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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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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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矮奴说:“主,这话怎么回答?她要我跟龙朱的用人学三年歌,再开口,她还是不相信我是你最亲信的奴仆,还是在骂我郎家苗的全体!”

  龙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过去,那边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咙唱。回声来了大骂矮子,说矮奴偷龙朱的歌,不知羞,至于龙朱这个人,却是值得在走过的路上撒满鲜花的。矮奴烂了脸,不知所答。年轻的龙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心小心,压着了喉咙,平平的唱了四句。声音的低平仅仅使对山一处可以明白,龙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听到,因此哑喉半天的。龙朱的歌中意思就是说:唱歌的高贵女人,你常常提到郎家苗一个平凡的名字使我惭愧,因为我在我族中是最无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独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龙朱却仍然是个独身。

  不久,那一边像思索了一阵,也幽幽的唱和起来了,唱的是:你自称为郎家苗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这王子有银锣银钟的声音,本来呢,拿所有花帕苗年轻女子供龙朱作垫还不配,但爱情是超过一切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笑我。所歌的意思,极其委婉谦和,音节又极其整齐,是龙朱从不闻过的好歌。因为对山女人总不相信与她对歌的是龙朱,所以龙朱不由得不放声唱了。

  这歌是用顶精粹的言语,自顶纯洁的一颗心中摇着,从一个顶甜蜜的口中喊出,成为顶热情的音调。这样一来所有一切声音仿佛全哑了。一切鸟声与一切远处歌声,全成了这王子歌时和拍的一种碎声。对山的女人,从此沉默了。

  龙朱的歌一出口,矮奴就断定了对山再不会有回答。这时节等了一阵,还无回声,矮奴说:“主,一个在奴仆当来是劲敌的女人,不等主的第二个歌已压倒了。这女人不久还说大话,要与郎家王子对歌,她学三十年还不配!”

  矮奴不问龙朱意见,许可不许可,就又用他不高明的中音唱道:

  你花帕族中说大话的女子,大话以后不用再说了,若你欢喜作郎家王子仆人的新妇,他愿意你过来见他的主同你的夫。

  仍然不闻有回声。矮奴说,这个女人莫非害羞上吊了吧。矮奴说的原只是笑话,然而龙朱却说过对山看看去。龙朱说后就走,沿山谷流水沟下去。跟到龙朱身后追着,两手拿了一大把野黄菊同山红果的,是想做新郎的矮奴。

  矮奴常说,在龙朱王子面前,跛脚的人也能跃过阔涧。这话是真的。如今的矮奴,若不是跟了主人,这身长不过四尺的人,就决不会像腾云驾雾一般的飞!

  第三唱歌过后一天

  “狮子,我说过你,永远是孤独的!”郎家为一个无名勇士立碑,曾有过这样句子。

  龙朱昨天并没有寻着那唱歌人。到女人所在处的毛竹林中时,不见人。人走去不久,只遗了无数野花。跟踪各处追,还是见不着。各处找遍了,山中不少好女子,各躺在草地唱歌歇憩,见龙朱来时,识与不识都立起来怯怯的如为龙朱的美所征服,见到的女子,问矮奴是不是那一个人,矮奴总摇头。

  龙朱又重复回到女人唱歌地方,别无所有,只见一片落英洒在垫坐的干草上,望到这个野花的龙朱,如同嗅过血腥气的小豹,虽按捺自己咆哮,仍不免要憎恼矮奴走得太慢。其实那走在前面的是龙朱,矮奴则两只脚像贴了神行符,全不自主,只仿佛像飞。矮奴无过错。不过女人比鸟儿,这称呼得实在太久了,不怕主仆二人走得怎样飞快,鸟儿毕竟还是先已飞往远处去了!

  天气渐渐夜下来,各处有鸡叫,各处有炊烟,龙朱废然归了家。那想作新郎的矮奴,跟在主人的后面,把所有的花全丢了,两只长手垂到膝下,还只说见了她非抱她不可,万料不到自己是拿这女人在主人面前开了多少该死的玩笑!天气当时原是夜下来了。矮奴又是跟在龙朱王子的后面,望不到主人脸上的颜色。一个聪明的仆人,即或怎样聪明,总也不会闭了眼睛知道主人心情的。

  龙朱过了一个特别的烦恼日子,半夜睡不着,起来怀了宝刀,披上一件豹皮小褂,走到堡墙上去NFDE6望。无所闻,无所见,入目的只是远山上的野烧明灭。各处村庄全睡尽了,大地也睡了。寒月凉露,助人悲思,于是这个少年王子,仰天叹息,悲怀抑郁。且远处山下,听有孩子哭声,如半夜醒来吃奶时情形,龙朱更难自遣。

  龙朱想,这时节,各地各处,那洁白如羔羊温和如鸽子的女人,岂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好梦?当地的青年,在日里唱歌倦了的心,作工疲倦了的身体,岂不是在这时节也全得到休息了么?只有那扰乱了自己心胃的女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她不应当如同其他女人,在新棉絮中做梦。她不应当有睡眠。她这时应当来思索她所歆慕的王子的歌声。她应当野心扩张,希望我凭空而下。她应当为思我而流泪,如悲悼她情人的死去……但是,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的女儿?

