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兵听到后便说:
“伯伯,你是不是以为翠翠愿意二老,应该派归二老……”
话没说完,傩送二老却从河街下来了。这年轻人正像要远行的样子,一见了老船夫就回头走去。杨马兵喊他说:“二老,二老,你来,我有话同你说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兴神气,问马兵有什么话说。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说:“你来,有话说!”
“什么话?”
“我听人说你已经走了,——你过来我同你说,我不会吃掉你!你什么时候走?”
那黑脸宽肩膊、样子虎虎有生气的傩送二老,勉强似的笑着,到了柳荫下时,老船夫想把空气缓和下来,指着河上游远处那座新碾坊说:“二老,听人说那碾坊将来是归你的!归了你,派我来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听不惯这个询问的用意,便不做声。杨马兵看风头有点儿僵,便说:“二老,你怎么的,预备下去吗?”那年轻人把头点点,不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老船夫讨了个没趣,很懊恼的赶回碧溪NFEA1去,到了渡船上时,就装作把事情看得极随便似的,告给翠翠:
“翠翠,今天城里出了件新鲜事情,天保大老驾油船下辰州,运气不好,掉到茨滩淹坏了。”
翠翠因为听不懂,对于这个报告最先好像全不在意。祖父又说:
“翠翠,这是真事。上次来到这里做保山的那个杨马兵,还说我早不答应亲事,极有见识!”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见他眼睛红红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点事情不高兴,心中想:“谁撩你生气?”船到家边时,祖父不自然的笑着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闻祖父声息,赶回家去看看,见祖父正坐在门槛上编草鞋耳子。
翠翠见祖父神气极不对,就蹲到他身前去。
“爷爷,你怎么啦?”
“天保当真死了!二老生了我们的气,以为他家中出这件事情,是我们分派的!”
有人在溪边大喊渡船过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极乱,等等还不见祖父回来,就哭起来了。
一七
祖父似乎生谁的气,脸上笑容减少了,对于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像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像不明白它的真正原因。但这并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过去,也就好了。两人仍然划船过日子,一切依旧,唯对于生活,却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个看不见的缺口,始终无法填补起来。祖父过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总顺顺的款待,但很明显的事,那船总却并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寻那个可怜哥哥的尸骸,毫无结果,在各处税关上贴下招字,返回茶峒来了。过不久,他又过川东去办货,过渡时见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好像已完全忘掉了从前的事情,就同他说话。
“二老,大六月日头毒人,你又上川东去,不怕辛苦!”
“要饭吃,头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饭!二老家还少饭吃!”
“有饭吃,爹爹说年轻人也不应该在家中白吃不做事!”
“你爹爹好吗?”
“吃得做得,有什么不好!”
“你哥哥坏了,我看你爹爹为这件事情也好像萎悴多了!”
二老听到这句话,不做声了,眼睛望着老船夫屋后那个白塔。他似乎想起了过去那个晚上,那件旧事,心中十分惆怅。
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轻人一眼,一个微笑在脸上漾开。
“二老,我家里翠翠说,五月里有天晚上,做了个梦……”说时他又望望二老,见二老并不惊讶,也不厌烦,于是又接着说:“她梦的古怪,说在梦中被一个人的歌声浮起来,上对溪悬岩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头偏过一旁去作了一个苦笑,心中想到“老头子倒会做作”。这点意思在那个苦笑上,仿佛同样泄露出来,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显得有点慌张,就说:“二老,你不相信吗?”
那年轻人说:“我怎么不相信?因为我做傻子在那边岩上唱过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实话窘住了,口中结结巴巴的说:“这是真的……这是假的……”
“怎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难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处,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点,但一起始自己叙述这段事情时,方法上就有了错处,故反而被二老误会了。他这时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说出来,船已到了岸边。二老一跃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显得有点更加忙乱的样子说: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你先前不是说到那个——你做傻子的事情吗?你并不傻,别人才当真为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轻人虽站定了,口中却轻轻的说:“得了,够了,不要说了。”
老船夫说:“二老,我听说你不要碾子要渡船,这是杨马兵说的,不是真的打算吧?”
那年轻人说:“要渡船又怎样?”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气,心中忽然高兴起来了,就情不自禁的高声叫着翠翠,要她下溪边来。可是事不凑巧,不知翠翠是故意不从屋里出来,还是到别处去了,许久还不见到翠翠的影子,也不闻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二老等了一会,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气,一句话不说,便微笑着,大踏步同一个挑担粉条、白糖货物的脚夫走去了。
过了碧溪NFEA1小山,两人应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个脚夫这时节开了口:
“傩送二老,我看那弄渡船的神气,很欢喜你!”
二老不做声。那人就又说道:
“二老,他问你要碾坊还是要渡船,你当真预备做他的孙女婿,接替他那只破渡船吗?”
二老笑了。那人又说:
“二老,若这件事派给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说:“我回来时和我爹爹去说,为你向中寨人做媒,让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的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见二老那么走去了,翠翠还不出来,心中很不快乐,走回家去看看,原来翠翠并不在家。过一会,翠翠提了个篮子从小山后回来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门掘竹鞭笋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听到!”
“做什么喊我?”
“一个人过渡,……一个熟人,我们谈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应!”
“是谁?”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认识他!”
翠翠想起适间从竹林里无意中听来的话,脸红了,半天不说话。
老船夫问:“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笋?”
