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面我非常熟悉,以前亨丽叶塔也常常因为杰克到处跟女孩子调情而在我面前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杰克又高又帅,是我们车队里的大情圣,唐璜再世也不遑多让。
珍妮靠着我的肩膀,放声哭了好一会儿才转为低声啜泣。
「小姐,」她挺起身子,用手帕擤着鼻子,难过地说,「我昨天啊发现……发现汉斯他……他和在厨房工作的莎宾娜一起去参加上个星期天村子里举办的露天舞会。」
「可是妳不是说他邀妳一起去参加吗?妳还准备要跟他一起去。」
「对啊,可是那天我的一个叔叔刚好从柏林回来,他请我们家族所有的人去赫里耳镇的餐厅吃饭,我那个叔叔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人,在柏林赚了很多钱,还坐自己的私人马车回来,我爸说我不能不出席,所以我没有去参加舞会。结果……结果……他竟然就跟莎宾娜一起去了……呜……」
「说不一定他们只是乘同一辆马车,跟府里的其它人一起去的,不是他们两人一起……」
「不是这样,他一定是跟莎宾娜约好一起去的,不然他干麻要骗我说他那天待在庄园里,没有去参加舞会。」
「那妳怎么知道他跟莎宾娜一起去?」
「喔,是苏珊和露西在聊天时被我听到。」
「那……」我提议地说:「妳怎么不去问问汉斯是怎么一回事?说不一定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或理由才会骗妳。」
「我才不要问他!」她气呼呼地表示,「他一定是早就暗恋沙宾娜很久了,谁会不喜欢有一头美丽金头发的莎宾娜,我这样一脸雀斑还有难看的红头发,怎么比得上莎宾娜……」说着说着,眼眶又泛起眼泪了。
「怎么会,」我安慰地说,「妳的红头发好看极了,像美丽的晚霞,还会发出一种金红色的光泽,我就一直很羡慕妳有一头漂亮的红头发。还有妳的雀斑也很可爱啊,一点也不难看。」
「小姐是在安慰我啦,我知道自己不够好看。」
「我不是在安慰妳,珍妮。」我诚恳表示,「妳很好看,长得很可爱,妳跟莎宾娜有不一样的美,妳一点也不会比不上她,真的。」我是真的这么认为。
「谢……谢谢妳,小姐。」她眼中带泪,语气仍然低落,「可……可是……」
「珍妮,」我温和地建议,「我觉得妳应该当面找汉斯问清楚这件事,说不一定这中间真的有什么误会,与其妳自己私底下偷偷哭泣难过,不如直接找他问清事实,不管结果如何,总比自己胡乱猜测要来的好。妳……要不要考虑看看?」
「真的吗?」她蹙着眉,小声地问:「小姐,您觉得我应该是找汉斯问清楚吗?」
「对。」我点点头,然后补充说:「可是妳不要凶巴巴地质问他,要理性一点,保持平静的心情,先听他怎么说,这样比较好。」
「喔。」珍妮的脸上挂着泪痕,缓缓地点头,「好,我会记住。」
果然,莎世比亚早有先见之明,两百年前就提醒过世间的痴情男女了『爱是叹息织成的烟雾』啊。
「罗莎蓓儿,」米勒小姐有些难以启齿地告诉我,「我……可能只能够帮妳上课上到年底了。」
这天,我们刚上完课,我与米勒小姐一起在育儿室里吃午餐(当然是因为伯爵大人不在家,所以我不用去餐室报到),米勒小姐突然向我提起。
「为什么……?」
我感到惊讶又不舍,这一年来的相处,我已经与她建立起一种亦师亦友,又情同姊妹般的情谊了。
「呃……」她泛红着脸说,「因为……因为我的未婚夫要回来了,可能年底就要准备……嗯……结婚了。」
「噢,米勒小姐,恭喜妳,这真是太好了!」
虽然离别令我感伤,可是我还是替她感到开心,米勒小姐和她的未婚夫感情真的很好,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谢谢妳,罗莎蓓儿。」她微笑地说:「不过想到我们以后不能见面了,我感到很舍不得。」
「米勒小姐,我也是。」我有些难过地问,「那以后你们会住在哪里?可以告诉我联络地址吗?我可以写信给妳。」
「罗莎蓓儿,我也会写信给妳的。」她点头地说,「不过……我可能要等到安顿好了才能告诉妳确切的住址,因为华勒斯可能又要被派到国外去了,所以我还不知道我们到时会在那里安定下来。」
「又要去国外,还是要到非洲去吗?」
「不是,这次可能要去亚洲了。」
「亚洲?」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说。
亚洲,那不是在地球的另一边,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吗?坐船还要几个月以上才能抵达的神秘国度。
「那是印度、暹逻、印度尼西亚、中国,还是日本?」我继续追问,心里不禁升起一丝向往,米勒小姐就要乘船离开欧洲大陆,前往谜一般相隔广阔无垠洋海的另一个世界去冒险了,就像马可波罗一样。
「现在还不确定,不过等到我安顿好了,我以一定会写信给妳的。」
