日子了,却也感觉到悲哀和灰心,好象跌进了林黛玉的处境,那象我这样几乎一无所有、两脚奔奔走只为了身和口的人,是不是早就该死绝了?看了这一场葬礼,临场听你吟唱的那种凄惨的声调,我是心惊胆颤丧魂落魄了。”
桂老师说:“我看,这场狗的葬礼,倒是说明了一个问题,一个人活得好坏,并不在于金钱、地位、事业、子嗣,主要的在于自己的心情,给自己确立的目标。如果目标很远大很完美,最后达不到,就感到遗憾或悲伤,哀叹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如果目标定得低,就很容易心满意足,相对地精神愉快自得其乐。心情好的时候,世界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象三春的花朵,夏日的凉风,秋季的果实,冬天的太阳,值得留恋和拥抱;不好的时候,则都完全地反了过来,令人憎恨和厌恶,使人沮丧和消沉,哀叹四大皆空,生不如死。或者说,站在哪个角度看问题,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所取的态度就不一样。比如我,站在势利的角度,就想赚钱,觉得来世虚无飘渺不可企及,还不如捞些现实的利益可靠,过好这一辈子就行了;而思想落入空门的时候,就想行善积德图个来生,收养流浪狗,嘲笑勾心斗角惟利是图的人庸俗浅薄可怜可耻。有时候这两个要求分裂开来,有时候又统一在一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的是什么,自己到底是属于哪一类。庄周梦蝶的故事,说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飘飘然十分惬意,这时完全忘记了自己就是庄周。一会儿醒来,对自己还是庄周竟感到非常奇怪。认真地想一想,不知道自己是人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人啊,有时候感觉比狗这些动物高尚、聪明了很多,实际上大致差不了几分,你同意不同意我的这看法?”
陈山说:“我还真的是没有深入地研究,这些问题,或者还是应该留给那些心理学家们和宗教学家讨论吧。不过,我今天特别佩服你,那么长的一篇葬花词,你竟然一鼓作气地背得那么滚瓜烂熟,还唱得那么表情丰富那么抑扬顿挫那么打动人,我看见有好些人都被你唱得流泪了。你要是唱得不那么好,老教授可能就不会晕过去的。”
桂老师笑了说:“你这么说,那顾教授的晕倒是我直接造成的了?你是在批评我还是在夸奖我还是要追究我的法律责任?不过,我猜你也不是笑话我。我大学毕业的论文就是写的这个题目,后来被劳动改造的时候,什么书都没机会读,日里干活,夜里傻睡,就默默地背颂它,再后来时常看到人的去世升天,心里自然而然地就联想到它,赞叹曹雪芹的大手笔,将人生悲观的一面写到了极致,读到这个样子是很自然的事。”
两个人漫无边际地发表了一些评论,后来,桂老师对陈山说:“我就不到狗场去了,车子将你送去就行。目前这里不是很忙,你一个人完全能够应付,我就不常过来,也不老打电话来打扰你,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好了。我记起来,你是南方人,大概喜欢吃大米,一日三餐都吃面条,可能不习惯。你不是有洪嫂的电话号码吗?她那个地方是个是非之地,你就别亲自去了,明天后天打个电话给她,要她送一袋子大米和一些蔬菜过去,你可以稍微吃好一点。你有钱先垫着,我一起跟你算。”
陈山说:“我倒是不挑吃。小时侯,我想吃面条也想不上。馋面条的时候,我妈妈就会对我说:你也敢馋吃面条?你又不是怀孕婆娘!那时候我们家里只有怀孕婆娘才有幸吃面条。我现在比怀孕婆娘吃得好多了,心里很满足呢。”
桂老师觉得陈山性格很好,也很尊重自己,和陈山很谈得来,还想多说些话,但车子已经到了该分别的地方,只好下车了。
(87)
题:为民请命,蒙受贬谪,甘洒热血照青史;阿谀逢迎,随波逐流,换来恩宠晋官阶。练一身功夫,打一片山头,保一方贫弱绿林志气;扫几块乌云,出几口怨气,灭几个魍魉草莽胸怀。
第二天,养狗场里没有什么额外的事,陈山算是相对地清闲了一天。
