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的话还没说完,傅少鸾就险些喷了一口饭,“这个貌咱们就先不说了,你有多少嫁妆?”
“少鸾,”老太太沉声道,“怎么说话的?”
“整座飞龙寨。”答话的是关玉蕉,“多的不敢说,几万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手的。”
傅少鸾点点头,“那还有戏——”
“啪”的一声响,关玉棠拍案而起,“你这话我不爱听,他要只冲我的钱,这种人我会要吗?”她说得激愤,一把摘了毡帽,一头长发似解了捆仙绳的蟠龙,如云如雾,如水如瀑,披泻了一身,真不知到底有多长,她扬声道:“世上男人这么多,要找就要找个真心喜欢我的!”
因为飞龙寨当家打算金盆洗手,改做山货生意,特意将义子关玉蕉拜托给傅家,所以晚上大爷一回来,就把家里的男人和关玉蕉叫进了书房。
老太太和大太太都礼佛,往常这个时候,正该做晚课,不过今天例外,老太太命人叫少鸾来。
少鸾来了,屋子里两个人静静地瞅着他都没开口,目光深沉。少鸾倒退一步,“先说好,我不娶她。”
老太太长叹了口气,“看来我欠明杏儿的,这辈子是还不了了。”
“老祖宗啊,你不能拿你孙子来报恩呐!”少鸾上前替她揉肩捏背,蹲在膝前捶腿,“再说,我保证给她找一个好人家,要家世有家世,要人品有人品,怎么样?”
“唉,你不知道做女人难,即便对方家世人品都好,那待她好不好呢?他家里人待她又怎样呢?一个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老太太叹息,“我原想着,玉棠要是在咱们家,至少上上下下绝不会委屈了她……她的脾气太像明杏儿,容易得罪人,嫁到别人家,我还真不放心!”
大太太道:“老太太把你们的八字都合过了,般配得很……”见少鸾把眉一挑,忙道:“自然,你们年轻人已经不兴这些老派东西了——老太太也别急,玉棠心直口快,咱们喜欢,别人也会喜欢。”
“是啊是啊!”少鸾连忙搭腔,“再说她那一身的嫁妆也能压得死人,又会舞刀弄枪,谁敢欺负她啊!这样吧,我改天就带她出门,认识认识人,放心,包管把她嫁得好好的,比我好一百倍!”
“好,你可得记着今天的话,要是找不到,我只找你。”老太太横了他一眼,“还说,你既不喜欢玉棠这样的,那就领一个你喜欢的给我们瞧呀——像白露露那样的就省了。”
“是是是是。”少鸾连声答应。
老太太又道:“你什么时候请你那些朋友上门来坐坐。”
“老太太只管放心,这个我自会安排。”
少鸾又把两位太太好好安抚了一顿,方出来,经过大厅的时候,只见少容、少清和二太太三个人坐在一起看一本时装画册,又聊南京路上来了什么新货色,二太太遥遥看见少鸾走过,把他叫过来坐下:“你上次给我带的香水,我用着极好,还有吗?”
“那得问问孙麻子,再不然,我亲自上香港给你买去。”
二太太眉开眼笑地谢过,少清也拉着问他要东西,他先要她倒茶来,忽然瞥见楼梯上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打着扇下来,穿着红底镶绿阔边的斜襟宽袖上衣,底下是同样款式的宽脚裤,趿着一双绣花鞋,头发湿漉漉地挽在脑后,打扇子正是为吹头发。
正是关玉棠。梳洗过后她已经不是小子了,但这一身看起来就像是老太太返老还童。
相片与画里的古意,值得人怀旧与向往,真放到现实中来,却与这灯明几净的雅致环境格格不入。少鸾想起了自己在老太太面前打的包票,腿忽然有点发软。
“这样一个人可怎么带出去见人啊……”他喃喃地道。二太太顶了他一下,他才缓过神来,却已经没有心情喝茶了。
少容少清把玉棠拉到身边坐下,又帮忙打扇子替她扇头发,问:“这么长,留了多久了?”
“这个啊,从出生起就没剪过。”
少清好羡慕,她一直想留长发,却又抵不住潮流的诱惑。外面一时流行公主卷,一时一时又流行学生头。
“剪了吧。”坐在一边的少鸾忽然道。
“那可不行,”玉棠道,“奶奶说女人的头发是不能剪的。”
“你这么长的头发,打算配什么衣服?配你这身?你这是什么衣服啊?从老太太箱子里翻出来的吗?”少鸾道,“明天我带你去剪。还有,你的皮肤又不白,从今起不要再穿这种暗底子的颜色。少容少清,你们两个陪她去买几件衣服,跳舞吃饭逛街骑马,样样都得有。婶子,你教教她怎么把自己弄白些,另外眉毛也该修修,化妆品也该买几样。”见玉棠一脸目瞪口呆的模样,“你别嫌我嗦,告诉你,换成别人请都请不到我嗦呢!要在上海嫁人,就得有上海人的样子。要想快点嫁出去,就快点按我说的去做。”
“我不就是嫁人吗?”玉棠相当不解,“先合合八字,再见个面,不就成了吗?”
