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盘棋大局已定,要消磨时间只要得再开一局。”虞挚看着盘中星罗棋布的玉子,半玩笑半认真道,“看样子,这盘棋王爷又输了。”
“是么,昭容还不知本王执黑执白,何以如此断定。”淮意王不由得反问。
“观棋如观人。黑子行为毫无章法,随心所欲却又让人琢磨不透,臣妾猜是王爷,白子平和求稳,保守中不失大气,自然是娘娘。”虞挚凝神望着棋局,“黑子诡谲,开始时能以奇兵制胜,但白子稳坐泰山以不变应万变,假以时日等到黑子力竭,必成为囊中之物,胜负立判。”
她娓娓道来,不急不骄,好像平日里闲聊。淮意王却眼中一亮,不由露出赞许之意,微微点头,“娘娘目光独具,小王佩服。”
“岂敢。”虞挚信步归座,“皇上说过王爷是闲云野鹤的人,所以臣妾知道。”
“父皇了解小王,便如昭容了解棋道。”淮意王慨然感叹过后,便与虞挚又聊起了别的。明妃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人,眉间舒缓,不悲不喜。
虞挚只小坐一会儿就告辞离开。毕竟成年的王爷在此,她久留多有不便。明妃命人送她离去,转头看向儿子,淮意王正望着人去后兀自摆动的湘帘,一时出神。
“虞昭容对你我母子,可谓了解至深。”明妃捻着佛珠,淡淡说道。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在这宫里像她这样聪明而不讨厌的人,并不多见。”淮意王评价道,在母亲面前,他向来开诚布公无所顾忌。
“若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对你聪明,讨你喜欢,必是要你付出代价的。”明妃看着儿子。
淮意王抬头微微一笑,他何尝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但他并不担心,“我本是置身事外、无心政事之人,她若有所企图,也只能让她失望了。”
明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向平静的礼佛也起了褶皱,再也不能抚平。良久,她忽又问道,“听闻你和香彻宫的一个宫女十分要好?”
“哦。”淮意王只应了一声,便没有下文。他一下子被母亲问住了,刚刚如织分明也有进来,可他却没注意到她,一点也没想着瞧她一眼。他勉强笑了笑,“要好也说不上,一个雪夜曾偶遇那丫头,觉得有趣。”
“有趣的主子,自然能调教出有趣的丫头。”明妃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淮意王见母亲叹气,有些过意不去,他自然明白明妃担心什么,“母亲放心,儿臣一向牢记教诲,十几年来没有一天不是如履薄冰,在珏国如此,如今回到大铭更是如此,不会出差错的。”
明妃听到儿子这番话,泪意上涌,她不由握住淮意王的手,在这腥风血雨的宫里只有他们母子相扶,“当年我离开父皇母后,背井离乡嫁入深宫,也曾有过盛极一时的宠爱,但最终只不过证明了站得越高跌得越惨,若不是皈依佛门,恐怕性命都无法保全。如今我不求别的,只愿我们母子平平安安。”她望着年轻英俊的儿子,这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他有大把的韶华可以挥霍,“可惜你生在帝王家,母亲多希望你只是普通百姓的儿子,即使目不识丁一生无所作为,也比皇子要快乐得多。”
暖池行宫中春风吹过,料峭中夹杂着暖意,却吹不散虞挚的心事重重。她漫步走着,并不着急回宫。深宫的日子本来就是缓慢的,过去她的忙碌不过是因为皇上常常驾临罢了,可现在皇上已经一个月没有留宿在她宫中了。早些时候还会来用膳,如今若不是她主动去御书房找皇上,他十有八九就是去莲妃那里了。
时间是淡化一切的良药,皇上似乎已经忘了莲妃过去的作为,念起了旧情。
假山后人影闪过,虞挚转头望去,一个人从碎石路上走来。风吹过他的袍摆,让她恍觉时光暗自浮动,翻乱了过去的记忆。此时此刻面对他,心境与过去大有不同。
“拜见王爷。”她屈膝行礼,一个字也不愿多说。奇怪,过去每每见他,她不是在气头上便是狼狈至极,总是失态。现在她心里并非没有怒火,却轻易就镇压了下去,波澜不惊。
瀚景王似乎也感到了她的变化,想说什么又住了口,神色亦如她般淡然,“娘娘一向可好。”
“很好,不消王爷担心。”虞挚点头,移步要走。
“那天酒后失态,本王很过意不去,请娘娘代本王向世子道歉。”他在她转身的时候忽然开口,话里带着三分真挚,还有七分,听不出情绪。
“王爷说笑了,那晚的一段风流韵事可谓佳话,比戏里编排得还要精彩,怎能算是失态?”虞挚冷冷笑着,事已至此,他这样骄傲的人,偏偏还来自讨无趣。他应该知道虞家恨他入骨,她则更不会有好脸色。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觉得我卑鄙。”瀚景王忽然上前了一步,虞挚还来不及后退,他说话间呼出温热的气息就这样拂过她的额头,“可昨夜你也希望她死,不是么。”
