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烟与女人,一个浪漫派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的三样事,这些喽罗们却很平常的享受着。虽然酒是酽冽的酒,烟是平常的烟,女人更是……然而各个人的心是同样的跳,头脑是同样的发迷,口——我们全明白这些平常时节只是吃酸菜南瓜臭牛肉以及说点下流话的口,可是到这时也粘粘糍糍,也能找出所蓄于心、各样对女人的谄谀言语,献给面前的妇人,也能粗粗鲁鲁的把它放到妇人的脸上去,脚上去,以及别的位置上去。他们把自己沉浸在这欢乐空气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女人则帮助这些可怜人,把一切穷苦一切期望从这些人心上挪去。放进的是类乎烟酒的兴奋与醉麻。在每一个妇人身上,一群水手同样作着那顶切实的顶勇敢的好梦,预备将这一月储蓄的金钱与精力,全倾之于妇人身上,他们却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
他们的生活,若说还有使他们在另一时反省的机会,仍然是快乐的罢。这些人,虽然缺少眼泪,却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
其中之一的柏子,为了上岸去找寻他的幸福,终于到一个地方了。
先打门,用一个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着哨子。
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这种头香油是他所熟悉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悉之至。还有脸,那么软软的,混着脂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吸。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个湿的舌子了,他咬着。
女人挣扎着,口中骂着:
“悖时的!我以为你到常德府,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了!”
进到里面的柏子,在一盏“满堂红”灯下立定。妇人望他痴笑。这一对是并肩立着,他比她高一个头,他蹲下去,像整理橹绳那样扳了妇人的腰身时,妇人身便朝前倾。搜索柏子身上的东西。搜出的东西便往床上丢去,又数着东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这罐子装什么?”
“猜呀!”
“猜你妈,忘了为我带的粉吗?”
“你看那罐子是什么招牌!打开看!”
妇人不认识字,看了看罐上封皮,一对美人儿画相。把罐子在灯前打开,放鼻子边闻闻,便打了一个喷嚏。柏子可乐了,不顾妇人如何,把罐子抢来放在一条白木桌上,便擒了妇人向床边倒下去。
灯光明亮,照着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
外面雨大了。
张耳听,还是歌声与笑骂声音。房子相间多只一层薄薄白木板子,比吸烟声音还低一点的声音也可以听出,然而人全无闲心听隔壁。
柏子的纵横脚迹渐干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灯光依然,对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柏子,我说你是一头牛。”
“我不这样,你就不信我在下头是怎么规矩!”
“你规矩!你赌咒你干净得可以进天王庙!”
“赌咒也只有你妈去信你,我不信。”
柏子只有如妇人所说,粗鲁得同一只小公牛一样。到后于是喘息了,松弛了,像一堆带泥的吊船棕绳,散漫的搁在床边上。
柏子紧紧搂住妇人,且用口去咬。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一点不差,这柏子就是日里爬桅子唱歌的柏子。
妇人望着他这些行为发笑。
过一阵,两人用一个烟盘作长城,各据长城一边烧烟吃。
妇人一旁烧烟,一旁唱《孟姜女》给柏子听,在这样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烟,像是作皇帝。
“婊子我告给你听,近来下头媳妇才标得要命!”
“你命怎么不要去,又跟船到这地方来?”
“我这命送她们,她们也不要。”
“不要的命才轮到我。”
“轮到你,你这……好久才轮到我!我问你,到底有多少日子才轮到我?”
妇人嘴一扁,举起烟枪把一个烧好的烟泡装上,就将烟枪送过去塞了柏子的嘴,省得再说混话。
柏子吸了一口烟,又说,“我问你,昨天有人来?”
“来你妈!别人早就等你,我算到日子,我还算到你这尸……”
“老子若是真在青浪滩上泡坏了,你才乐!”
