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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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鸾记-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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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门——”见她微微扬眉,知道她那六十岁的脑子里,肯定在想这样的行事不对,解释道:“我娘是堂子里的……我爹替她赎了身,可惜,在生我的时候,她死了。”

每年清明,他都要回来替母亲上炷香。小时候是由父亲带着,后来则自己来了。因为从来没有见过面,所以倒也并不觉得如何感伤。

偶尔的偶尔,会梦见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妇人,声音温柔,轻轻抚摸他的面颊。那就是他对母爱与母亲的全部幻想了吧。

玉棠歪着头看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发丝有几缕湿了,她把它掳到耳后去,说了声:“难怪。”

“什么难怪?”

“难怪我总觉得你像是不把傅家当家似的。”

“咦,”他诧异,“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看,你平日里就是在家睡个觉,吃个饭,什么事也不管,不就像住旅店一样吗?我听我哥说,你在商行里挂的职从来不去应卯,你爹都已经气得不管你了。”

“那是、那是我对商业不感兴趣,”至于不着家呢,“我又不是女人,天天守在家里,现在女人都不兴守在家里呢。”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喜欢干什么事?”

“……”

这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事,每天就是这么过了,手里有钱,身边有人,除了长辈的嗦,什么也不用发愁。因为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家里的事便很少拿主意,既然不拿主意,便连听也懒得听了,有什么事先往外一推,乐得清静。

少容曾经说过他任性,他一笑置之,心道真任性没准就去抽大烟养女人了。他可从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好,他过得顺风顺水。

玉棠见他眉头微皱,眼神怔忡,拿手拍了拍他,“说不上来了吧?所以说你就是个绣花枕头,嫁人千万不能嫁你这种人,我有个干姐妹就是坏在你这样的人手里。”

很难说清心里那种有点失落又有点沉重的心情是什么,少鸾勉强笑了一下,“你怎么还有干姐妹?”

“哦,是我给我哥抢的,可惜我哥不要,结果只好放她回去。恰好她心里一直有人,可惜家里穷婆婆嫌弃,我就给她补了一份嫁妆,她感谢我,就跟我结拜了。可惜,嫁过去半年不到,她男人盘光了她的钱,渐渐地就不回家了,婆婆又给她气受,她就上吊死了。”

“死了?”这样就死了?过不下去可以离婚啊,他想着,忽然醒悟过来,“你一开始就拿我跟他比?”

“你跟他一般的油头粉面,一般的游手好闲。”

“……至少,至少我不会让我老婆受委屈啊!”

“你现在又没老婆,谁说得定?”

“至少我不花女人的钱!”

“切,你家老太太不是女人,你家大太太不是女人?你花的钱哪一个铜子儿是你自己赚来的?”

“……”少鸾恼羞成怒了,“至少没花你的钱吧!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吧?!”

“我才没工夫教训你,只不过聊天罢了,你急什么急呀!”她倒是笑眯眯的,头发湿了贴着脸,人好像比平时小了几分。水红衫子也飘上了雨点,腰身格外纤细地掐在身上,滚着深金色的边,底下是条纱裙。这些日子她原本一直穿西式女装来着——自从少鸾送了那套之后,又做了好几套——到了这边便换了。一来是天太热,外国料子比不上丝料凉快,二来,这儿是苏州,又不是上海,反正不跟人相看,土就土,也无所谓。

不知是不是看久了所以习惯了,少鸾倒也不觉得她的长辫子和斜襟衣裳碍眼了。又或是苏州不及上海洋化的缘故,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女孩子,打着伞,踩着木屐,踏着汪着水的路面走过,襟上往往别着一两朵茉莉,一路幽香不散。

在雨后天气里闻着这样的香,好像连气也生不起来呢。少鸾把她襟前已经有些枯萎的茉莉摘下来,到摊子上另换了一朵。是枝并蒂,“喏,愿你和乔天花开并蒂,早结连理。”

玉棠欢喜地接过,“但愿早日如你吉言。”

“呵,这么心急要嫁出去。”

“这些事要办就快些儿办,我可不喜欢磨磨蹭蹭的。”

少鸾默然半晌,叹了口气,“乔天比我强。”

虽然一直以来,其实是乔天跟在他身后。但是回过来想,他带着乔天不过是吃喝玩乐,而乔天,至少在他哥哥底下做事,即使离了乔远,他也能自立门户,养家糊口。

而他傅少鸾如果离开了傅家,就什么也不是。

虽然,确实,就像她说的那样,在他的心底里,他一直没有把自己真正当作傅家的继承人,他身体里有一半的血被埋在傅家之外。

他那双晴空朗朗的眼睛,微微黯淡下来,不过玉棠没注意,她在街角发现了卖袜底酥的摊子,欢呼起来。

袜底酥着实是一种不雅的点心,它的形状像布袜子的底,但吃着很酥,得用东西托着,因为它会淅淅沥沥掉一地的渣子。路上自然是没有东西托的,便掉在了衣襟上。少鸾看着她吃,一面提醒她掸掉屑子。又去买了枣泥麻饼,还有虾子鲞鱼和粽子糖。少清最爱玫酱夹心棕子糖,而少清最爱松仁棕子糖,这两味又多买了些。

两人拎着大盒小盒回到宅子里,老太太一看两人衣衫半湿,便命人立刻去准备洗澡水,“天热也会受凉的,出去也不知道带把伞!”