虞挚身体一僵,忘了后退。红萼如织站在几步之外,他的话只有她能听见。希望她死……昨夜的噩梦又映入脑海,是的,她的确有那么一瞬间,偷偷地希望宫素鸾一死了之,那样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麻烦。可他怎会知道,怎会看到她心底的罪恶,她明明藏得很好,明明自己都已经忘了。
她强抑慌乱,甚至没有注意他所说的“也”字。
“王爷不是自诩君子,君子也会已恶意度人?”她咄咄逼人地反驳,避开他幽深的目光。
“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我知道你也不是。”瀚景王嘴角终于有了些许笑意,退后了一步。虞挚只觉乌云退去一般,心头的压力骤然减轻。
他顿了顿,随即又道,“五弟一向淡泊名利,你很难和他成为朋友。”这句话实在是没来由的突兀,然而从他口中说来却似水到渠成,一语中的,让人反斥不得。
“臣妾鄙陋,怎敢和皇子王爷以朋友相称。”虞挚信口敷衍着,心中不由有些乱了。他却不再追问,也不告辞,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负手转身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六、失手
隆冬已过天气渐暖,皇室在暖池行宫已将近四个月,对于一国之君来说这已是极限。终于在桃花盛开之后,皇上起驾回宫,在桃花凋零之前赶到京城。此时满城繁花似锦,嫩柳如烟,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京城仿佛也因圣驾的归来而充满了喜气生机。
香彻宫里,陈泉指挥着宫人将一件件行李安顿好,主要的细软几日前都已先行送到了,宫人也提前半月就将香彻宫打扫得一尘不染,看上去仿佛虞昭容昨天刚刚离开一样。
“娘娘中午怕是不回来用膳了。”如织用手帕扇着风,春日里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得人直出汗。虞昭容回来只在香彻宫换了套衣裳,便往溯月宫去了。她与静妃四个月不见,要说的话自然许多,静妃很可能如往常一样留她用膳。
陈泉也抬头望着日头,估摸虞昭容是否会回来,好准备午膳。这时溯月宫的宫人关复从外面进来,陈泉一见他心里就有了底,“关公公,可是我们家娘娘让您来吩咐……”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注意到关复身后还跟着一人,宫女打扮,穿着崭新的暗红襦裙,低头跟着关复走了进来。她不是溯月宫的人,看去好面生。
“哈哈陈公公,昭容娘娘的确要留在溯月宫用膳,不过小的来不是为了这事。”关复边说边和陈泉行了见面礼,转身引荐身后之人,“这位是……”
“是你?!”不等关复说完,一声惊呼响起,带着无比的惊愕,逐渐转为不可抑止的愤怒,“你还有脸踏入香彻宫?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陈泉和关复不由回头看去,只见如织脸色煞白,指着那个宫女的手颤抖不已,那眸中不只有不堪回首的悲痛,更多的是咬牙切齿的恨。他们不由再转头去看那宫女,面对如织的公然怒骂,她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素净的脸上没有羞耻也没有怒意,好像不管迎面来的是明枪暗箭,她都决定了一动不动。
“如,如织姑姑,这位是内侍省分配到香彻宫的宫女如寄,静妃娘娘命小的带过来的。”关复小心地解释道,如织却根本不听他说话,死死地盯着如寄不放。关复见势不妙脚底抹油,“小的回去交差了。”说罢一磨身便溜走了。
“哎,关公公!”陈泉想要追上去问清楚,关复早已没了踪影,要知像他这样的人跑是最快的,常常在挨揍之前就逃之夭夭了。
“如寄,我带你下去收拾一下吧。”陈泉看了看如织的脸色,只要亲自上前招呼新人。
“谁也不许和她说话!”如织忽然吼了一声,仿佛发怒的老虎,恨不得将如寄撕烂,“你这个卖主求荣的小人,背叛娘娘又将我害得那么惨,今天竟还有脸回来?你们谁都不许靠近她,她是天下最坏最坏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如织大声警告着宫里的人,众人听了不禁脸上变色,纷纷打量这个瘦弱苍白的宫女,好像她身体里住着魔鬼,随时都可以跳出来将他们吃得骨头不剩。陈泉将信将疑,他也听说过当年朝凤宫掌事宫女如寄姑姑,可谓宫中的女总管,如今怎的落魄至此,怎会轮转到虞昭容的宫里。他踌躇着要不要上前劝解,带她下去。
“我已知道自己的住处,我自己去便是。”如寄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平静,好像多少辱骂都不能让她生气似的。她说罢挽紧了干瘪的包袱,慢慢转身往外走去。所有的人都定定地注视着她,看着她有些僵硬伛偻的步子,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常年在浣衣局劳作落下的风湿,在初春的天气里极易发作。这个曾经荣极一时的如寄姑姑,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来到这里?