第三天,是个沙尘暴的天气。漫天一片褐黄色,就象有一层厚厚的幕布,遮蔽了整个宇宙,使人看不到日光,看不清一百米外的世界。五、六级的西风刮着细蒙蒙的沙粒,打得路上骑自行车的人睁不开眼睛。陈山凭习惯知道天已经亮了,起床后却感到房子里和狗舍里很昏暗,只好大白天的拉开了灯。照例吃过了面条,清扫了狗舍,上够了水,喂好了狗食,察看了没有什么病情,已经是半上午了。想到该给这些狗驱虫了,就走到储藏室取药。刚到储藏室门口,便听到办公室电话铃响。过去拿起话筒,对方却挂断了。陈山看了看话机上的来电显示,记得是洪嫂的号码,就按了一下回拨,却没有人接。记起桂老师叫自己可以买点大米蔬菜的半截话,却忽略了不要上那个是非之地的嘱咐的重要性,陈山就想到洪嫂那里去一趟,既省得让那么忙碌的洪嫂丢开店子里的活儿往这里跑,又顺带地看一看那些小猪用药了没有,效果怎么样,于是揣上钱,准备出去,觉得天气有些凉,又返身加了一件外衣,走到大门口,打开大门,抬头朝对过一望,一下子惊呆了。
洪嫂的房屋旁边,矗立着一台又高又大涂了黄漆的挖掘机。挖掘机的挖斗,紧靠着洪嫂那栋平房。房屋的周围站满了穿着各色各样衣服却显得整洁文雅的干部模样的人,足足有两三百个,完全一副强行拆迁的架势。陈山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锁上门,向洪嫂房子跑去。
陈山没有猜错,果真是乡里来强拆洪嫂的房屋的。
乡书记请示了区领导,在区里就敲定了强拆方案。乡政府没有象其他地方那样动用警察,却集中了乡里的所有直属单位工作人员,和离这里最近的乡中学和两个小学的老师,这些人的钱粮命根子在乡里捏着,叫他们横就不敢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再加上乡党委和政府的人马,总共二百多人,跟着挖掘机,浩浩荡荡地朝着洪嫂的房屋开来。
乡书记动员的时候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照一般的情况,拆迁户要是有亲戚是公职人员,乡里早就把动员拆迁的任务交给他们,要他们以职务工作工资做抵押,没有拿不下的山头,可惜的是,洪嫂没有这样的亲眷,只好烦劳大家了。
挖掘机靠着洪嫂的房墙外停下,挖斗转到了房顶边,只等着一声令下,这一栋房屋就会被夷为平地。
这位下命令的人,已经不指望彭乡长了。彭乡长尽管也来了,但只起一个随从的作用。乡书记已经升兼区拆迁办公室副主任,他将亲自挂帅。代表指挥权的一面小红旗,紧紧地握在乡书记的手中。
(88)
洪嫂刚出去采购了一些货物,回来看见这形式,已经吓蒙了,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中拿起电话机,按下的第一个号码竟是陈山的。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她就醒悟到叫陈山这个外地人来是一丁点作用也不起,这种场合没有他说话的地位,更没有打架的余地,就赶紧打第二个电话,想打给陶海,可是电话铃才响了两声,就被别人按下去了。几个干部或是老师模样的妇女把她半扶半夹地拉到乡书记的跟前。
书记说:“你再想一想,如果你同意搬,我们这么多人来了,就帮你一起搬过去,这省了你的不少人工,也给了你面子和下楼的台阶;如果你还是不肯搬,那么就只有强拆一条路可走了。你应该看得到,一龙挡住千江水,全区要被拆迁的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你,你已经成了这一场拆迁的绊脚石。你要懂得,究竟是你的力量大还是区里、乡里的力量大?我劝你不要再做螳臂当车鸡蛋碰石头的傻事了。”
洪嫂的泪水已经从双眼涌了出来。她哭着说:“我不是不肯搬啊,我是求你们给我一个哪怕是小一些的商铺,让我以后也能吃上饭穿上衣,你就高抬一下贵手吧……”
书记威严地说:“早就对你说过的,这绝对做不到。”
“那,我就求你,另外再补我十万,或者九万、八万也行,给我一个做生意起步的本钱,这总可以吧?我的这房屋,你们按住宅算,怎么也说不过去啊!”洪嫂挣扎着,想对书记跪下磕头,可是身子被人拽着,连下跪的机会也没有了。
“那也不行。‘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拆迁是一件政策性极强的工作,不是区政府和乡政府单独决定的,我们有专门的办公室负责,按规定标准严格计算的,哪里能够说加价就加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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