少鸾自然有办法把老太太哄开心。只是晚饭后乘凉的时候,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众人一起去耦园。玉裳说:“我去寻他来。”没有少鸾的笑话和故事,即使在耦园这样的地方也是无趣的。

庭院寂寂,只有蛙虫偶尔出声,或者风掠过松树和芭蕉,发出浪涛与雨声一般的声响。院子里有一人穿着白色丝质衫裤,躺在摇椅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这人自然是少鸾。但他又不像是少鸾。看不见眼底那种时刻跃动的光华与神采,这样的少鸾格外清和宁静。松风寂寂,明月高悬。一切像在画中,又在梦中。玉棠站住脚,忽然不敢走近。

好像一走近,就会惊醒他。好像一走近,就会惊醒一些她自己不也不了解不明白但又不愿它消散的东西。

少鸾却察觉有人,睁开了眼。不远处玉棠站着,明光下面目梦也似的迷离,见他醒来,咳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不过去?沈家老太太请我们吃茶。”

少鸾道:“有点累,想歇着。”

玉棠见他神情语气不似往日,走近来坐下问道:“怎么了?”思忖着也没什么事啊,唯一一遭就是今天自己说了他,但她口角一向厉害,哪天不损他七遍八遍?她推推他,“拿块西瓜给我。”

摇椅边放着一张小几,几上放着几样瓜果,少弯“哎”了一声,“好小姐,你去沈家有的是人伺候你,何苦又来折磨我?”手上却已经递了一块过来。

玉棠尝了两口,道:“是没有沈家切的那个甜。”吃完了瓜,要水洗手,下人们却都不在。往常这时候他们是举家去耦园的,因此下人都得空出去了。少鸾爬起来到井下去打水,井水冰凉,他跟着洗了一回脸,却仍有些蔫蔫的,看来当真是有心事了。

“哎,”玉棠道,“喏,我说得过了,你比他好。”

少鸾茫然地“啊”了一声。

“你不是为这个生气呀——哎,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嘛。”

少鸾却来了兴致,“谁?你说谁?乔天?”

“就是白天说的那个,我干姐姐的男人,你们看起来虽然像一路人,但你心地至少比他好,你能让人开心。”

她可真是从来没夸过他,少鸾睁圆了眼看她,以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问道:“跟我在一起你开心,是不是?”

“嗯。”这一声倒“嗯”得清脆爽利,少鸾的心情不知怎么一下子开朗起来,就像是风吹散乌云,露出月亮皎洁的脸来。嘴角忍不住往上勾,往上勾,笑起来,“那是,凡是认得我的人,都喜欢和我在一起。”

“呸,一夸就飘起来了。告诉我,你刚才躺在这儿想什么呢?别告诉我你真睡着了。”

“我在想啊,要是嫦娥能从月亮里下来找我就好了,谁知嫦娥没等到,等来了关姑娘——”

一双手已经掐住他的脖子,玉棠摇着他,“我让你不说,让你不说……”

少鸾便腾出手来呵她的痒,两人叽叽呱呱闹了一阵,都笑累了,坐下来喝茶歇气。

玉棠道:“你不愿说,我还不愿听呢!把那茱丽叶的故事给我讲完了。”

少鸾近日变得可恶,一个故事往往到紧要关头就刹住,要不就根本不讲完,好支使她捏肩捶腿,端茶递水,他常说的话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去端杯茶来”。不过今天倒没提要求,痛痛快快地把最后一个结局说了。他于戏剧上颇有天分,声调神情,比一般说书先生到位许多,更像一名伶人。故事里的爱恨情仇,被他说得宛然就在眼前。玉棠听得泪眼模糊,才洗过的脸又要洗了。头发是傍晚是洗过的,因没干透,所以只松松地挽着,方才一番玩闹,有几缕散下来,再洗脸的时候便弄湿了,索性把发髻拆开来让它晾干,一蓬幽幽的香气跟着头发散开来,直如瀑布溅起的水汽,打湿了空气,也打湿了行人的衣,少鸾只觉得心中一阵微微的荡漾,脑子里无由地想起那些古早的话,长发为君留,相伴到白头。又说一寸青丝一寸心,长发的好处,蓦然地领略到了。

“乔天这小子还真是有福气……”他喃喃道,想象着这头长发披了一枕的绮靡妍丽,不觉怔了。

转眼过了七月,天气便不再像前些时候热。老太太想着回去早日把玉棠的事办了,便打算动身,少鸾道:“便看这几天凉,等下秋老虎就来了,索性等到开学再去。再说,咱们天天闷在家里,苏州城都没有好好逛逛。”于是行程便耽搁下来,第二天他来敲玉棠的房门。

玉棠向来是起得早的,没想到今天他居然比自己还早,诧异,“你不是梦游吧,傅少爷?”

