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宁心中暗叫“不妙”:“光焰此番并为得病,万一叫李长瞧出什么端倪,可是欺君之罪。加之阿伊公主之事,若是皇上下旨搜查齐王府,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不知要编出怎样的谣言。这可……如何是好?”
李正煜却是气定神闲地携了她的手朝府门外走去:“事到如今也只好寄希望于光焰。”他侧过脸来,牵起一个淡淡的笑:“你相信么,我有预感,他定能处理好这些事。”
、第一百十九章 福之所倚
皇帝坐在承乾殿的龙榻之上,下首跪了一圈人。皇帝不曾开口说话,众人也都是神情肃穆、屏息凝神。连素日里皮笑肉不笑惯了的李正炽也是一脸紧张。
过了许久,皇帝的目光落在李正煜的身上,仿佛痛心疾首:“重光,你可知朕向来看重你?”
李正煜微微一愣,旋即应道:‘儿臣明白。“
“那朕问你,为何朕将太子妃与她腹中的小皇孙一并托付于你,如今却险些不保?”
李正煜抱拳,脸上仍是一派坚毅的神色:“儿臣有愧父皇重托,近日来却是对二位皇嫂及小皇孙疏于关心。若非如此,也不至于造成今日之局面。”他重重地叩首道:“望父皇降罪,儿臣愿一力承担今日之过。”
皇帝凝视着他的这段时间,承乾殿里静的几乎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哪知皇帝在沉默后却突然道:“皇儿确实是疏忽了,为了朝中事物,险些着了他人的道。”他将头转向了坐榻之上的欧阳云烟,却不是众人想象中的震怒,而是虚弱无力:“就连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你们也不肯放过?”
承乾殿里寂静无声,衬得这并不响亮的的一句话回音袅袅。不知何时,皇帝的脸上已经多出了星星点点的褐色斑点,衬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更显出几分沧桑衰朽的味道:“朕这么信任你们,即使太子不仁,褫夺封号,朕也并未迁怒于你们。甚至于为了安抚,还特意安排楚王照顾你们。”他忽然阖上眼睑,长长一叹:“朕如此待你们,却换不来一丝一毫的真心相待。甚至还设下了这样歹毒的圈套,意图致楚王于不仁不义的境地,究竟是意欲何为?”
欧阳云烟得了特赦,原本在一边的榻上坐着,听了这番话却如五雷轰顶一般。“咚”地一声跪了下来:“皇上息怒,请容儿臣解释。”
皇帝的脸上却是一副厌恶的神情,他不耐地挥一挥手,身旁的两个小太监便将欧阳云烟拖回了坐榻。皇帝的声音亦不似平日一般缓和:“你的这条命死不足惜,朕的小皇孙却是千金之体。若是腹中的孩子再有半点损伤,朕便让欧阳家满门为他陪葬。”他的脸色更是阴郁。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就算你不顾念朕的一番苦心,也该顾念腹中这孩子是你嫡嫡亲的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们倒好,竟做出如此心狠手辣之事。”
柳长宁心里“啪”地一声,仿佛陈年的伤口绽了开来。露出满是血污脓水的内里。眼前的皇帝那样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她一直以来总是以为他是受了朱家的蛊惑才迁怒镇国公府满门,如今想来才晓得原是自己太过幼稚单纯了。眼角的余光里。可以看到李正煜的侧脸。那样好看的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少了一贯的笑容,眉目间竟带着几分忧郁的味道。她想起先时他曾说过,自己在皇帝面前苦苦相求,望他能饶过镇国公府众人,如今却是不由得相信了。一步步走来,或许正是因为现实太过残酷,才让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步步磨砺至此。柳长宁不由得紧紧攥起拳头。掌心被汗水濡湿,但却是寒意彻骨。
欧阳云烟一张脸惨白如纸,连最后的一丝血色都尽数褪去。原本圆润饱满的脸庞如今却松垮下来。眼睛也深深地陷了进去。她的右手紧紧地攥着前襟,浑身上下瑟瑟发抖:“儿臣怎会去害腹中的孩儿?就算臣妾拼了自己的一条命,也不会让这孩子受任何的损伤啊。臣妾自幼心思重。太子出了事,这一颗心便时常惊恐忧虑着,因而便得了厌食失眠的病症。今日如此,绝非儿臣的本意,还望父皇明察。”她的脸上瞬间滚落两颗珠泪,加上西子捧心的动作,仿佛伤心欲绝。这眼泪流得是五分真情三分惊惧再加上两分的演技,就算是铁石心肠之人见了也不免动上几分恻隐之心。
史灵秀膝行到皇帝坐前,“砰砰砰”地磕了好几个头。再抬起脸时,破碎的妆容和散乱的鬓发让她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父皇,姐姐纵有千错万错,最大的错也不过是因为她对殿下用情至深。若非如此,她就是毁了自己的身子,也不会让小皇子受到一丝半毫的伤害。”她的肩膀随着呼吸不断地耸动着,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李太医也说了,此番也算是有惊无险。只要多加调理,姐姐和小皇子俱会母子平安。”
她一番话说完,皇帝满腔的怒火似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一般。他定定地瞧着史灵秀,脸上虽不见笑容、紧紧地绷着,却已不见勃然大怒的神情:“如此说来,倒是朕错怪你们了?”