「好,妳一定写信给我,告诉我妳在哪里喔。」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米勒小姐不会教我很长一段时间,她即将要结婚离开这里,可是等到离别时刻真的就要来临,我还是感到非常依依不舍,无法马上接受这个即将成真的事实。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地上没有不打转的风,世事无常,聚散离合,这是人世间唯一不曾改变过的真理啊,唉……
「小姐,」谢尔德先生对我说,「老夫人请您过去她的房间。」
午后,我刚从花园里散步回来,在迷宫花园中点座落在高台上的阿拉伯凉亭坐着休息(迷宫里的树丛小径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到中心点了),欣赏不远处英式花园里面已经开了的好几株梅花、樱花和李花,粉的、白的、红的,开得灿烂夺目,奔放耀眼,开满整棵树的美丽小花蕾好像要将它们在过去一年沈寂已久的生命力全都在初春这一剎那尽情绽放,毫不保留,竭尽心力,绝不留下一丝一毫的遗憾(人生,不也更该这么过吗?我希望自己将会如此)。之后我又站在树下欣赏了好久,才慢慢走回大宅。
「啊?」我紧张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她的身体还好吧?」我以为是不是老夫人的病情发生了什么变化,所以才要在这个时候找我过去。
「不是的,小姐,请您放心。」谢尔德先生微笑地说,「她只是要找您过去说说话而已,爵爷现在也在她的房间里面。」
「喔,好。」我点点头,「谢谢你,谢尔德先生。」我不禁觉得脚步有些沉重,开始往老夫人卧室的方向踱去。
自从伊莉萨白他们回去之后,伯爵大人虽然还是像个长辈或兄长一样对我和颜悦色,但是明显感觉有一种刻意保持的疏离感,不若圣诞节那时的……嗯……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不一样了,而且感觉也好像很不想见到我似的,用餐时也不太说话,就算对话也都很简洁,吃完就立刻离开餐室,平常也几乎都见不到人影。
我告诉自己,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啊,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整日都觉得无精打采,对周遭的事物都不像刚来到这里时那么让人感到新鲜有趣了。
敲门后,玛丽亚大婶来帮我开门。
「小姐,您好几天没来了,老夫人正提起您呢。」
「喔……」我对玛丽亚大婶歉然一笑。
「来吧,来吧。」她对我展开一个慈祥的笑容,「老夫人已经在等您了。」我跟着她一起走进弥漫着浓郁药草味,略显昏暗的豪华寝室内。
「夫人,」玛丽亚大婶轻快地喊:「罗莎蓓儿小姐来啰。」
「午安,夫人。」我站在床前,屈膝行礼,也向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伯爵大人点头屈膝。
「ㄚ头,」老夫人一脸精神奕奕,但略带责怪的语气对我说:「妳最近是不想见我这个麻烦的病人了,是吗?阿弗萨斯一回来,妳就不想理我这个老人了。」
「啊?」我张大眼睛,吃惊地看着老夫人,「不……不是,当然不是。」急忙又不知所措地解释:「我……我以为夫人您……呃……会希望我还是一个星期来向您请安一次就好了,所以……」
老夫人没好气地看我一眼,「我有这样跟妳说过吗?ㄚ头。」目光透着一丝诙谐。
我摇摇头,带着歉疚的表情看着她。
「母亲,」伯爵大人和蔼地说,「您别吓她了,罗莎蓓儿怎么可能会不想来看您,她可能是怕您太累了才没有天天过来。她之前是因为我不在才代替我过来问候您。可能觉得我回来了,所以不好意思再来打扰您,才没有像之前一样每天过来请安。」
说完,他转过头来给我一个亲切的微笑。
「ㄚ头,我还在等妳念故事给我听啊,之前妳不是答应我每天要念《一千零一夜》给我听,结果妳念到第十二夜之后就不管我了,害我一直在想那故事后还的发展到底怎么样了?想得连觉都没睡好。」
「啊?」我张口结舌,语气带着歉意:「很……很抱歉,夫人。如果……您还想听的话,我很愿意每天再来念给您听。」。
之前我念那些故事的时候,老夫人每次都听得呵欠连连,直说想睡觉,我还以为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念《一千零一夜》是我提议的,图书室有这一套书,我自告奋勇向她说我可以每天念一夜的故事给她听,这样她就不会那么无聊,而且要念完整部书也真的需要一千零一夜呢,保证她每天都会听到刺激有趣、充满东方色彩的精彩故事(图书室的那一套是删修过的儿童版,已经去除有关比较成人方面的文字内容了)。
「当然,」老夫人点点头,「妳答应过的当然要继续进行啊。」
「是的。」我点着头,问:「那……我现在去拿书过来?」
「好啊。」老夫人微笑地说,柔和的表情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快去吧。」
