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帘,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恨腹中的生命。静默中余光瞥过,虞挚忽然身体一僵,龙案上放着一只绢鸢,做工精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那一刻,心底轰地一声,仿佛什么塌陷了,落入无底深渊,她什么都明白了。前尘往事涌上心头,过往的甜蜜撕裂地疼痛着,原来如此。
“朕今早下了朝,碰见盛宣在放风筝。”皇上不疾不徐地说着,似是闲聊家常,不过与家常不同的是,洛康王还跪在地上,没有平身。风筝,果然是祸起绢鸢,虞挚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
那是一只绢做的鸢,绢纱依然鲜艳如昨,鸢鸟栩栩如生,羽翼上提着一句诗:
仰头望明月,寄情千里光。
诗旁落款,挚爱。洛康王的字迹。
那是凌山脚下的冰蚕丝织就而成,他千里迢迢带回京城,赶在立春之时送她。窗下她研磨,他提笔写下那句诗,“凌山夜里多雾,常年不见明月,那时我便分外想这句诗。”他转头看着她,“如有月光可以寄情,我也不用饱受思念之苦。”
说着醮墨,落上挚爱两字。
两人在城楼上将风筝放飞,剪断了线绳。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七、自保
那时的怦然心动,成了此刻的后患无穷。这绢鸢十分贵重,不知被谁拾起,几经转手,不知怎么落到了盛宣公主手上,如今更是摆在在皇上的面前。
被人拾得,在京城流转也就罢了,能送进宫来,定是有人有意为之。
“这只风筝,你可认识?”皇上对洛康王问道,说着拿起案上的绢鸢,随手交给了虞挚,和煦的笑意中暗含锋芒,“去给他看看。”
虞挚双手接过,樱唇微抿着笑,款款移步下殿。洛康王跪在下面是受诘,她坐在上面,何尝不是被审判。皇上此刻还能对她平和以待,是念着她宴上挡剑的情意吧。事已至此,她该怎么做才能保全。
她走到洛康王身前,将绢鸢递了过去,白皙的手指没有血色,衬着粉红的绢,妖娆如毒。他接过,抬眼,她站在那里,遮挡了皇上的视线。目光于刹那交汇,直望入心底。
“可认得这风筝?”皇上的问话高高在上,声音低沉,和在朝堂上一样,听不出喜怒。
虞挚蓦地松开手,转身跪倒在地,“皇上,这是……”纸终是保不住火的。字迹不能否认,去过凌山的人又不多,这次逃不过了。大厦将倾,一切都完了,眼下她唯一企盼的,就是皇上能念及父子之情饶了洛康王。
“这是儿臣送给虞昭容的。”洛康王却比她更快,盖过了她的回答。虞挚低着头,只能瞥见他漠然的侧脸,“儿臣曾爱慕娘娘,在凌山一时冲动,写下这句轻浮的话,然而娘娘对儿臣无意,并没有收下,当时儿臣就将它扔了。请父皇恕罪。”
一番话说完,余音在空荡的大殿上回响,空气凝滞,风平浪静。然而刚刚的每一句话,都让皇上的脸色愈发阴沉。原来他的儿子,真的曾中意他的女人。
“挚儿,可是如此?”皇上转而问虞挚,缓和而怜惜。
虞挚紧咬着牙关,如溺水之人做着无力挣扎。洛康王的话已出口,再想挽回已是不能。她要一同伏罪么?她真的想,上穷碧落下黄泉,和他死在一起也好于了无生趣地活着。然而,能死的话,她也不会坚持到现在。
如今只要她一句话,洛康王的罪便定了,皇上就是要她亲口落定他的罪名!