  烦恼中的龙朱,拔出刀来,向天作誓说:“你大神,你老祖宗,神明在左在右,我龙朱不能得到这女人作妻,我永远不与女人同眠,承宗接祖事我不负责!若爱情必需用血来掉换时,我愿意在神面前立约,我如得到她,斫下一只手也不翻悔!”

  立过誓后的龙朱,回转自己的屋中,和衣睡了。睡后不久,就梦到女人缓缓唱歌而来,身穿白衣白裙,钉满了小小银泡,头发纷披在身后,模样如救苦救难观世音。女人的神奇,使白耳族王子屈膝,倾身膜拜。但是女人却不理会,越去越远了。白耳族王子就赶过去,拉着女人的衣裙。女人回过头笑了。女人一笑龙朱就勇敢了,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连衣抱起飞向一个最近的山洞中去。龙朱做了男子。龙朱把最武勇的力,最纯洁的血,最神圣的爱,全献给这梦中女子了。

  郎家的大神是能护佑青年情人的,龙朱所要的,业已由神帮助得到了。

  日里的龙朱,已明白昨夜一个好梦所交换的是些什么了,精神反而更充实了一点,坐到那大石礅上晒太阳,在太阳下深思人世苦乐的分界。

  矮奴愁眉双结走进院中来,来到龙朱脚边伏下,龙朱轻轻用脚一踢,就乘势一个筋斗,翻身而起。

  “我的主,我的神,若不是因为你有时高兴,用你尊贵的脚踢我,奴仆的筋斗决不至于如此纯熟!”

  “讨厌的东西,你该打十个嘴巴。”

  “那大约因为口牙太钝,本来是在主跟前的人,无论如何也应当比奴仆聪明十倍!”

  “唉,矮陀螺,你又在做戏了。我警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回,不许这样,难道全都忘记了么?你大约似乎把我当做情人,来练习一种精粹谄媚技能吧。”

  “主,惶恐!奴仆是当真有一种野心,在主面前来练习一种技能,以便将来把主的神奇编成历史的。”

  “你近来一定赌博又输了,缺少钱扳本,一个天才在穷时越显得是天才,所以这时节的你到我面前时寡话就特别多。”

  “主啊,是的。我赌输了。损失不少。但输的不是金钱;是爱情!”

  “我以为你肚子这样大,爱情纵输也输不尽的!”

  “用肚子大小比爱情贫富,主的想象真是历史上大诗人的想象。不过……”

  矮奴从龙朱脸上看出龙朱今天情形不同往日,所以不说了。这据说爱情上赌输了的矮奴,看得出主人有要出去走走的样子,就改口说:

  “主,这样好的天气,真是日头神特意为主出游而预备的天气,不出去像不大对得起这大神一番好意!”

  龙朱说,“日神为我预备的天气我倒好意思接受,你为我预备的恭维我可受不了。”

  “本来主并不是人中的皇帝,要倚靠恭维阿谀而生存。主是天上的虹,同日头与雨一块儿长在世界上的,赞美形容自然多余。”

  “那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唠唠叨叨?”

  “在美好月光下野兔也会跳舞,在主的光明照耀下我当然比野兔聪明一点儿。”

  “够了!随我到昨天唱歌女人那地方去,或者今天可以见见那个女人。”

  “主呵,我就是来报告这件事。我已经探听明白了。女人是黄牛寨寨主的姑娘。据说这寨主除会酿制好酒以外就是会养女儿。寨中据说姑娘有三个,这是第三的,还有大姑娘二姑娘不常出来。不常出来的据说生长得更美。这全是有福气的人享受的!我的主,我当听到女人是这家人的姑娘时,我才知道我是一只癞蛤蟆。这样人家的姑娘,为郎家王子擦背擦脚,勉勉强强。主若是想要,我们就差人抢来。”

  龙朱稍稍生了气,说,“给我滚了吧,矮子,白耳族的王子是抢别人家的女儿的么?说这个话不知羞么?”

  矮奴当真就把身卷成一个球,滚到院中一角去。是这样,算是知羞了。然而听过矮奴的话以后的龙朱怎么样呢?三个女人就在离此不到三里路的堡寨里,自己却一无所知,白耳族的王子真是多么愚蠢!到第三的小鸟也能出窠迎太阳与生人唱歌,那大姐二姐早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多日了。让好女人守在家中等候那命运中远方大风吹来的美男子作配,这是神的意思。但是神这意思又是多么自私!龙朱如今既把情形探明白了,也不要风,也不要雨,自己马上就应当走去!