“是,我才乐!”妇人说着便稍稍生了气。
柏子是正要妇人生气才欢喜的。他见妇人把脸放下,便把烟盘移到床头去。长城一去情形全变了,一分钟内局面成了新样子。
一种丑的努力,一种神圣的愤怒,是继续,是开始。
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的泥滩上慢慢的走着,手中拿的是一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旺旺的照到周围三尺远近。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反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的从这些线林穿过,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把事情作完了,他回船上去。
雨虽大,也不忙。一面怕滑倒,一面有能防雨——或者不如说忘雨的东西吧。
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为毋须置意的事了。
这时妇人是睡眠了,还是陪别一个水手又来在那大白木床上作某种事情,谁知道。柏子也不去想这个。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悉。恰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像蚂蝗一样钉在心上。这就够了。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作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他的背带钱已光了,这种花费是很好的一种花费。并且他也并不是全无计算,他已预先留下了一小部分钱,作为在船上玩牌用的。花了钱,得到些什么,他是不去追究的。钱是在什么情形下得来,又在什么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这个来比较。比较有时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
轻轻的唱着《孟姜女》,唱着《打牙牌》,到得跳板边时,柏子小心小心的走过去,预定的《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为老板娘还在喂小船老板的奶,听到哄孩子声音,听到吮奶声音。
辰州河岸的商船各归各帮,泊船原有一定地方,各不相混。可是每一只船,把货一起就得到另一处去装货,因此柏子从跳板上摇摇荡荡上过两次岸,船就开了。
1928年5月作
1935年改写
媚金、豹子与那羊
不知道麻梨场麻梨的甜味的人,告他白脸苗的女人唱的歌是如何好听也是空话。听到摇橹的声音觉得很美是有人。听到雨声风声觉得美的也有人。听到小孩子半夜哭喊,以及芦苇在小风中说梦话那样细细的响,以为美,也总不缺少那呆子。这些是诗。但更其是诗,更其容易把情绪引到醉里梦里的,就是白脸族苗女人的歌。听到这歌的男子,把流血成为自然的事,这是历史上相传下来的魔力了。一个熟习苗中掌故的人,他可以告你五十个有名美男子被丑女人的好歌声缠倒的故事,他又可以另外告你五十个美男子被白脸苗女人的歌声唱失魂的故事。若是说了这些故事的人,还有故事不说,那必定是他还忘了把媚金的事情相告。
媚金的事是这样。她是一个白脸苗中顶美的女人,同到凤凰族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一个男子,因唱歌成了一对。两方面在唱歌中把热情交流了。于是女人就约他夜间往一个洞中相会。男子答应了。这男子名叫豹子。豹子答应了女人夜里到洞中去,因为是初次,他预备牵一匹小山羊去送女人,用白羊换媚金贞女的红血,所作的纵是罪恶,似乎神也许可了。谁知到夜豹子把事情忘了,等了一夜的媚金,因无男子的温暖,就冷死在洞中。豹子在家中睡到天明才记起,赶即去,则女人已死了,豹子就用自己身边的刀自杀在女人身旁。尚有一说则豹子的死,为此后仍然常听到媚金的歌,因寻不到唱歌人,所以自杀。
但是传闻全为人所撰拟,事情并不那样。看看那遗传下来据说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画在洞里地面沙上最后的一首诗,那意思,却是媚金有怨豹子爽约的语气。媚金是等候豹子不来,以为自己被欺,终于自杀了。豹子是因了那一只羊的原故,爽了约,到时则媚金已死,所以豹子就从媚金胸上拔出那把刀来,陷到自己胸里去,也倒在洞中。至于羊此后的消息,以及为什么平时极有信用的豹子,却在这约会上成了无信的男子,是应当问那一只羊了。都因为那一只羊,一件喜事变成了一件悲剧,无怪乎白脸族苗人如今有不吃羊肉的理由。