洛康王面色沉郁,直直地跪着,生死不能让他动容。她已经有孩子了,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他无法更改,只能弃兵权,只能俯首认罪……一步步后退避嫌,只为保护她。
“臣妾心里,只有皇上。”虞挚听见自己的声音,如秋风一样寒凉。前尘往事的甜蜜,竟成了难以启齿的罪行,毁了她一生的人,此刻却站在道德的高处审判。
皇上点了点头,对她不再多问,“洛康王,你可知罪。”
虞挚死死抓着衣袖,平静地跪在那里,心里却如油烹。洛康王弯下腰去,“儿臣当年一时糊涂,懊悔不已。如今早已忘却,与虞昭容也没有任何牵连。”他伏地叩头,冷峻如斯,一字一句地说道。
没有任何牵连……虞挚低头闭上了眼睛,如果真的没有牵连,为何他要认罪,为何她的心会痛。
“皇上,皇后求见。”付如海小心地进来禀报。
“除去洛康王军中一切职务,没有朕的传唤,不得入宫。”皇上脸色沉静下去,恢复了帝王的威严。皇后来了,这桩事他不想再审。旨意已下不可更改,且由她闹去。
虞挚心里一凉,无力地垂下了头。尘埃落定,皇上于寥寥数语间就削了洛康王的羽翼,如此干净利落,必定蓄意已久,早有防备。
“皇上!”皇后未经传召,匆匆走了进来。她顾不得其他了,在门口将皇上的旨意听得真切,她心中怎能不急!一个没有军权、甚至不能进宫的王爷,与庶民有何分别?
“康儿年轻不懂事,若犯了错,求皇上看在臣妾的面子上,多一点耐心教导。”皇后行大礼跪倒叩头,扶着她的荆儿也跟着跪下,脸色青白,担忧地看了一眼洛康王。
“洛康王甚懂事,不用朕教。”皇上淡淡道,语气中的疏离让皇后脸色苍白,她挣扎着还想说什么,却被皇上抬手制止。
他走下大殿,明黄色的袍摆映入虞挚眼帘,他对她伸出手来,一如既往的宽和。她怔然跪在那,如暴风雨后的鸟儿,无力也无心。
不是没有想过,他日洛康王登基,自己守得云开的光景。如今她离那一天,越来越远了。
“今日定波侯告病在府,听说偶感风寒。爱妃的雪莲羹润肺补气,朕命人送些给他。”皇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和的,体贴的,任哪个女子都喜上眉梢,却震得虞挚心神一凛。
今天送去的是羹汤,明天也许就是毒酒。虞氏的宠辱都在皇上的手中,何况她一个女人。
她只是一个穿着华服的奴而已,没有选择。
“多谢皇上体恤。”虞挚抬头时,脸上已是妩媚含笑。将手放在皇上手中,她柔弱地站起,许是跪久了,皱眉的样子楚楚可怜。
皇上一笑将她揽入怀中,“去你那。”
“皇上!”皇后不甘地唤了一声,她不相信,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皇上,会这样狠心地惩治自己的儿子,又这样昏聩地抱着那个女人回宫!
皇上忽然停下脚步,皇后眼中升起一丝希望。
“洛康王的婚事,皇后念了很久,下个月就办了吧。”皇上拥着虞挚,微微回过头来。
洛康王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目光沉郁下去。皇后看到一点转机,也许洛康王娶了王妃,伉俪情深,皇上对他的猜忌就会减少。这是洛康王唯一的机会了,她一定要为他抓住!
“臣妾立刻准备,皇上赐婚,康儿感激不尽。”皇后切切地表示,而她后面的荆儿身体一颤,死死咬住了唇。唯有虞挚安静地笑着,如一尊没有心的雕塑。
皇上满意地嗯了一声,携着她迈步离去。
入夜,香彻宫外长风呼啸,室内静默如水。如织逐盏灯剪着烛花,静妃和虞挚隔坐对弈。虞挚心绪烦乱,迟迟不落子,最后将棋子放回盒中。这几日皇上常在香彻宫,这样的圣眷无人不艳羡,却让她倦怠不堪。
不知洛康王怎么样了。
“虞晋的折子从交州递来了,工程进展很快。”静妃端着茶,聊起了旁的,“听说他刚到交州时,百姓们都反对开凿运河,认为朝廷劳民伤财。是他亲自到田间一户户劝说,才有了今天。”
“哥哥出身贵族,是个心志高的人,心里憋着这一口气,自然能吃得了苦。”虞挚缓缓道,炎炎夏日,以往哥哥都要美婢在侧,扇风捶腿。谁能想到一个翩翩世子,会变成任劳任怨的地方官。谁又能想到,无忧无虑的郡主,会变成深宫里的昭容。
“说起这个,”静妃对虞挚的话有所感触,笑了笑,“淮意王要回京了。”
虞挚有些诧异,不由微微直了身,“淮意王?”
