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李可馨忙推却,她尽管日子过得清苦,但还是有一些积蓄。
葛俊硬是塞到她手里,说:“拿着,这是命令!”
李可馨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从香粉店出来,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西四的米市胡同笼罩在昏暗的夜里。
李可馨穿过一条低洼子,又拐过一条胡同,一路上就这么木然地走着,好像魂魄飞离了躯壳。她走到一个大杂院前,在迈进低矮破旧的大门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门口若隐若现的古槐,想起了已经过世很久的父亲。五岁前父亲留洋,五岁时她和母亲被一个叫父亲的高大男人从南京接到北平,可一年后父亲病逝。从此父亲在她的心中只剩下高大的影子,象门口这棵古槐。
“可馨!”从西南角的屋子走出来一个有些苍老的中年妇人。借着屋子透出的昏暗灯光可见她苍老的脸上隐约透出几分年轻时风韵。洗得褪色的上衣缀着补丁,但也干净整洁。
李可馨回过头来,忙迎上去,喊了声“妈,您吃饭了吗?”
“没呢,等你回来!”
李可馨扶着母亲进了屋子,让在桌边稍周正些的椅子上坐下。桌子上扣着碗,可馨照例取下碗,盛满粥和着棒子面窝头推到母亲面前。自己也取了一些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今天确实饿了。
李可馨的母亲叫孙菊芳,南京人,此时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可馨浑然不觉,她夹了一筷子咸菜说:“妈,咱们什么时候去南京?”
孙菊芳有些诧异,几天前女儿就说过不愿意去南京,但孙菊芳内心怕呀,日本人天天打炮,自己的女儿又和那些人来往。那些人尽管都和气,都是好人,但她就是怕。不久前的一个深夜,女儿把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藏在家里。她又无意中发现女儿藏在床下的乌黑的枪。她想让女儿离开这里,她什么都可以顺着女儿,唯独这件事。她甚至以一种近乎任性的偏执反对女儿留在北平。听到女儿如此一说,她的心放下了一块石头,脸上绽开了欣慰的笑容,像盛开的菊花。
“你伯伯信上说,让咱们六月下旬去,现在算算也就几天的日子,我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正好房子的租期也到了,我已经和房东太太打了招呼,下个月咱们就不住了。”
李可馨暗自失笑,原来母亲一直在坚持着,甚至独断地办妥了一切事情。至此也无需说什么,于是服侍母亲吃完饭,独自一人收拾碗筷。一旁的孙菊芳忽然想起一件事忙说:“差点儿忘了告诉你,小梅下午来找过你,很急的样子,只说让你去她家一趟。”
李可馨和蒋小梅以前是燕大的同学,上学时都参加了进步团体——青年话剧社,关系很要好。毕业后,李可馨秘密加入中共党组织,并在德兴洋行找了份工作掩护真实身份。蒋小梅却不知好友的真实身份,她去了报社,同时一直组织剧团的工作。李可馨时不时去客串几个角色,两人关系亲如姐妹。李可馨忙完后,抓起一件薄外套披上说:“妈,我出去一下。”
“这么晚了,明天再去吧。”孙菊芳不放心。
“没事儿妈,我去去就回,这一两日我们就要走了,我有些事得和小梅说一下。”
“唉!去吧,路上小心些。”孙菊芳朝着女儿的背影叮嘱道,她不明白这帮孩子怎么有那么多使不完的劲儿。
从米市胡同出来,拐入西四大街,这里的房子明显高大起来,街道也很平整,左右两旁的房子,不是新修的公馆别墅,就是翻修过的旧王府宅院。蒋小梅的家就在这里的一处旧王府内。她的父亲蒋鼎昌是北平有名的大商人,经营粮食,绸缎,药品等,现任北平商会的副会长。
李可馨拐入西四大街,远远得看到蒋家所在的那座坐北朝南的宅院。她快步走到门前,只见朱漆门扇上排列着纵九横七六十三颗金光闪闪的门钉,门前矗立着两只一人多高的石狮子。此时门打开了,走出一个精瘦的身穿汗布长衫的高个中年人,是蒋府的王管家,看到李可馨后忙迎了上来,说:“李小姐好,我家小姐临时有急事去了报社,特意嘱咐在下在这儿侯着,您里边请。”