匆匆回房间拿书到老夫人的寝室,伯爵大人还在。一见我走进来,他立刻站起来让出床边的椅子,示意我过去坐下。
「ㄚ头,来坐啊。」老夫人对我说,「我准备好要听第十三夜莎荷拉德又要说出什么样惊人的情节了。」
伯爵大人坐到壁炉边的沙发椅上,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走向前,坐到老夫人旁边,开始念起第十三夜的内容。就像之前的念法一样,念到男人说话的句子,就模仿男人低沈的声音,念到女人说话时,就回复原来的声音,配合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像念台词般读著书中的一字一句,若遇到动物出现时,我也会顺便模仿一下。
念完之后,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嗯,明天晚餐前,妳再来念给我听吧,ㄚ头。」
「是的,夫人。」
「好了,你们都去休息吧。」她微笑地对我说,又转头道:「阿弗萨斯,你也去休息吧。」
向老夫人告退之后,我跟着伯爵大人走出寝室,往门厅的方向并肩着走。
沉默了一段时间,他突然说:「妳……念得很好。」
「谢谢。」
抵达通往北翼二楼的内梯,我屈膝向他告退,「我先回房间了。」然后准备转身踏上阶梯。
「罗莎蓓儿。」他叫住我,语气和蔼。我转头,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妳等一下要做什么?」他带着笑意问我。
「珍……珍妮要端下午茶去房间给我……嗯……就这样,今天下午没课。」我惊讶地回答。
「等一下喝完下午茶到书房来找我,我有事跟妳说。」他微笑说道。
「是。」我点点头,向他告退。
喝完午茶,安慰了疑似失恋中的珍妮一番(她还没鼓起勇气去问汉斯露天舞会那天的真相),我来到伯爵大人的书房。
敲门进去后,书房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翻阅文件,平日进进出出的秘书先生、会计师、矿场办事员等都不见踪影。
他抬起头,示意我走到书桌前,然后拿了一张印有金边的高级信纸给我。「这是下个月初到威斯登堡参加舞会需要准备的明细,妳看一看,有什么需要添购的再跟法蒂玛说就可以了。」
我打开折起的信纸,大略看了清单上的内容。信纸上印有伊莉萨白家族的徽志,工整的字迹上条列了与会女士需要准备的物品,洋洋洒洒列了一长串,我看了一下,讶异地说:「化妆舞会?……」
「是啊,」他笑着点点头,「这是他们家复活节舞会的传统,其中一晚会安排化妆舞会,不用想得太麻烦,妳跟法蒂玛讨论一下,她会帮妳打理。」
「喔,好。」我点头表示了解,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实说,想到要去参加那场为期两整个星期的盛大舞会,与会人士都是威斯登堡和德意志境内的显贵人士,我实在提不起一点兴奋的心情,尤其还要再度面对伊莉萨白『公主』(珍妮她们私底下都这么称呼她,不是我起的头)。
折好信纸,我准备向他告退时,他又问:「妳等一下没别的事吧?」
「没有。」
「那……帮我抄写一些东西,妳的拉丁文没什么问题吧?」
「应该可以。」我答,米勒小姐还称赞过我学得不错咧。
他从桌上一整迭文件当中抽出一个数据夹,微笑地对我说,「这里面是要寄给一些合作顾客和官方单位的感谢函,内容都一样,妳帮我誊写在信纸上就好了。」
他指了指平常他的秘书坐的位子,「信纸都放在桌上的抽屉里面,麻烦妳了。」
「在这里抄写吗?」我惊讶地问,指着摆在窗户旁边面对他的写字桌,看着他。我还想拿回去房间写,写好再拿过来。
「是啊,」他点头说,「妳有问题的话可以随时问我。」
「喔,好。」我走到窗边的写子桌,坐了下来。先浏览一下数据夹里的信函内容,文意上大致都了解,但是有一、两个字看不懂,我抬起头准备走到他的书桌前向他询问,却发现他正看着我。
「有什么问题吗?」他亲切地问。
「……呃,有几个字看不懂。」
他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走到我的旁边,让我突然感觉胃里一阵紧张。
「哪几个字不懂?」他微倾着上半身,一只手放在我的座椅的椅背上。我感觉更加不自在,可是仍旧保持镇定地指给他看信纸里的陌生单字。
他开始耐心地向我解释,语气温和。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烟草味,还有微微的古龙水味。彷佛有那么一刻,我感觉思绪像是不经大脑似的飘飘忽忽地被吹向雾霭迷蒙的远方……
「这样应该清楚了吧,」他看着我,含笑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赶紧回过神,摇摇头,「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