“如寄的事,还要多谢姑姑。”溯月宫中焚香袅袅,虞挚与静妃对坐在案几后,回顾这四个月的波折,恍觉过了四年一样的漫长。
“既然你执意要救她出来,我也只有依你。不过她毕竟曾是朝凤宫的人,平时还是低调为好。”
“她今日的处境,皆是因为效忠于我,我不能不管。”虞挚叹了口气,在这宫中她可以信任的人寥寥无几,只有如寄还可依靠,她怎么舍得看她在浣衣局受尽折磨。
静妃闻言脸色一暗,摆摆手命人退下,这才缓缓开口,“我到现在才确信,巫蛊一案皇后是冤枉的。”当初虞挚七窍流血昏迷不醒,后在朝凤宫搜出巫蛊,关于这一切她不是没有过疑问,只是不敢相信。直到虞挚要不惜一切救出如寄,她才明白虞挚和如寄的主仆之情,才明白埋在朝凤宫的巫蛊是如寄所为。一个忠诚的仆人为了主人,有什么不敢的呢?
“为什么连我都瞒着?当时我有多担心你可知道?”静妃皱眉问道,不敢再回想当日的心情,看到虞挚莫名地病得那么重,她几乎要绝望了,却不得不奉旨四处带人搜宫,没想到自己也成为虞挚棋局中的一颗棋子。
虞挚低了头,默默地拨着茶盏,良久才说道,“事关重大,我不想连累姑姑,也怕姑姑阻拦。”
静妃没想到她回答得如此简洁直接,仿佛已在心里掂量了无数遍,这个决定对当时的虞挚来说,何尝不是九死一生,她一定也怕过,怕极了。
“江御医也牵涉其中了罢。”静妃没有问,只是自语。七窍流血,必定和江潮平有关,虞挚的事,他必定会义无反顾地出手。
“是。”虞挚承认,在姑姑面前,她无法说谎。
“你可知道……。”静妃忍无可忍而开口,还没有说完便噤了声。在深宫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秘密和孤独,不可以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能说。
“我知道。”虞挚却抬起了头,对上姑姑的目光,“我明白,他在姑姑心中的分量。”
“我……”静妃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虞挚说得没错,只是她自己不敢承认,一直都不敢承认。
“姑姑在意的人,我必会保护。况且江御医已经做了太多太多,我也不想再求他了。”虞挚说着自嘲地一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走到这一步,我自认付出得已不少,可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点,孑然一身,这就是命吧。”
“挚儿。”静妃握住她的手,“你还有机会,皇上他……”
“也许吧。”虞挚宽慰地一笑,她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如果没有床笫之欢,她在皇上那里根本没有立足的资本,况且皇上更加不愿对着一个年轻的美人自怨自艾,过去她可以依仗的东西,现在成了负担。
“我现在只希望虞氏能渡过难关,哥哥快点振作起来。”虞挚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升起微弱的希望,“希望有一天就算没有我,虞氏也可以在朝中立足,那样我就没什么可求的了。”
深夜,虞挚独坐宫中,灯烛已剪了几次,宫人都退下了,可是她睡不着。门外轻轻响动,如寄走了进来,怔怔地看着虞挚的背影,干涩的眼中渐渐溢满了泪水,膝头一软跪倒在地,“娘娘。”
虞挚忙起身上前,将她扶了起来,细细地打量着她憔悴的面容,一时也有些哽咽,“终于见到你了。”
如寄支撑着起身,灯光微弱看不清楚,虞挚只觉她竟露出了龙钟老态,谁会相信她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
“娘娘何必冒险救我,宫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一旦有什么闪失……”如寄不无担忧。
“我的确不该救你,可怎能就这样放手不管。”虞挚扶她坐下,如寄不肯坐,被虞挚按住肩头才坐下了,“一切都安顿好了吧?”
如寄咬住唇,沉重地点了点头,“只是如织,她还记恨着过去。”如织不但误会她在皇后面前出卖她、背叛虞挚,还认为她是因为皇后垮台才来投奔香彻宫。
“我明白。可现在什么都不能说。”虞挚胸口闷闷的,如寄并没有背叛她,过去做的事都是为了她,然而陷害皇后这种事是万万不可对旁人说的,就连如织都不能,“现在只能委屈你了,如织慢慢就会淡忘的,有一天一定会把这些都告诉她的。”
如寄努力地做出笑容,“娘娘放心,我并不怪她,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只为娘娘好。”她口中这么说着,眼里却落下泪来,“我只是很难过,不能不难过。”过去如织和她亲如姐妹,如今决裂对她恨之入骨,她如何不痛心。
“别难过,还有我,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如织有一天会同你和好的。”虞挚抱着如寄,这番话何尝不是在劝慰她自己,总有一天漫漫长夜会过去,她所失去的会被偿还。偌大的宫中,主仆而人相对落泪,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