李可馨随着王管家穿过正门,迎面一条三米多宽青石铺就的旱道,五间高大的正殿,房顶的绿色琉璃瓦映着院中灯光使得压脊的石刻貔貅仿佛活了一般。檐下的柱子涂成大红,雕着金色二龙戏珠的浮雕。正殿的窗棂刻着寿、康、宁、富、德五福字样。整个建筑富贵之极,被蒋鼎昌做了自己的书房和会客厅。王管家领着李可馨径直穿过大殿,经过东西两排的起居之所,这里的房间均较正殿矮了一些,住着蒋家家眷,门框和门簪一色儿刻着百寿图。穿过前院便走到一处垂花门前,门头题着“松鹤长春”四个大字。进了垂花门是一处园子,满植牡丹、碧桃、丁香和木兰。向前又行了几十步,是一座假山,周围密布松柏,苍翠欲滴,假山的东侧是一条步行长廊,曲折处为庑殿顶,两端为歇山顶,形似蝙蝠的头、身、尾,染坊斗拱均为绿色,柱子上雕着竹节图案给人高雅清爽的感觉,两侧各接出曲折形的耳房,酷似蝙蝠伸展的两翼。
李可馨随着王管家穿过长廊到了一间耳房跟前停住,王管家推开房门说:“李小姐请。”
李可馨迈进蒋小梅的闺房,屋里设了一排紫檀木书架放满古籍,一张带纱橱的雕花大床,几把刻着牡丹图案的靠背椅,椅子前放置一张小几,摆着青花瓷茶具。雕花窗户下摆着一架通体泛着黑色光泽的钢琴。
王管家沏了一壶花茶,放在几上笑着说:“李小姐慢用,我家小姐一会儿就回来。”
李可馨笑着点了点头,王管家出去时把门合上。她喝了会儿茶,又百无聊赖地翻了会儿书,小梅仍无讯息,只得站在窗前赏月解闷,月季的香气满了过来,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推开窗子,果然窗下有一大片月季花。在廊灯的映照下,如茵的草地像一张绿色的毯子,纯白的月季像墨绿星空中的点点繁星,调皮的挤着,香风刮过又似一群说着悄悄话的左顾右盼的少女。
李可馨看着高兴,走出屋外,蹲在月季花从边,近处瞧去越发喜欢,不经意间想起一首旧诗,冲着花痴吟了起来:“月季花上雨,春归一凭栏……”
“东西南北客,更待几回看。”一个浑厚充满磁性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唬得李可馨猛地站立起来,转身看去发现长廊灯影里站着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穿黄绿色中央军夏常服,腰扎宽皮面双孔式皮带,斜背德式武装带垮着“军人魂”短剑,脚蹬高筒黑色皮靴,胸前的蓝边上尉胸章熠熠生辉。来人体形高大,光洁白皙棱角分明的方盘脸透着军人的冷毅,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浓密的眉,挺直的鼻,似乎张扬着主人的桀骜不逊。
这样的一个国民党青年军官的突然出现让李可馨不禁产生一丝警觉,但脸上依然平静地看着来人。
青年军官慢慢走到李可馨面前说:“对不起,蒋小姐,打扰你的雅兴了。鄙人姓陆,现任中央军上尉参谋,想必蒋伯父已向你提起过,我这次来特奉家父之命接你和伯母去南京小住。”
李可馨心下释然,随即说道:“对不起,我是小梅的同学。”
青年军官眼里掠过一丝失望,脸上顿时显出冷漠:“对不起,唐突了。”说罢转身离去。
李可馨看着来人的背影,心想此人有点儿怪,不知是蒋家的什么亲戚,也不放在心上又低头赏花,不一会儿听到一阵有节奏的皮鞋“嗒嗒”声,刚一回头便被一个体态丰满,长相平庸的姑娘拉住了手臂,正是蒋小梅。
“等急了吧?”蒋小梅不好意思地说。
李可馨故意嗔怪道:“干什么去了?害我一阵好等!”
“知罪了,报社突然来电话,有个稿子要赶。”
“好了,不怪你了,你下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你又有什么报社得来的新消息要和我分享?”
蒋小梅却不发话,眼圈有些发红。
李可馨觉察出朋友的异常,忙问:“究竟怎么了?”
蒋小梅用帕子擦去泪水,红着脸说:“昨天从南京来了个年青军官,带了封信给父亲,让我去南京。”
李可馨说:“哦,那个人我刚偶然遇到,是你家亲戚吧,这有什么不妥吗?”
蒋小梅急切地说:“不是的,上午母亲找到我说,我家和南京陆家是世交,这次去南京是要和……和那个人订婚的。”
“什么?”李可馨以为听错了。
蒋小梅声如蚊蚁:“不容我做主的,是……。指腹为婚。可馨你说我怎么办呀?我怎么可以嫁给一个我一点也不了解的人。”
李可馨劝道:“你先别急,也许没你想像地那么严重。那个人是不是知道这门亲事?”