  龙朱不再理会矮奴就跑出去了。矮奴这时节正在用手代足走路,做戏法娱龙朱,见龙朱一走,知道主人脾气,也忙站起身追出去。

  “我的主,慢一点,别太忙!在笼中蓄养的雀儿是始终飞不远的。主,你白忙有什么用?”

  龙朱虽听到后面矮奴的声音,却仍不理会,如一枝箭向黄牛寨射去。

  快要到大寨边,郎家的王子是已全身略觉发热了。这王子,一面想起许多事,还是要矮奴才行,于是就去到一株大榆树下的青石礅上歇憩。这个地方再有两箭远近就是那黄牛寨用石砌成的寨门了。树边大路下是一口大井。溢出井外的水成一小溪活活流着,溪水清明如玻璃,井边有人低头洗菜,龙朱顾望这人的背影是一个青年女子,心就一动。一个圆圆肩膊,一个大大的发髻,髻上簪了一朵小黄花。龙朱就目不转睛的注意这背影转移,以为总可以有机会见到她的脸。在那边大路上,矮奴却像一只海豹匍匐气喘走来了。矮奴不知道路下井边有人,只望到龙朱,恐怕龙朱冒冒失失走进寨里去却一无所得,就大声嚷:

  “我的主,我的神,你不能冒失进去,里面的狗像豹子!虽说你是山中的狮子,无怕狗道理,但是为什么让笑话留给这花帕族,说狮子会被家养的狗吠过呢?”

  龙朱也来不及喝止矮奴,矮奴的话却全为洗菜女人听到了。听到这话的女人,就嗤的笑了。且知道有人在背后,才抬起头回转身来,望了望路边人是什么样子。

  这一望情形全了然了。不必道名通姓,也不必再看第二眼,女人就知道路上的男子便是白耳族的王子,是昨天唱过了歌今天追跟到此的王子。郎家王子也同样明白了这洗菜的女人是谁。平时气概轩昂的龙朱,看日头不NFDB9眼睛,看老虎也不动心,只略微把目光与女人清冷的目光相遇,却忽然觉得全身缩小到可笑的情形中了。女人的头发能系大象,女人的声音能制怒狮,这青年王子屈服到这寨主女儿面前,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啊!

  矮奴走到了龙朱身边,见到龙朱失神失志的情形,又望见了井边女人的背影,情形已明白了五分。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昨天唱歌被主人收服的女人,且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女人也明白蹲在路旁石礅上的男子是龙朱。他有点慌张,不知所措,对龙朱作出一种呆样子,又用一手掩自己的口,一手指女人。

  龙朱轻轻附到他耳边说:“聪明的扁嘴,这时节,是你做戏的时节!”

  矮奴于是咳了一声嗽。女人明知道了头却不回。矮奴于是又把音调弄得极其柔和,像唱歌一样的开口说道:

  “郎家王子的仆人昨天做了错事,今天特意来当到他主人在姑娘面前陪礼。不可恕的过失永远不可恕,因此我如今把姑娘想对歌的人引导前来了。”

  女人头不回,却轻轻说道:

  “跟着凤凰飞的乌鸦也比锦鸡还好。”

  矮奴说:

  “这乌鸦若无凤凰在身边,就有人要拔它的毛……”

  说出这样话的矮奴,毛虽不曾拔,耳朵却被龙朱拉长了。小子知道了自己猪八戒性质未脱,赶忙陪礼作揖。听到这话的女人,笑着回过头来,见到矮奴情形,更好笑了。

  矮奴见女人掉回了头,就又说道:

  “我的世界上唯一良善的主人,你做错事了。”

  “为什么?”龙朱很奇怪矮奴有这种话,所以追问。

  “你的富有与慷慨,是各族中全知道的,所以用不着在一个尊贵的女人面前赏我的金银,那本来不必需,你的良善喧传远近,所以你故意这样教训你的奴仆,别人也相信你不是会发怒的人。但是你为什么不差遣你的奴仆,为那花帕族的尊贵姑娘把菜篮提回,表示你应当同她说说话呢?”

  郎家的王子与黄牛寨主的女儿,听到这个话全笑了。

  矮奴话还说不完,才责备了主人又来自责。他说:

  “不过郎家王子的仆人,照理他应当不必主人使唤就把事情做好,这样他才配说是龙朱好仆人——”

  于是,不听龙朱发言,也不待那女人把菜洗好,走到井边去,把菜篮拿来挂到屈着的手肘上,向龙朱眨了一下眼睛,却回头走了。

  龙朱迟了许久才走到井边去。

  十天后,龙朱用三十只牛三十坛酒下聘,作了黄牛寨寨主的女婿。

  1929年作于上海原载1929年1月10日《红黑》第一期) 
 
 



 
                   
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
 
  迎春节,凡属于北溪村中的男子,全是为家酿烧酒醉倒了。据说在某城,痛饮是已成为有干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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