少鸾点点头,“难怪老太太这么喜欢你,因为你虽然长着二十岁的脸,脑子却足有六十岁!听我的吧,关小姐,对你只有好处!”他长身而起,“就这么说定了,咱们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个月之内,准保把关小姐送上礼车!”
第2章(1)
千里之外的飞龙寨,寨主关大刀收到了关玉蕉报平安的书信。信里面说他已经在傅家的商行里谋到一份差事,而玉棠的婚事也在傅家太太少爷的操持下颇有眉目,请二老放心。
这封信是关玉蕉到上海的第五天写出的,如果给他更长一点的时间,他就不会写这么一封信。至少那句“婚事已有眉目”是绝对要收回的。
在关玉蕉的观念里,男方被请上门做客,而女方在暗处看了看男方,这岂止是“有眉目”,简直是好事将近。因此便放下一颗心,全副精神投入到商行的事务中去,每天早出晚归,内心等着某一天玉棠自己告诉他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可这想象中的一天迟迟没有到来,倒是玉棠,宽大袖裤换成了雪白粉红的连衣裙,头上戴了头箍,头发披在脑后,打着一把小小的花洋伞,由傅少鸾带着天天出门去。
他们先去喝茶,然后由傅少鸾陪着去裁缝店拿订做的衣服。这原本是二太太的任务,但是二太太最近娘家有点事,两边来回跑,腾不出工夫来,少容少清又是要上班上学的,大太太又是要持家的,总不能让二爷陪着,于是,老太太道:“那少鸾去吧,喜事成了,我记你一件大功劳。”
订做的是旗袍。玉棠一件一件试,有不合适的地方再让裁缝改。这是傅家女眷常来的店,手艺在上海是一流,每一件都做得服服帖帖,穿在身上宛如第二层肌肤。玉棠身形不算高,穿宽松衣服总让人觉得像个孩子,旗袍一穿,反而立刻显出身材来,胸是胸,腰是腰,粉地飞金的料子衬着蜜色肌肤,整个人像一块奶油果酱做成的小点心,能让人一口咬掉一个,金色光芒飞进眼睛里,略显长方形的大眼睛越发显得宝光沉沉,乌油油地像藏着一片热带森林。
除了那长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头发,傅少鸾对她基本满意了。她自己却站在镜前分外不自在,曲曲肘,踢踢腿,“这衣服结实吗?”
“小姐尽管放一百个心,这是顶好的料子。”
“我是说你缝得结实吗?”玉棠怀疑地看着镜中一个动作就像是要裂道口子似的侧身纽扣,“这里太紧啦,一不留神扣子就绷了,给我做大点。”哼哼两声,“告诉你,给我做好了,赏钱不会少了你的,本姑娘可不省这点布料钱。”
少容少清陪她买的连身裙,因为有松紧带和大蓬长裙摆的缘故,她接受得还比较容易——除了觉得脖子上光溜溜的不太像话——而这些衣服,领子是有了,手臂却是光着的,裙子只到膝下,边上还开叉,还这样紧,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她又吩咐:“再接两只袖子。”
“这是夏衣啊。”裁缝面有难色,把目光投向傅少鸾。
傅少鸾已经憋了一脸的笑,开口道:“别理她,这几件都不错,包起来。”
“哎,这可怎么穿出去?”
“就这么穿出去!”他阻止她想换下身上这件衣服的动作,一手拎了一衣袋,一手把她拖上汽车,“现在,再去剪头发。”剪个像样一点的发型,这个人就可以带出去见人了。
“不行,你们要我穿这样的裙子,又要我穿高跟鞋,我都忍了,头发打死不能剪,头发是女人的命!”
“所以说你真是土得掉渣,你看看这街上,谁留这么长的头发?我这些天带回家做客的那些人,你都看见了,哪个不是时髦先进的文明人?哪个喜欢娶个古董放家里?早就跟你说了,要在上海嫁人,就得先把自己变成一个上海女人。”
“我不信上海女人就没有一个留长头发的。”她捂着自己的头发,皱眉,在老家,头发长是一种美,头发短才嫁不出去呢。
“也有啊,你看我们家洗衣服的下人,她们留着一条长辫子哪,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傅少鸾看着车窗外,吩咐车夫到下一个目的地去,一面道:“下面的事情还多着呢,你别为个头发浪费我的时间。”
“原来陪着我是浪费时间?!”玉棠被得罪了。上海之于老家,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刚刚到这个世界会觉得新奇,但要她立刻适应这里,不异于脱一层皮,正在又烦又躁的时候,本身又是个躁脾气,大声喝道:“停车!回去!”
