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陈四四接着就说了一个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话,话语中夹杂了三五个粗野字眼儿,因此引起两个年轻长年咕咕的笑了许久。黄狗在屋外吠着,翠翠开了大门,到外面去站了一会,耳听到各处是虫声,天上月色极好,大星子嵌进透蓝天空里,非常沉静温柔。翠翠心想:
“这是真事情吗?爷爷当真死了吗?”
老马兵原来跟在她的后边,因为他知道,女孩子心门儿窄,说不定一炉火闷在灰里,痕迹不露,见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皆已无望,跳崖悬梁,想跟着祖父一块儿去,也说不定。于是随时留心监视到翠翠。
老马兵见翠翠痴痴的站着,时间过了许久还不回头,就打着咳声叫翠翠说: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么?”
“不冷。”
“天气好得很!”
“呀……”一颗大流星使翠翠轻轻的喊了一声。
接着南方又是一颗流星划空而下。对溪有猫头鹰叫。
“翠翠,”老马兵业已同翠翠并排一块儿站定了,很温和的说:“你进屋里睡去了吧,不要胡思乱想!老人是入土为安,不要让他挂牵你!”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坐在地上又呜咽起来。守在屋中两个长年已睡着了。
那一个马兵便幽幽的说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爷爷也难过咧。眼睛哭胀,喉咙哭嘶,有什么好处?听我说,爷爷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有我;我会把事情安排得好好的,对得起你爷爷。我会安排,什么事都会。我要一个爷爷欢喜、你也欢喜的人来接收这只渡船。不能如我们的意,我老虽老,还能拿镰刀同他们拼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远处不知什么地方鸡叫了,老道士原是个老童生,辛亥后才改业,在那边床上糊糊涂涂的自言自语:“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天亮了吗?早咧!”
二一
大清早,帮忙的人从城里拿了绳索、杠子赶来了。
老船夫的白木小棺材,为六个人抬着,到那个倾圮了的塔后山NFEA1上去埋葬时,船总顺顺、杨马兵、翠翠、老道士、黄狗,都默默的跟在后面。到了预先掘就的方阱边,老道士照规矩先跳下去,把一点NFDBE砂颗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烧了一点纸钱,念了个安魂咒,爬出阱时就要抬棺木的人动手下NFEA4。翠翠哑着喉咙干号,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经马兵用力把她拉开,方能移动棺木。一会儿,那棺木便下了阱,调整了方向,拉去了绳子,被新土掩盖了。翠翠还坐在地上呜咽。老道士要赶早回城,去替人做斋,过渡走了。船总事务多,把这方面一切托付给老马兵,也赶回城去了。帮忙的到溪边去洗了手,家中各人还有各人的事,且知道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扰,也不再惊动主人,过渡回家走了。于是碧溪NFEA1便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是翠翠,一个是老马兵,一个是由船总家派来暂时帮忙照料渡船的秃头陈四四。黄狗因被那秃头打过一石头,怀恨在心,对于那秃头仿佛很不高兴,尽是轻轻的吠着,意思好像说:“你来干什么?这里用不着你这个人!”
到了下午,翠翠同老马兵商量,要老马兵回城去,把马托给营里人照料,再回碧溪NFEA1来陪她。老马兵回转碧溪NFEA1时,秃头陈四四被打发回城去了。
翠翠仍然自己同黄狗来弄渡船,让老马兵坐在溪岸高崖上玩,或嘶着个老喉咙唱歌给她听。
过三天后,船总顺顺来商量接翠翠过家里去住,翠翠却想看守祖父的坟山,不愿即刻进城。只请船总过城里衙门去说句话,许杨马兵暂时同她住住,船总顺顺答应了这件事,送了几斤片糖,就走了。
杨马兵是个近六十岁了的人,原本和翠翠的父亲同营当差,说故事的本领比翠翠祖父还高一筹,加之为人特别热忱,做事又勤快又干净,因此同翠翠住下来,使翠翠仿佛去了一个祖父,却新得了一个伯父。过渡时有人问及可怜的祖父,黄昏时想起祖父,都使翠翠心酸,觉得十分凄凉。但这分凄凉日子过久一点,也就渐渐淡薄些了。两人每日在黄昏中同晚上,坐在门前溪边高崖上,谈点那个躺在湿土里可怜祖父的旧事,有许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说来便更加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说到翠翠的父亲,那个又要爱情又惜名誉的军人,在当时按照绿营军勇的装束,穿起绿盘云得胜褂,包青绉绸包头,如何使乡下女孩子动心。又说到翠翠的母亲,年纪轻轻时就如何善于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当时又如何流行。
时候变了,一切也自然都不同了,皇帝已被掀下了金銮宝殿,不再坐江山,平常人还消说!杨马兵想起自己年轻作马夫时,打扮的索索利利,牵了马匹到碧溪NFEA1来对翠翠母亲唱歌,翠翠母亲总不理会,到如今自己却成为这孤雏的唯一靠山,唯一信托人,不由得不苦笑。
两人每个黄昏必谈祖父,以及这一家有关系的问题。后来便说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时所不提到的许多事。二老的唱歌,顺顺大儿子的死,顺顺父子对于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妆奁,诱惑傩送二老,二老既记忆着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会,又被逼着接受那座碾坊,意思还在渡船,因此赌气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和翠翠有关……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情,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情弄明白后,哭了一个夜晚。
过了四七,船总顺顺派人来请马兵进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马兵以为这件事得问翠翠。回来时,把顺顺的意思向翠翠说过后,见翠翠还不肯和祖父的坟墓离开,又为翠翠出主张,以为名分既不定妥,到一个生人家里去也不大方便,还是不如在碧溪NFEA1暂等,等到二老驾船回来时,再看二老意思,说不定二老要来碧溪NFEA1驾渡船!