翠翠把竹篮向地下一倒,除了十来根小小鞭笋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两颊绯红,跑了。
一八
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都在那份长长的白日下医治好了。天气特别热,各人只忙着流汗,用凉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去午睡,高处既极凉快,两山竹篁里叫得使人发松的竹雀和其他鸟类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梦里尽为山鸟歌声所浮着,做的梦也便常是顶荒唐的梦。
这并不是人的罪过。诗人们在一件小事上写出一整本整部的诗;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一撇儿灰,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谁不是为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绩?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头,不能用颜色,把那点心头上的爱憎移到别一件东西上去,却只让她的心,在一切顶荒唐事情上驰骋。她从这份隐秘里,便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一点儿不可知的未来,摇撼她的情感极厉害,她无从完全把那种痴处不让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说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实上他又却是个一无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讨厌那个二老,却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近来怎么样。他从船总处与二老处,已碰过了钉子,但他并不灰心。
“要安排得对一点,方合道理,一切有个命!”他那么想着,就更显得好事多磨起来了。睁着眼睛时,他做的梦比那个外孙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阔。
他向各个过渡本地人打听二老父子的生活,关切他们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样。但也古怪,因此他却怕见到那个船总同二老了。一见他们他就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老脾气把两只手搓来搓去,从容处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父子心中,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
明明白白夜来并不做梦,早晨同翠翠说话时,那作祖父的会说: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个好不怕人的梦!”
翠翠问:“什么怕人的梦?”
就装作思索梦境似的,一面细看翠翠小脸长眉毛,一面说出他另一时张着眼睛所做的好梦。不消说,那些梦原来都并不是当真怎样使人吓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归海。话起始说得纵极远,到头来总仍然是归到使翠翠低头红脸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显得不大高兴,神气上露出受了点小窘时,这老船夫又才像有了一点儿吓怕,忙着解释,用闲话来遮掩自己所说到那问题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么说,我不是那么说。爷爷老了,糊涂了,笑话多咧。”
但有时翠翠却静静的把祖父那些笑话、糊涂话听下去,一直听到后来还抿着嘴儿微笑。
翠翠也会忽然说道:
“爷爷,你真是有一点儿糊涂!”
祖父听过了不再做声,他将说“我有一大堆心事”,但来不及说,就被过渡人喊走了。
天气热了,过渡人从远处走来,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担子,到了溪边,贪凉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边喝凉茶,与同伴交换吹吹棒烟管,且一面向弄渡船的攀谈。许多天上地下子虚乌有的话从此说出口来,给老船夫听到了。过渡人有时还因溪水清洁,就溪边洗脚抹澡的,坐得更久话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话转说给翠翠,翠翠也就学懂了许多事情。货物的价钱涨落呀,坐轿搭船的用费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个木筏从滩上流下时,十来把大桡子如何活动呀,在小烟船上吃荤烟,大脚婆娘如何烧烟呀,……无一不备。
傩送二老从川东押物回到了茶峒。时间已近黄昏了,溪面很寂静,祖父同翠翠在菜园地里看萝卜秧子,翠翠白日中觉睡久了些,觉得有点寂寞,好像听人嘶声喊过渡,就争先走下溪边去。下坎时,见两个人站在码头边,斜阳影里背身看得极分明,正是傩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长年!翠翠大吃一惊,同小兽物见到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但那两个在溪边的人,听到脚步响时,一转身,也就看明白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见人来,那长年又嘶声音喊叫过渡。
老船夫听得清清楚楚,却仍然蹲在萝卜秧地上数菜,心里觉得好笑。他已见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过渡人是谁,故意蹲在那高岩上不理会。翠翠人小不管事,过渡人求她不干,奈何她不得,所以只好嘶着个喉咙叫过渡了。那长年叫了几声,见没有人来,就同二老说:“这是什么玩意儿,难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个人了吗?”二老说:“等等看,不算什么!”就等了一阵。因为这边在静静的等着,园地上老船夫却在心里想:“难道是二老吗?”他仿佛担心搅恼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着不动。
但再过一阵,溪边又喊起过渡来了,声音不同了一点,这才真是二老的声音。生气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乱估着,一面连奔带蹿跑到溪边去。到了溪边,见两个人业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惊讶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来了!”
年轻人很不高兴似的。“回来了,——你们这渡船是怎么的?等了半天也不来个人!”
“我以为——”老船夫四处一望,并不见翠翠的影子,只见黄狗从山上竹林里跑来,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说:“我以为你们过了渡。”
“过了渡!不得你上船,谁敢开船?”那长年说着,一只水鸟掠着水面飞去。“翠鸟儿归窠了,我们还得赶回家去吃夜饭!”
“早咧,到河街早咧,”说着,老船夫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说:“你不是想承继这只渡船吗!”一面把船索拉动,船便离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说着,二老不置可否、不动感情听下去。船拢了岸,那年轻小伙子同家中长年话也不说,挑担子翻山走了。那点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于是在两个人身后,捏紧拳头威吓了三下,轻轻的吼着,把船拉回去了。
一九
翠翠向竹林里跑去,老船夫半天还不下船,这件事从傩送二老看来,前途显然有点不利。虽老船夫言词之间,无一句话不在说明“这事有边”,但那畏畏缩缩的说明,极不得体。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点愤愤不平,有一点儿气恼,回到家里第三天,中寨有人来探口风,在河街顺顺家中住下,把话问及顺顺,想明白二老的心中是不是还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顺顺就转问二老自己意见怎么样。
二老说:“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应了。若果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它吧。我尚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因为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
探口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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