但是问羊又到什么地方去问?每一个情人送他情妇的全是一只小小白山羊,而且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与这恋爱的坚固,男人总说这一只羊是当年豹子送媚金姑娘那一只羊的血族。其实说到当年那一只羊,究竟是公山羊或母山羊,谁也还不能够分明。
让我把我所知道的写来吧。我的故事的来源是得自大盗吴柔。吴柔是当年承受豹子与媚金遗下那一只羊的后人,他的祖先又是豹子的拳棍师傅,所传下来的事实,可靠的自然较多。后面是那故事。
媚金站在山南,豹子站在山北,从早唱到晚。山就是现在还名为唱歌山的山。当年名字是野菊,因为菊花多, 到秋来满山一片黄。如今还是一样黄花满山,名字是因为媚金的事而改了。唱到后来的媚金,承认是输了,是应当把自己交把与豹子,尽豹子如何处置了,就唱道:
红叶过冈是任那九秋八月的风,
把我成为妇人的只有你。
豹子听到这歌,欢喜得踊跃。他明白他胜利了。他明白这个白脸族中最美丽风流的女人,心归了自己所有,就答道:
白脸族一切全属第一的女人,
请你到黄村的宝石洞里去。
天上大星子能互相望到时,
那时我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
媚金又唱:
我的风,我就照到你的意见行事。
我但愿你的心如太阳光明不欺,
我但愿你的热如太阳把我融化。
莫让人笑凤凰族美男子无信,
你要我做的事自己也莫忘记。
豹子又唱:
放心,我心中的最大的神。
豹子的美丽你眼睛曾为证明。
豹子的信实有一切人作证。
纵天空中到时落的雨是刀,
我也将不避一切来到你身边与你亲嘴。
天是渐渐夜了。野猪山包围在紫雾中如今日黄昏景致一样。天上剩一些起花的红云,送太阳回地下,太阳告别了。到这时打柴人都应归家,看牛羊人应当送牛羊归栏,一天已完了。过着平静日子的人,在生命上翻过一页,也不必问第二页上面所载的是些什么,他们这时应当从山上,或从水边,或从田坝,回到家中吃饭时候了。
豹子打了一声呼哨,与媚金告别,匆匆赶回家,预备吃过饭时找一只新生的小羊到宝石洞里去与媚金相会。媚金也回了家。
回到家中的媚金,吃过了晚饭,换过了内衣,身上擦了香油,脸上擦了宫粉,对了青铜镜把头发挽成一个大髻,缠上一匹长一丈六尺的绉绸手帕,一切已停当,就带了一个装满了酒的长颈葫芦,以及一个装满了钱的绣花荷包,一把锋利的小刀,走到宝石洞去了。
宝石洞当年,并不与今天两样。洞中是干燥,铺满了白色细沙,有用石头做成的床同板凳,有烧火地方,有天生凿空的窟窿,可以望星子,所不同,不过是当年的洞供媚金豹子两人做新房,如今变成圣地罢了。时代是过去了。好的风俗是如好的女人一样,都要渐渐老去的。一个不怕伤风,不怕中暑,完完全全天生为少年情人预备的好地方,如今却供奉了菩萨,虽说菩萨就是当年殉爱的两人,但媚金豹子若有灵,都会以为把这地方盘踞为不应当吧。这样好地方,既然是两个情人死去的地方,为了纪念这一对情人,除了把这地方来加以人工,好好布置,专为那些唱歌互相爱悦的少男少女聚会方便外,真没有再适当的用处了。不过我说过, 地方的好习惯是消灭了,民族的热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的像中国女人,把爱情移到牛羊金银虚名虚事上来了,爱情的地位显然是已经堕落,美的歌声与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成为无用东西了,就是有这样好地方供年轻人许多方便,恐怕媚金同豹子,也见不惯这些假装的热情与虚伪的恋爱,倒不如还是当成圣地,省得来为现代的爱情脏污好!
如今且说媚金到宝石洞的情形。
她是早先来,等候豹子的。她到了洞中,就坐到那大青石做成的床边。这是她行将做新妇的床。石的床,铺满了干麦秆草,又有大草把做成的枕头,干爽的弯形洞顶仿佛是帐子,似乎比起许多床来还合用。她把酒葫芦挂到洞壁钉上,把绣花荷包放到枕边,(这两样东西是她为豹子而预备的)就在黑暗中等候那年轻壮美的情人。洞口微微的光照到外面,她就坐着望到洞口有光处,期待那黑的巨影显现。
她轻轻的唱着一切歌,娱悦到自己。她用歌去称赞山中豹子的武勇与人中豹子的美丽,又用歌形容到自己此时的心情与豹子的心情。她用手揣自己身上各处,又用鼻子闻嗅自己各处;揣到的地方全是丰腴滑腻如油如脂,嗅到的气味全是一种甜香气味。她又把头上的首巾除去,把髻拆松,比黑夜还黑的头发一散就拖地。媚金原是白脸族极美的女人,男子中也只有豹子,才配在这样女人身上作一切撒野的事。
这女人,全身发育到成圆形,各处的线全是弧线,整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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