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大家不理,回家乡看我农场去!”
律师以为七爷说的是真话,就忙说:
“七爷,这怎么能放弃?自己的权利总得抓住!何况事情已有了八分,有凭据,有人证,功亏一篑,岂不可惜!我昨天见处长,我还催促他:‘处长,你得帮点忙!七爷是个急性人,在旅馆中急坏了。’处长说:‘当然帮忙!七爷为人如此豪爽,我姓贾的不交朋友还交谁?我在想法!’我见师长也说过。师长说:‘事情有我,七爷还不放心吗?七爷性子太急,你想法邀七爷玩玩,散散心,天津厌了,还可到北平去。北平有多少好馆子!便宜坊烤鸭子肥得像兄弟一样……’”
律师添盐着醋把一些大人物的话转来转去说给七爷听,并且对自己开点玩笑,话说得既十分艺术,七爷听来心轻松松的,于是感慨系之向律师说:
“朋友都很容易了解我,只有家里那些人,你真难同他们说话。”
“那是他们不身临其境,不知甘苦。”
“你觉得我们那事真有了点边吗?”
“当然。”律师说到这里,把手作成一个圆圈,象征硬币,“七爷,还是这个!我想少不了还是这个!‘风雪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他们话虽说得好,不比你我知心好朋友。没有这个总不成!我们也不便要人家白尽义务,七爷你说是不是?”
七爷说:“那当然,我姓王的不是只知有己的人。事办得好,少不得大家都有一点好处。只是这时无办法。我气不过真想……”
律师见七爷又要说“回去”,所以转移到“回不去”一方面来。律师装作很正经神气放低声音说:“七爷,我告你,湘云这小孩子,真是害了相思病,你究竟喂了她什么迷药,她对你特别有意思!”
七爷作成相信不过的样子,“我有什么理由要她害相思病?一个堂子里的人,见过了多少男子,会害相思病?我不信。”
律师说:“七爷,你别说这个话。信不信由你。你懂相术,看湘云五官有哪一点像个风尘中人?她若到北京大学去念几年书,不完完全全是个女学生吗?”
七爷心里动了感情,叹了一口气。过一会却自言自语的说:“一切是命。”
律师说:“一切是命,这孩子能碰到你这个侠骨豪情的贵公子,就是一个转机。她那么聪明,读书还不到三个月,就懂得看《随园诗话》,不是才女是什么!七爷若有心提携她,我敢赌一个手指,说她会成当代女诗人!”
“可是我是个学农的。”
律师故意嚷着说:“我知道你是农业专家!学农也有农民诗人!”又轻声说:“七爷,说真话,我羡慕你!妒嫉你!”
七爷对那羡慕他的知心好友笑着,不再开口。律师知道七爷再不会说走了,于是更换话题,来和七爷商量,看有何办法可以催款子。且为七爷设计,把信写得更俨然一点。好像钱一来就有办法,且必须早来,若迟一点,说不定就失去了机会,后悔不迭。又说因为事在必须,已向人借了两千块钱,约期必还,杭州无论如何得再寄两千来才好。并且律师竟比七爷似乎还更懂七太太的心理,要七爷一面写信,一面买三十块钱衣料寄给七太太去,以为比去信作用更大。
末了却向七爷说:“人就是这个样子,心子是肉做的,给它热一点血就流得快一点,冷一点血就流得慢一些。眼睛见礼物放光,耳朵欢喜听美丽谎话。要得到一个人信任,有的是办法!”
律师走后,七爷不想想律师为什么同他那么要好,却认定律师是他的唯一的好朋友。且以为史湘云是个正在为他害相思病的多情女人,待他去仗义援救。他若肯作这件事,将来在历史上也一定留下一个佳话。只要有钱,做好人实在太容易了。
七爷等信,杭州挂号信居然来了。心里开了花,以为款项一定也来了。裁开一看,原来是大爷用老大哥资格,说了一片在外面作人要小心谨慎,莫接近不可靠朋友的空话。末了却说,听说天津地产情形太复杂,恐所得不偿所失,他个人愿意放弃此后权利,也不担负任何义务,一切统由七爷办理,再不过问。
照道理说,大爷放弃权利的表示,对七爷大有好处,七爷应当高兴。可是却毁了他另外一个理想。他正指望到大爷份上出的那一笔钱,拿六百送史湘云填亏空,余下四百租房子办家私和史湘云同居。祠产事有好朋友帮忙解决,就住在天津,一面教育史湘云,一面等待解决。无办法,他带了新人回家种菜!
七爷把那个空信扭成一卷,拍打着手心,自言自语说:“大爷也真是大爷,陷人到这地方为难!没有钱,能作什么事?你放弃,早就得说个明白!把人送上滑油山,中途抽了梯子,好坏不管,不是作孽吗?”