静妃点了点头,“旁人还不知晓,我今天和明妃礼佛,她气色很好,原来是皇上打算接淮意王回宫了。”说着她叹了口气,“若说苦,谁能比得过他们母子。”
虞挚沉默了下去,皇上此举,出人意料之外,又是情势必然。当今皇上治下,封王的皇子只有四个,论年龄身份排辈,是洛康王,瀚景王,淮意王,浩南王。淮意王是珏国和亲公主明妃所出,四岁时便封了王,然而这并不是什么恩宠,而是为了将他送回珏国,作为人质。
所以淮意王自幼就离开父母,远走他乡。明妃自淮意王走后便幽居深宫,整日一心向佛,为儿子祈祷平安。如今的淮意王,已满二十。皇上整治洛康王之后,瀚景王便是最有希望的太子人选,然而皇上此刻有意将淮意王接回,恐怕是忌惮莲妃常氏独大,想引入外力,均衡朝局。
“后宫的女人就算再聪明,也敌不上皇上心思缜密。”虞挚叹了口气,过去皇上于她,是威严又宽和的慈父,洛康王一事才让她意识到,皇上是要时刻防备的猛虎。
“可后宫的女人有一条必胜之策,就是孩子。”静妃安慰道,“如何沉浮周旋,都不如有个孩子稳妥。荣宠终有一天会因衰老成为过去,你腹中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虞挚低头,若有所思地抚着小腹,嘴角浮起一抹讽刺的笑,她不喜欢这个孩子,可它偏偏成了她的护身符。洛康王倒了,哥哥远在交州,她能寄希望的,只有这个孩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八、虎毒
清晨,钟磬声杳杳飘荡,打碎了一地晨光。百官持笏列立金殿之外,玉带兽袍,丝光闪闪。相较之下,后宫就宁静许多,龙辇停在香彻宫外,恭候圣驾。
皇上立在宫中,虞挚服侍他穿好龙袍,扣上玉带,一双白皙的手映在美玉之上,如明月般皎洁莹透,不见血色。怀孕之后,纵使每日精心调理,她反倒还是瘦了下去。
“宫里的御医太不济事。”皇上叹了口气,手指抚过她愈发尖削的下巴,“调理这么久都不见好转。”
虞挚低眸抿唇,“是臣妾自己福薄,一点小伤都养不好,怪不得他们。”
皇上被触动了心事,脸色一沉,“朕不会饶了华氏。”华修媛早已不是修媛,疯疯癫癫,听说还日日在冷宫中大骂。
虞挚为他抚平衣襟,轻轻蹙起了娥眉,“华氏的娘家毕竟举足轻重,华承奕即将入京述职了,皇上还是对华氏好一点,不要因为臣妾和华家闹翻。”她明亮如水的眸中透出担忧。
“还是你善解人意。”皇上说得欣慰,脸色却并不轻松,若有所思。
“况且臣妾细细想过,华氏平时虽张狂,却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刺伤臣妾,想必她有什么隐衷。”虞挚说着眼光掠过,皇上反而不自在地避开。
“朕走了,你再歇歇。”他匆匆嘱咐了一声,眉间沉郁着走了出去。
虞挚一如既往地屈膝恭送,如织上前扶她,快言快语,“娘娘怎么替华修媛求情,还搬出华家?万一皇上念旧将她饶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本宫有求情么?”虞挚目光漫不经心地一瞥,掠过如织不解的脸,和陈泉了然的眸子对上,两人都是微微一笑。