蒋小梅显得六神无主,只是摇头,当此时王管家走了过来说:“两位小姐请前厅用饭。”
李可馨本想推脱但看到蒋小梅慌乱的神色,心想陪她去吧,好歹壮个胆色,她深知小梅天生性情单纯,毫无主见,既找到自己,作为姐妹便不能不管,帮她看看那人言谈举止也是可以的。想到这一层说:“你不要慌,我陪你。”
果然,小梅神色稍缓,两人一同往大厅方向走去。
此时的大厅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墙壁四周橘红色的宫灯均已点亮,整个大厅笼罩着一种喜庆的色彩。中央一张紫檀木圆桌,周围整齐地环绕着十几张紫檀木靠背椅,白瓷碗碟均匀地分布着,旁边各放着一块光滑的丝质餐巾。丫头们忙着布菜,有蟹黄鱼翅,芙蓉干贝,烧海参,烤大虾;又有糖醋鱼,锅烧肘子,红烧海蝶,为了欢迎陆家少爷,又加了几道苏菜,分别是淮阳狮子头,松鼠鲑鱼,盐水鸭。布好菜后,主人蒋鼎昌身着黑色丝麻长袍,脚蹬棉质方口鞋进入大厅。蒋鼎昌中等身材,长相富态,细长眼睛迸射出商人特有的精明。随在一旁的蒋夫人仍是传统装扮,古香缎彩绣高领上杉,金丝绒的马面裙,盘着元宝髻,整个显得古板老套,但慈眉善目使人顿生亲切之感。
宾主坐定后,蒋鼎昌看着面前的几个年轻的客人,突然发现了打扮寒酸的李可馨,以前未曾谋面。蒋夫人笑着解释说:“老爷,这位是李小姐,小梅的好姐妹,经常一起玩的,说起来老爷该认识她父亲的,十多年前教过程儿古文的那个仁华学堂的李博武李先生。”
一旁身穿二十九军灰色制服的军官接话道:“原来是李先生的千金,幸会,我多年从戎,很少回家,只听先生有一女,今日得见果有先生遗风。”说话的是蒋鼎昌的儿子蒋万程。
“哦!”蒋鼎昌敷衍着点了点头,不再对一个失去父亲的寒酸女子有任何兴趣,转而和陆家少爷攀谈起来。李可馨心里略有不快,但忍着没有显露出来,蒋小梅一旁红了脸,为父亲的势利感到难过,不住的夹菜给可馨。
看到场面有些尴尬,蒋万程冲着可馨关切地说:“李小姐,孙伯母身体还好吧?”
“还好,”李可馨说,“只是人老了,难免有些不舒服。”
“那就好,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正当此时,一旁的陆剑忠突然插话说:“李小姐年纪轻轻,身世也着实可怜!”
李可馨本已有些许不快,忽听到这么一句莫名其妙不知是同情还是讥讽的话,顿时发作出来道:“自食其力,何怜之有?”
遭这一抢白,陆剑忠有些尴尬,幸好蒋鼎昌举起杯子冲他说:“贤侄呀,此次南京一行,小女和贱内就代为多加照顾了。”
陆剑忠忙端起酒杯应道:“小侄分内之事,家父也想尽早与伯父叙旧,早已在南京准备妥当,局势一旦紧张,便可去南京。”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蒋鼎昌连连称好,也将杯中酒喝光。
李可馨旁观者自清,原来蒋鼎昌把女儿嫁到陆家是为了躲避北方乱局,心下不禁生出一股鄙夷。
蒋鼎昌又斟满一杯说:“贤侄少年得志,意气奋发,老夫我能将爱女托付于你,也没什么挂念了。”
陆剑忠倒不扭捏举杯站了起来说:“小侄一定不负伯父重托,这一杯敬您!”
蒋小梅看到父亲和这个陌生人大庭广众之下言谈自己的终生大事,视自己如无物,顿时羞愤难当,气得浑身发抖。一旁的李可馨早已认为这姓陆的定是一个趋炎附势,贪图蒋家富贵的小人,小梅决计不能嫁这样的人。她正思索着日后如何劝解友人,分得是非,辨得曲直时,小梅早已站了起来大声说:“爸,我不去南京,你们爱谁去谁去!”说罢头也不回冲出了大厅。
平日在家专横惯了,蒋鼎昌哪能容得下女儿这等犯上,又是在客人面前,气得指着蒋夫人大骂:“你!你养的好女儿,你……。你去告诉她,啊!这婚事早已订好的,南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除非老子死了!”
蒋万程看到父亲撂下这等狠话,忙劝解说:“爸,注意身体,此事再商议。”
“商议个屁!”蒋鼎昌气昏了头,冒出一句粗口,又想到陆剑忠还在一边,登时有些后悔,只得愤愤地离开大厅,也不管这乱局了,蒋夫人随了丈夫而去。她知道丈夫倘若生气,女儿就会遭殃的,她得去劝劝。
李可馨早已追着小梅出去了,大厅里只剩下陆剑忠和蒋万程。蒋万程抱歉地说:“让陆兄见笑了。”
陆剑忠倒像是个局外人毫不在意,而是岔开话题问起了别的事:“蒋兄!你们二十九军的教导总队最近是否进了一批学生兵?”
“有这么回事,大都是一二九运动后的爱国学生,名单已经送到军部,一个星期后报到,不知陆兄……”蒋万程有些疑惑。
“我那三弟在燕大读书,近来突然给家父去信,说要参军,听说在二十九军教导总队,叫陆剑波。”
“有这个名字,我记得清楚,还是排在名单的第一位。”
陆剑忠随后确认了教导队的地址,与蒋万程喝了几杯酒,便各自散了。经过后花园的假山时,陆剑忠隐约听到两个女子的说话声,她本无意去听,但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便放慢了脚步。
说话的人正是李可馨和蒋小梅,只听得小梅抽泣着说:“我知道我就是个被他人利用的工具,只是伤心父亲这样对我。”
李可馨道:“工具不工具在你的决断,小梅,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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