茅大知道七爷的心事,就说:“七爷,杨半仙算卦真灵,他说有信就有信。他说有财,我猜想,家里钱一定不久会来的,您不用急!”
七爷说:“我自己倒不急,还有别人!”
茅大懂七爷说的“别人”指谁,心中好笑,把话牵引到源头上来,“七爷,你额角放光,一定要走运。”
“走运?楚霸王身困在乌江上,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什么运可走!大爷钱不来,我们只有租个汽车去绑票,不然就得上吊。”
“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七爷你急是白急。怎不到乐园大厦去散散心?戏也不看?今天‘中国’有程砚秋的戏,都说是好戏。”
“我自己这台戏唱不了,还有心看戏?”
“大爷信上说什么?”
“……唉,我们家大爷,不折不扣守财奴。”
七爷不做声,从贴身衬衫口袋里取出了小钱夹子,点数他的存款,数完了忽然显出乐观的样子,取出一张十元头票子给茅大,要茅大去中国戏院定个二级包厢,定妥了送到二美里去。又吩咐茅大:“老茅,老婊子探你口气,问起这里打官司的事情,你可别乱说。不要因为老婊子给了你一点点好处,就忘形不检点!”
茅大作成十分认真严肃的说:“七爷,放心!老茅不是混蛋,吃七爷的饭,反帮外人,狗彘不如。”
“好,你去吧,事办好了就回来。不用废话了。”
茅大去后,七爷走到洗脸架边去,对镜子照照自己,因为律师朋友说的话,还在心里痒痒的。倒真又想起回去,为的是亲自回家,才可以弄两千块钱来,救一个风尘知己。又想若收了这个,家里那一个倒难打发,只好不管。于是取出保险剃刀来刮胡子,好像嘴边东西一刮去,一切困难也同时解除了。
茅大回来时才知道戏票买不着,凑巧史湘云那娘也在买戏票。茅大告给她,她就说,七爷不再请客,晚上过来吃晚饭吧,炖得有白鱼。茅大把话传给七爷。七爷听过后莞尔而笑,顾彼说此,“好,我就到二美里去吃一顿白鱼。我一定去。”
当晚老婊子想他在那里住下,七爷恐怕有电报来,所以不能住下,依然要回旅馆。事实上倒是三十块钱的开销,似乎与他目前经济情形大不相合,虽愿意住也不能不打算一下。
史湘云因为七爷要回去,装作生气躺在床上不起身,两手蒙着脸,叫她娘:“娘,娘,你让他走吧,一个人留得住身留不住心,委屈他到这里,何苦来?”
七爷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还是戴了他的帽子。那老婊子说:“七爷,你真是……”躺在床上那一个于是又说:“娘,娘,算了吧。”说完转身向床里面睡了。七爷心中过意不去,一面扣马褂衣扣,一面走过床边去,“你是聪明人,怎么不明白我!我事情办不了,心里不安。过十天半月,我们不就好了吗?”
娼妇装作悲戚不过的声音说:“人的事谁说得准,我只恨我自己!”
七爷心里软款款的,伏身在她耳边说:“我明白你!你等着看!”
娼妇说:“我不怨人,怨我的命。”于是呜咽起来了。
老婊子人老成精,看事明白,知道人各有苦衷,想走的未必愿走,说住的也未尝希望留住,所以还是打边鼓帮七爷说了几句话,且假假真真骂了小娼妇几句,把七爷送出大门,让他回旅馆。
凑巧半夜里,当真就来了电报,×州家里来的,内容简单得很,除姓名外只两句话:“款已汇,望保重。”七爷看完电报,不免有一丝儿惭愧在心上生长,而且越长越大,觉得这次出门在外边的所作所为,真不大对得起家中那个人。但也是一会儿事情,因为钱既汇来了,自然还是花用,不能不用的。应考虑的是这钱如何分配,给律师拿去作运动费,还是给史湘云填亏空,让这个良心好命运坏的女孩子逃出火坑?理欲交战,想睡睡不成,后悔不该回旅馆。因为这样一通空空电报,使他倒麻烦起来;反不如在二美里住下,得到一觉好睡。不过七爷却不想,若没有这通电报,在二美里如何能够安心睡下。
直到快要天明才勉强眯着了,糊糊涂涂做梦,梦在杭州西湖饭店参加一个人的文明结婚典礼,六个穿红衣服的胖子,站在天井中吹喇叭,其中一个竟极像律师。看来看去还是律师。自己又像是来客,又像是主人,独自站在礼堂正中。家里小毛兄弟二人却跨脚站在楼梯边看热闹,吃大喜饼,问他们:“小毛,你娘在什么地方?”两兄弟都不做声,只顾吃那喜饼。花轿来了,大铜锣铛铛的响着,醒来才知道已十一点,墙上钟正铛铛响着。
中午见律师时,七爷忍不住咕喽咕喽笑,手指定律师说:“吹喇叭的,吹喇叭的!”