史灵秀本欲脱口而出,最终还是将那个“是”字吞了回去。她一双妩媚的眼睛兀自强打起勇气瞧着皇帝,但那冷冷的眼神却让她如芒在背。额头沁出冷汗,她无奈地一闭眼,用细如蚊呢一般的声音说道:“此时若真要追究,也是灵秀的错。若不是灵秀执意留在东宫,也不至于让姐姐疏于照顾……”
皇帝忽然从手里扔下一卷奏章,不偏不倚地落在史灵秀的脚边:“你说的不错,这件事自始至终便是你一手促成。这奏章上记录的便是你留在东宫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你张大眼好好瞧瞧,可有冤枉了你!”
史灵秀仿佛被惊雷劈中,她呆呆地瘫坐在地上,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不去“天要亡我。”她伸出手去够那奏章,上头用蝇头小楷列举着她在东宫里的一举一动。用朱笔圈出的便有她与那人接触的情况,更有家中长兄前来探视时的言语。她双手颤抖着,秀美的五官因为惊惧而变得狰狞。她再一次磕下头去:“儿臣有罪,儿臣死不足惜。是儿臣鬼迷心窍而让小皇子吃了这些苦头,儿臣愿一人承担所有的罪责。但姐姐是无罪的呀,她也是被瞒在鼓里,只以为自己是因为忧思过甚才日渐消瘦,皇上就放过姐姐吧。”
李正煜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但紧紧攥起的拳头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事到如今,他才终于幡然领悟,皇帝需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借口,一个让李正炜再无翻身之地的借口。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皇帝与李正炜的感情说不上多深,但也不至于赶尽杀绝。这背后,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隐情。
皇帝的声音冰冷而不带一丝的情感,他木然地瞧着史灵秀,仿佛过去一切的宠爱和亲近都未曾发生过:“太子妃朕自有处置,至于你,便去废都桂宫里去陪着那不孝子,也顺带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
史灵秀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或许她这一赌,便是要赔上了史家的命运前途。然而皇帝却只是让她去陪李正炜一道幽禁,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幽幽地想着,唇边显出一道浅浅的褶,自李正炜被褫夺封号、囚禁桂宫,她早已是一个未亡人,人活着,心却已死了。欧阳云烟或许还有指望,她有的却是无尽的绝望罢了。
她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父皇圣明,请受儿臣最后一拜。”
皇帝目无表情地扫视着面前之人,昏黄的眼睛连最后的一丝神采也消失殆尽。他不耐地挥挥手,迟缓无力的动作正如他怠惰的神情:“朕累了,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太子妃既然住不惯楚王府,便在宫里歇下吧。”
李正煜脑海里不由的浮现出北长巷那凄冷清凉的场景,无论曾经有过如何逼人的富贵与荣耀,到了这里,也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有人得病而亡,有人陷入疯癫,童年时那匆匆一瞥,足以让他一生都陷入深沉的梦魇。他不由急道:“父皇!”
皇帝转头去看李正煜时,目光却是意味深长。他缓缓说道:“重光,这在个世道里,能笑到最后的,总是最狠心的那一个。”他阖上眼道:“你要学的还有很多,朕能为你做的却只有这些了。”
李正煜狠狠一呆,半晌回不过神来。他做了一番布置,到头来却发现只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皇帝在一开始便已有了决断。
史灵秀则是被连夜送往了千里之外的桂宫。满头的珠翠和绫罗绸缎在出宫时便被换下,如今身上穿的是从小到大都不屑于穿的旧衣。身边永远挥之不去的仆从也只剩下了当初离家时带走的两个贴身丫鬟。车窗外的景物快速地倒退,过去的一切也在脑海里交替浮现。她想到去年在普陀山求到的一支签“白虎山中坐,青龙飞上天,不见仙人面,空手攀栏杆”。当时只是不解,如今看起来却是一语成谶。当京城在眼里缩得只有盒子的大小时,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又或者说是如释重负。
、第一百二十章 无妄之灾
李正煜向来睡得极少,自欧阳云烟与史灵秀一事事发,便愈加难以安眠。此事唤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噩梦便如影随形。一会是皇帝目无表情地对他说,去桂宫里陪陪你的兄弟吧;一会是郭婕满身是血地向他哭诉,我死的好冤;一会是朱昭华穿着深青色狮有翚翟之形的袆衣,带着十二树的首饰,在后座之上冷冷地睨着他;最后却是他手持着三尺长剑指着刘长宁,声色俱厉地要柳长宁偿命……