办法决定后,老马兵还以为二老不久必可回来的,就依然把马匹托营上人照料,在碧溪NFEA1为翠翠作伴,把一个一个日子过下去。
碧溪NFEA1的白塔,人人都认为和茶峒风水大有关系,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个自然不成。除了城中营管、税局,以及各商号各平民捐了些钱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册子去捐钱。为了这塔的重建并不是给谁一个人的好处,应让每个人来积德造福,让每个人有捐钱的机会,因此在新作的渡船上也放了个两头有节的大竹筒,中部锯了一口,尽过渡人自由把钱投进去,竹筒满了,马兵就捎进城中首事人处去,另外又带了个竹筒回来。过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见了,翠翠辫子上扎了白绒,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静静躺到土坑里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着翠翠,一面摸出钱来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钱人的怜悯与同情意思,心里软软的,酸酸的,忙把身子背过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1934年4月19日完成
顾问官
驻防湖南省西部地方的三十四师,官佐士兵夫同各种位分的家眷人数约三万,枪枝约两万,每到月终造名册具结领取省里协饷却只四万元;此外就靠大烟过境税,和当地各县种户吸户的地亩捐、懒捐、烟苗捐、烟灯捐,以及妓院花捐等等支持。军中饷源既异常枯竭,收入不敷分配,因此一切用度都来自对农民的加重剥削。农民虽成为竭泽而渔的对象,本师官佐士兵夫固定薪俸仍然极少,大家过的日子全不是儿戏。兵士十冬腊月还常常无棉衣。从无一个月按照规矩关过一次饷。一般职员单身的,还可以混日子,拖儿带女的就相当恼火。只有少数在部里的高级幕僚红人,名义上收入同大家相差不多,因为可以得到一些例外津贴,又可以在各个税卡上挂个虚衔,每月支领笔干薪,人若会“掇弄”,还可以托烟帮商人,赊三五挑大烟,搭客做生意,不出本钱却稳取利息,因此每天无事可作,还能陪上司打字牌,进出三五百块钱不在乎。至于落在冷门的家伙,即或名分上是“高参”、“上校”,生意可就够苦了。
师部的花厅里每天有一桌字牌,打牌的看牌的高级官佐,经常有一桌席位,和八洞神仙一般自在逍遥。一到响午炮时,照例就放下了牌,来吃师长大厨房备好的种种点心。圆的、长的、甜的、淡的、南方的、北方的,轮流吃去。如果幕僚中没有这些贤豪英俊人才,好些事情也相当麻烦不好办。这从下文就可知道。
这时节,几张小小矮椅上正坐得有禁烟局长、军法长、军需长同师长四个人抹着字牌打跑和。坐在师长对手的是军需长,正和了个“红四台带花”,师长恰好“做梦”歇憩,一手翻开那张剩余的字牌,是个大红拾字,牌上有数,单是做梦的收入就是每人光洋十六块。师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正预备把三十二块大洋钱捡进抽屉匣子里时,忽然从背后伸来一只干瘦姜黄的小手,一把抓捏住了五块洋钱,那只手就想赶快缩回去,哑声儿带点谄媚神气嚷着说:
“师长运气真好,我吃五块钱红!”