回去之后立刻把头箍旗袍耳环统统扔在地上,穿回自己的大红衫子,长发编成辫,走下楼来,道:“我知道我来这里麻烦你们了,可我也不会白麻烦你。你把那些人的生辰八字和相片拿来,我自己挑一个。”
少鸾原是在女人堆里受宠惯了的,虽然自悔失言,却何曾看过别人的脸色,忍不住冷笑一声,“你自己看,你自己挑,哼,你看得上别人,别人还未必看得上你呢!”
关玉棠瞪着他,两只眼睛里闪着寒光,仿佛两柄柳叶刀,她真生气了,换作在飞龙寨,一定把这个人捆起来暴揍一顿,再用刀划花他的脸,但,这是上海,这是傅公馆。气息再三翻腾,她沉沉走到他面前,“啪”地给了他一个耳括子。
傅少鸾眼冒金星,反手已经扬了起来,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眼前是个女人”,就这么一顿的工夫,关玉棠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鄙夷,“没种。”
被打了居然连还手都不敢。
她直接越过他,往门外去。
傅少鸾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的背影。
土匪就是土匪!
这种人嫁得出去才有鬼!
下人将厅里的事故报给老太太,老太太连忙扶着大太太赶了来,关玉棠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少鸾坐在沙发里,由一个下人剥了一只熟鸡蛋替脸上去淤。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棠呢?”
“不要问我这个人!不要跟我提这个人!”少鸾冷冷道,“从今往后,我要再管她的事,我就不姓傅!”
“冤孽啊!”老太太浑身颤抖,气得不轻,“还不快去找?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千里迢迢投奔了来,反被气出门去!你叫我怎么对得起明杏儿?”
底下人忙去找,大太太推少鸾,“你还不快去!”
少鸾站起来,指着自己脸上的红印,“我还去,我还去干什么?找打吗?”
“哎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呢?”
“不过是让她剪个头发,倒像是要她的脑袋!这就是茅坑里的一块石头,又臭又硬,谁爱找谁找去,我是再不想碰见这样的人!也别叫我介绍人了,我不想坑害朋友!”他拎起外套扬长去了,老太太气得坐在沙发里,只喊“冤孽”。
“看来这两人是真没缘分,”大太太叹息。老太太其实还没有死心,故意儿把众人都用事支开,好让少鸾天天陪着玉棠,谁知却是这样的下场。
“罢了,罢了。”老太太喘吁吁地说,“就知道少鸾靠不住,这样的大事,还是得大人来——打电话给纪学纪常,再打电话给周巡长,快给我把人找回来!”
关玉棠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五月天,正中午的太阳晒得人麻麻热。上海连太阳都是这样温吞吞的,一阵晴,一阵雨,腻腻的不分明,不清爽。
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想念飞龙寨里,夹着沙子的大风。空气里都是风沙的味道:停了之后屋子便铺了厚厚一层土。土的味道是清新而呛人的,她很喜欢闻。
“为什么一定要去上海呢?”一个月前,刚刚跟兄弟“打猎”归来的关玉棠面对奶奶的提议分明不解,“我已经想好了,到时比武招亲,谁打得赢我,我就嫁给谁。再不然,有哪个长得不赖的打山下走过,我就带着兄弟们把他抢过来压寨——”
话还没说完,脑门就被奶奶的手指恨恨戳了一下,“看看你,看看你,这满脑子都是土匪念头!”
“我本来就是土匪啊!”玉棠道,“我太爷爷是土匪,我爷爷是土匪,我爹是土匪,我当然也是土匪,将来我儿子、我孙子——”
奶奶听得脸色大变,捂她的嘴,“我的祖宗啊!你想要我的命啊!”明杏儿这辈子最不愿接受的命运,也许就是自己成了土匪婆,最想改变的命运,就是子孙不要再走这条道。关大刀已经在她的耳提面命下同意改邪归正,太棠的终身便成为未来儿孙们最大的转折点。
“去上海。”明杏儿说的声音异常笃定,“我昔日服侍的小姐在那里,她会照看你,给你找个好人家。那是个大地方,有的是大人物,不像这小山寨,你出去了,好好见见世面,给我挑个好男人嫁了,不然,就别再回来。”
是,上海是个大地方,有许多的大世面,刚来的那几天玉棠只觉得在街上转转眼睛都忙不过来。无线电、电话、电风扇、电影……什么都带电,电,电是什么?太多她不知道的了,只觉得样样都是新奇。二太太给她买口红,她便涂上,少容带她买连衣裙,她便穿上,少清说高跟鞋才时髦,她便换上,走了半天路,后脚跟磨破一层皮,也没说什么,因为新鲜,因为好玩,因为她们都说好。
但,要她剪头发,要她穿那样紧巴巴没廉耻的衣服,她才不干——她逛过窑子,窑子里的女人才那么穿!
但是街上来来往往这许多的女人,因为天热而穿上了短袖或无袖的旗袍或裙子,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