他猛然翻身而起,额上冷汗涔涔。窗外一轮孤月映着一院残雪,显得分外冷清。他努力地回想着梦中的场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样惨烈的梦境也算是近日来心境的写照。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的却是剑指柳长宁的那一幕,与其他的梦比起来,竟是那样真实,连那鲜血和眼泪都似有温度一般。他抚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缺失了一块。他无端地想起初见柳长宁时她那幽怨愤怒的神情,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本以为是瑞雪兆丰年的时节,却没想到这日一大早便传来了酒泉雪灾的消息。李正煜一大早便匆匆披了朝服便入宫,一进议事大殿便觉察到无数道目光朝自己射来。诚然,昨日一事以欧阳云烟没入北长巷、史灵秀囚禁桂宫作结。而李正煜、李正炽与柳长宁顶着朝野上下的指责却能全身而退,实在不得不令人心生疑窦。皇帝宠爱李正煜固然不错,但是这样大的事最后却能不了了之,也足见李正煜的用心之险。
唯有朱长贵若无其事地同他打招呼:“楚王殿下气色可不大好。”
李正煜也是笃笃定定地回了礼,脸上掬着气定神闲的笑容:“恐是天气的缘故,近日睡眠并不大好。”
朱长贵却是紧追不舍:“听说忧思伤神故而睡不安枕,殿下年纪轻轻却得了失眠之症,怕是心思太过沉重的缘故。”他叹了口气,仿佛是可惜:“如今储君之位空悬,能帮到皇上的又只有你与荆王二人。责任虽重。却还是保持良好的心境为上。”
李正煜轻轻地拂一拂袍袖上本不存在的尘埃,一张眉目英俊的脸上挂着疏疏朗朗的几分笑意。但却是天高云淡,毫无亲近之感。他一开口,仍是有理有节:“多谢宰相关心。对于宰相此番重新出山,父皇寄予甚高,奈何宰相年事已高。本该颐享天年,却还要殚精竭虑,还望看在天下万民的份上,好好保重身体。”
朱长贵的眼里闪过一丝不着痕迹地光芒,那光芒仿佛妖异的火舌。舔过李正煜的面庞,让他生出些微微刺痛的感觉。朱长贵捋着长须,须发皆白、微微含笑的样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多谢殿下提醒。老夫壮志未酬。绝不会轻易言退。”
旁人瞧着,总觉得李正煜与朱长贵是相谈甚欢。却不知,两人的眼神交汇处却是暗流涌动。李正煜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为了这个空悬着的储君之位,自己与朱家之间免不了一场恶战。若是胜了,便能迈向权力与荣耀的巅峰;若是败了,便会像夜晚的噩梦一般,体会到那种落入尘埃的无力感。
李正煜负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攥起。脸上的笑容却更见明媚:“宰相尚且如此,孤自是没有退缩的理由。”
皇帝在徐长海的扶持迈向龙椅。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好不容易在李长的调理之下有了康复的趋势。却又因为接二连三地打击而日渐消瘦。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因为虚弱,站在后面几排的官员努力倾听才能抓到话中的重点:“前日。朕接到了酒泉郡守的奏报。言近日连遭暴雪,田中作物尽皆枯死,人畜伤亡亦是不计其数。酒泉偏远路险,加上大雪封山、道路险阻,郡中早已缺水断粮,若再无援助,怕是要饿殍遍地、人皆相食。”他说着便回头示意徐长海用托盘端出一碗不知名的物事:“诸位不妨猜猜,这碗中所盛究竟为何物?”
众人心中估摸着皇帝近日连遭打击、心境抑郁,自然都是默默不敢言。或许是因为心虚,许多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连眼睑都低垂着。
皇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事到如今,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朕还要你们这些废物做什么!”他一挥袍袖,案上的一叠奏章“哗”地一声跌落到地上。他盛气凌人地瞧着朱长贵:“宰相可知道?”
朱长贵举着笏板,朗声道:“老臣斗胆,若是猜错,还望皇上莫怪。”他的视线落在托盘之上,脸上浮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老臣只有七八岁时,后商曾发生过史无前例的饥荒。听父亲说,整个淮河流域已经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灾民们拖家带口地往外逃难,却发现那里都已经没了粮食的踪影。每一天路旁都会倒下许多无名的尸首,那瘦骨嶙峋的样子,一看便是生生饿死的。而没有饿死的,吃的怕便是徐公公手上所端的物事。”他叹一口气:“这碗里的物事完全称不上是人吃的食物,平常年节,就算是喂牲口也绝不会用这样的材料。最好些的是麸皮和米糠,大多数时候却是混合着树皮、草根甚至砂砾,看着便是难以下咽。”
皇帝捋着胡须沉吟半晌:“爱卿所言不虚,这碗里所盛的便是灾民的食物。”他轻轻地拍手,一众内侍便将盛着这种食物的瓷碗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中。“众位爱卿不妨尝一尝这食物,唯有如此,方能真正体会到灾民的辛苦。”
朝廷之中,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