拿钱说话的原来是本师少将顾问赵颂三。他那神气似真非真,因为是师长的老部属,平时又会逢场作趣,这时节乘顺水船就来那么一手。他早有了算计,钱若拿不到手,他作为开玩笑,打哈哈;若上了手,就预备不再吃师长大厨房的炸酱面,出衙门赶过王屠户处喝酒去了。他原已站在师长背后看了半天牌,等候机会,所以师长纵不回头,也知道那么伸手白昼行劫的是谁。
师长把头略偏,一手扣定钱,笑着嚷道:“这是怎么的?吃红吃到梦家来了!军法长,你说,真是无法无天!查查你那条款,白日行劫,你得执行职务!”
军法长是个胖子,早已经胖过了标准,常常一面打牌一面打盹。这时节已输了将近两百块钱,正以为是被身后那一个牵线把手气弄痞了,不大高兴。就带讽刺口气说:
“师长,这是你的福星,你尽他吃五块钱红吧,他帮你忙不少了!”
那瘦手于是把钱抓起赶快缩回,依旧站在那里,啷啷的把几块钱在手中转动。
“师长是将星,我是福星——我站在你身背后,你和了七牌,算算看赢了差不多三百块!”
师长说:“好好,福星,你赶快拿走吧。不要再站在我身背后,我不要你这个福星。我知道你有许多重要事情待办,街上有人等着你,赶快去吧。”
顾问本意即刻就走,但是经这么一说,倒似乎不好意思起来了。一时不即开拔,只搭讪着,走过军法长身后来看牌。军法长回过头来对他愣着两只大眼睛说:
“三哥,你要打牌我让你来好不好?”
话里虽然有根刺,这顾问用一个油滑的微笑,拔去了那根看不见的刺,却回口说:
“军法长,你发财,你发财!哈哈,看你今天那额角,好晦气!我俩赌个手指头,你不输掉裤带才真是运气!……”一面说一面笑着,把手中五块雪亮的洋钱啷啷的转着,摇头摆脑的走出师部衙门上街了。
这人一出师部衙门,就赶过东门外王屠户那里去。到了那边,刚好午炮咚的一响。王屠户正用大钵头焖了两条牛鞭子,业已稀烂,钵子、酒碗都摊在地下,且团团转蹲了好几个老相好。顾问来得恰是时候,一加入这个饕餮群后,就接连喝了几杯“红毛烧”,还卷起袖子和一个官药铺老板大吼了三拳,一拳一大杯。他在军营中只是个名誉“军事顾问”,在本地商人中却算得是个真正“商业顾问”。大家一面大吃大喝,一面畅谈起来,凡有问的他必回答。
药店中人说:
“三哥,你说今年水银收不得,我听你的话,就不收。可是这一来尽城里达生堂把钱赚去了。”
“我看老《申报》,报上说政府已下令不许卖水银给日本鬼子,谁敢做卖国贼秦桧?到后来那个卖南瓜的×××自己卖起国来,又不禁止了。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一个杂货商人接口说:
“三哥,你前次不是说桐油会涨价吗?”
“是呀,汉口挂牌十五两五,怎么不涨?老《申报》美国华盛顿通信,说美国赶造军舰一百七十艘,预备大战日本鬼。日本自然也得添造一百七十艘。兵对兵,将对将,老汉对婆娘。油船要的是桐油!谁听诸葛卧龙妙计,谁就从地下拣金子!”
“拣金子!商会上汉口来电报,落到十二两八!”
那顾问听说桐油价跌了,显然军师妙计有了错,有点害臊,便嚷着说:
“那一定是毛子发明了电油。你们不明白科学,不知道毛子科学厉害。他们每天发明一样东西。谁发明谁就专利。正像福音堂牧师发明了上帝,牧师就专利一样。报上说,他们还预备从海水里取金子,信不信由你。他们一定发明了电油,中国桐油才跌价!”
王屠户插嘴说:
“福音堂美国洋人怀牧师讲卫生,买牛里脊带血吃,百年长寿。他见我案桌上大六月天有金蝇子,就说:‘卖肉的,这不行,这不行,这有毒害人,不能吃!’(学外国人说中国话调子。)还答应送我大纱布作罩子。NFDC9他祖宗,我就偏让金蝇子贴他要的那个,看福音堂耶稣保佑他!”
一个杀牛的助手,从前作过援鄂军的兵士,想起湖北荆州、沙市土娼唱的赞美歌,笑将起来了,学土娼用窄喉咙唱道:
“耶稣爱我,我爱耶稣;耶稣爱我白白脸,我爱耶稣大洋钱……”
到后几人接着就大谈起卖淫同迷信各种故事,又谈到《麻衣》、《柳庄》相法。有人说顾问额角放光,像是个发达相,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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