律师心虚,以为七爷笑他是“吹牛皮的”,一张大脸儿烧得绯红,急嚷着说:“七爷,七爷,你怎么的!朋友是朋友……”
七爷依然顽皮固执的说:“你是个吹喇叭的!”
家中汇来一千四百块钱,分三次寄,七爷倒有主意,来钱的事虽瞒不了人,他却让人知道只来一千块钱,甚至于身边人茅大也以为只来一千。钱来后,律师对他更要好了一点。二美里那史湘云送了些水果来,不提要他过去,反而托茅大传话说,七爷事忙,好好的把正经事办完了,再玩不迟。事实上倒是因为张家口贩皮货的老客人来了,摆台子玩牌忙个不休,七爷不上门反而方便些。不过老婊子从茅大方面得到了消息,知道律师老缠在七爷身边,加之以为卖皮货的客人是老江湖,不如七爷好侍候,两人比比还是七爷可靠。所以心中别有算计,借故来看七爷。
一见七爷就说:“七爷,你印堂发光,一定有喜庆事。”
七爷知道老婊子不是什么好人,说话有用意,但并不讨厌这种凑趣的奉承。并且以为不管人好坏,湘云是她养大的,将来事情全盘在她手上,说不得还要认亲戚!因此也很和气的来应接老婊子。老婊子问七爷是不是拿定了主意,他就支支吾吾,拉到旁的事上去。
老婊子好像面前并不是七爷,不过是一个亲戚,“湘云那孩子痴,太忠厚了,我担心她会受人欺侮。”
七爷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担心也是白担心。”
“所以一切就看起头,事先弄个明白,莫太轻易相信人。”
七爷答着说:“她不会看人,你会帮她选人!”
老婊子也笑着,“可不是!她有了依靠不正是我有依靠?我老了,世界见够了,求菩萨也只望她好,将来天可怜活着有碗饭吃,死后有人烧半斤纸。”
“老娘,你老什么?人老心不老。我看你才真不老!你打扮起来还很好看,有人发迷!”
“七爷,你真是在骂我。我什么事得罪了你?”
“我不骂你,我说的是真话!”七爷想起近来和老婊子有一手的茅大,走到叫人电铃边去按了一下铃,预备叫茅大。这聪明人却正在隔壁小房间里窃听两人说话,知道七爷要开玩笑,人不露面。七爷见无人来,就说:“一吃了饭就跑,吃冤枉饭的东西。”
老婊子短兵相接似的说:“七爷,我不喝茶,我要走。我同你说句真心话,七爷,你要办的事得趁早。‘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心里老拿不稳,辜负人一片心!”
七爷说:“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懂。我是来办正经事的,办好了事,心里宽舒了,我自然会……”
老婊子说:“七爷办事是正经。”
正说到这里,还想用苦肉计来吓吓七爷,保驾的律师却来了。同行是冤家,这两个人论透熟人情世故,正是半斤八两,可杀个平手。
律师一见老婊子在七爷房里,就知道两人谈的是什么事。律师向七爷NFDB9NFDB9眼睛,笑眯眯的说:“我是吹喇叭的,快用得着我吹喇叭了吧!”说了又回头向老婊子笑着,“七爷前些日子做梦,梦里见我是吹鼓手,参加他的喜事!”
老婊子知道律师在帮忙,便装作懵懂说:“可不知谁有这种好运气,被七爷看上,得七爷抬举。”
律师说:“我知道七爷心事。有一个人想念他睡不着觉,他不忍辜负人,正想办法。”
老婊子又装作糊涂,问这人究竟是谁。律师看看七爷,不即说下去,七爷就抢口说:“唉唉,先生,够了,你们作律师的,就好像天生派定是胡说八道的!”
老婊子故意装懵懂,懵懂中有了觉悟,拍手呵呵笑说:“作律师的当真是作孽,因为证婚要他,离婚也要他。”
七爷虽明白两人都是在做戏,但却相信所提到的另外一个人,把这件事看得极认真。
老婊子虚情假意和律师谈了几件当地新闻,心想再不走开,律师会故意说已约好什么人,邀七爷出门,所以就借故说还得上公司买布,回家去了。人走去后,律师拍着前额向七爷笑嘻嘻的说:“老家伙一定是为一个人来作红娘,传书递简。如不是这件事,我输这颗脑袋。”
七爷笑着,不做声,到后又忽然说:“你割下这个‘三斤半’吧。可是我们正经事总还得办,莫急忙输你这颗大脑袋。”
律师装作相信不过神气,“我输不了脑袋,要吃喜酒!七爷,你不要瞒我,许多事你都还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