“带你去吃早饭。”

“今天家里不开饭?”她一边到里间去换衣服一边问,“厨子告假了?没听说呀。”

“去街上吃不好吗?”隔着屏风,少鸾道,“嗦。”见她换了好了衣服出来,上下打量,“换一件衫子,这件不配这裙子。”“你才嗦咧,乔天又不在这里,我穿给谁看?”

“给我看不行啊?”

“那可犯不着。”

少鸾瞪了她一眼,却无法,待要搁下一句“那就不带你出去了”,岂不是让自己白白起这一趟早?

 第4章(2)

家里的厨子原就是本地的,吃的也一向是本地风味。但家里做出来的,跟小街上做出来的,味道到底不同。大饼油条粢饭汤团面衣饼南瓜团子蟹壳黄,堆得琳琅满目,光是面条就有几十种,用水粉牌写好了挂在墙上,看得完,吃不完。玉棠不知吃什么好,少鸾替她拿了主意,“咱们往前走,遇到人就问他吃了什么,然后我们就吃什么。”

这法子立刻得到了赞成。于是两人就用现学的苏州话去问人“早上吃个么啥事”,有人吃饭团加油条,有人吃面,有人吃馄饨,问到第四个人,此人道:“吃个小死人。”

玉棠的眼睛立刻睁得滚圆,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进了最近的一家铺子,看遍了牌子,瞧见有道名叫“荷叶包死人”的,估计就是了。

于是两人叫了壶茶,再叫了另外几样点心,玉棠一心等小死人。上来才发现就是家里厨子做过薄饼包油条,饼的里侧刷上辣酱,里头包上一根油条。“荷叶”是指薄饼,“死人”则是指油条了。她忍不住道:“苏州人取名字真是鬼得很。”

吃完慢慢地往回转。因为快要回上海了,便忙着买送人的东西。走到一半时,手上已经拎了大包小包。后又遇着卖糖画的,棕红的糖浆在白铁勺里加热了,就在一块圆铁皮上画起来。等画好了,就插上一根细竹签子,这时糖浆也凝结得差不多了。滋味只能算一般,但手艺人会画许多品种,有龙有凤,有虎有蛇,十二生肖都全了,还可以根据小孩子的要求画蚱蜢和蝉。最绝的是他还会画人物,比如猪八戒就是个大胖子,孙悟空便拖一支金箍棒。玉棠拍手叫好,几乎叫他把能画的都画全了,喜滋滋地拿在手里,“能吃吗?”

“糖做的,怎么不能吃?”

她便舔了一口兔子,唇是鲜润的红,不擦口红也红得娇艳,微露一点丁香舌。少鸾错眼看见,心怦地一跳,偏过脸去,“别在大街上吃东西。”

“怎么了?”他们又不是没这么边走边吃过。

“叫你不要你就不要,就不能听一回话吗?”

他的口气倒像是跟个孩子说话,十分之无奈却又不得不打起耐性来,玉棠“哧”的一下笑了,“我偏不。”照旧吃得津津有味。

少鸾恨恨地看着她,忽然抢去一支,跑了,玉棠叫了一声便追上去,两人追追打打回了家。下人抿嘴儿悄声说:“有客人从上海来呢。”

这倒是稀罕事,两人往厅上拐了拐,隔着假山,隐隐看见老太太在和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说话,男人背向着外边,看不清脸。

玉棠道:“啊,是不是邓子聪赚了钱了,来看少容姐?”

少鸾眯了一会眼,认出来了,“是乔天。”

“啊?!”玉棠真是又惊又喜,攥着少鸾的胳膊,“他不会是来提亲的吧?!”

“你有这么着急的吗?回屋去!”

“我才不,他来自然是找我的,我这就过去。”她把手里的东西往少鸾怀里一塞,少鸾一把拉住她,东西没接好,哗啦啦掉了一地,“矜持!矜持你懂不懂——”

然而这动静已经让厅上的人转过脸来,老太太道:“回来了。”

乔天已经站了起来。玉棠扔下一句“帮我把东西收拾好”,人就过去了。

少鸾站在原地,大太阳当顶照着,浑身的皮肤都麻刺刺的。糖掉在地上已经沾了灰了,且在日头下半化,粘腻腻的怎么也不可能收拾干净了。真是一种叫人心烦的绝望。

乔天此来,半为公,半为私。公是要替大哥采买一批货物,私自然是想着能来苏州,所以自动请缨来了。虽然不是提亲,但他这份心意,众人都是明了的。老太太已经写信去飞龙寨,准备替玉棠备嫁妆。夜里三个女孩子在一块儿说知心话,已经开始谈到婚礼是西式好还是中式好的话题。

少鸾因为较熟悉苏州,便陪着乔天办货,有时去的地方稍远,两人便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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