“如织姐姐莫急,华家过去是华修媛的挡箭牌,如今却成了催命鬼。华承奕执掌一方,也算手握重权,皇上当然不想他看到华修媛的窘境,但华修媛性子刚烈,再想安抚是不能的,唯今之计便是……原本皇上也许是念旧,今日却是非杀她不可了。”陈泉娓娓道来,清隽的眸子无波无澜,纷繁的宫闱在其中再简单不过。
如织也是一点即透,焦虑之色一扫而光,笑吟吟地捧过茶盏,“奴婢怕娘娘放虎归山,看来是多虑了。”
“本宫说过的话,不会食言。”虞挚淡淡一笑。她说过,一定要杀了华修媛,一定。
“陈泉,派人盯着华修媛的动静。”她转头吩咐,不消多说什么,陈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是个聪明人,从几句闲话中便能听出她的企图,不过他还不够聪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让皇上决心杀华修媛的不光是对华家的忌惮,关键是“隐衷”二字:当日指使华修媛舞剑的是皇上,他怎能不灭口。
而这些事,虞挚是不想外人知道的,所以陈泉的聪明不多不少,刚刚好。
初秋的夜,渗着微微的凉意,虞挚拈着玉石棋子,落在棋盘上,一声细微的脆响后又是一片宁静。
“听说你让皇上封江潮平为御医,择日下旨?”静妃持子不落,缓缓开口。
“他医术高超,不该屈居太医之位。”虞挚端起茶抿了一口,低眸看着棋局。
静妃把黑子放下,将一角逼成了死局,“他是方外之人,何必入局。”
虞挚眉眼一弯,带了些许笑意,姑姑下棋向来温和,从来没有过如此凌厉的招数,壮士割腕,两败俱伤。
还未说话,帘外东临前来禀报,“娘娘,叶充仪带着盛宣公主求见。”叶充仪是公主的生母,没有显赫的身世还能偏居宫中,也算母凭女贵。
“说本宫睡了,不见。”虞挚答得干脆,手中茶微微摇曳着,泛着天青色。盛宣公主的一只绢鸢,让洛康王失了兵权,让她差点又回到冷宫,岂是一个小小的叶充仪敢作为的?她和盛宣不过是莲妃的棋子,来费口舌又有何用。
东临踌躇着没有退下,“娘娘,盛宣公主,在外面跪着呢。”
香彻宫的人都不由面色一凛,盛宣好歹也是一位公主,是皇上的女儿,竟在宫外一声不响地跪着。
虞挚的茶盏重重地落在桌上,震得东临噤了声,静妃垂着眼帘,并不理会这些。
“看来本宫不得不见了,请吧。”虞挚冷笑,外面秋意飒飒,公主若有个三长两短,香彻宫也难辞其咎,叶充仪果然有些手段。
如织上前,为虞挚垫高了天鹅羽的垫子,扶她坐起身。陈泉过去将绣着日照紫烟的锦帘一挑,东临引着叶充仪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跟着盛宣,一张小脸冻得发白。
“臣妾拜见娘娘。”叶充仪俯身就要行大礼。
“姐姐莫要如此客气,折煞妹妹了。”虞挚浅笑着,命红萼摆座。叶充仪已二十五岁,比她足足大了十岁,此刻虞挚一声姐姐叫得自然,叶充仪也应得面不改色。
“臣妾早就想来看妹妹,但是听闻皇上一连几日都在妹妹处,不敢贸然打扰。”叶充仪脸上带着欣羡的表情,嘴角勾起别有一番风情万种,不可否认,她是个绝色美人,“盛宣这个不懂事的,除了闯祸再不会别的。臣妾后来才听宫人说起当日她贪玩,差点让皇上误会了妹妹。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