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过了今夜就不会在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这样拥着她、安抚她,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卑劣、无耻,心里顿时百味杂呈。
月光下,女子尚有病色的脸庞那样让人怜惜,卫卓云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他在心里默默对她许诺:艺萱,我的艺萱,我若能侥幸活着回来,任凭天下人怎样不齿于我,我也会让你重回我的怀抱。
墨玉山与雪岭、寒潭相隔数百里,一来一回路程近乎千里。
撇开寻找雪莲花和捕捉蛟鱼的辛苦不说,单是这两日一夜的纵马奔驰,其中的辛劳也可以想见。
卫景云却比预计的归期提早半日回来,一来他是怕耽搁太久怀了雪莲和蛟鱼的药性,二来,他的确悬心某人。
卫景云将药材和羊奶酒交代给易沢后,立即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屋。接连两日两夜他不眠不休的在赶路。此时心事已了,他只想好好补上一觉、吃上一顿再作打算。
一进门,他就对上卫卓云凝重的脸。看得出他这三哥已等他许久。不知为何,卫卓云的脸色比他这个才远行归来的人更加不好,脸色苍白不说,眼圈分明泛着乌青。
卫景云解开身上的披风搭在椅背上,自己倒了杯热茶一口喝干,疲沓的精神略有恢复,他这才好整以暇地坐下来静观其变。
卫卓云看了他一会,黑色的瞳仁中神色复杂。良久,他站起来,淡声道:“我要走了。”
卫景云喔了一声。
卫卓云一面往外走一面又说:“善待她。”
卫景云继续喔了一声,忽然一口茶呛在口里,他抓住了这句话的重点:“善待她?你什么意思?”他追出去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是要走?你想不辞而别?不带她吗?”
卫卓云蹙起眉头,明明心里那样不舍、那样纠结,口中的话却说的无情无义:“带她?这样的她,还适合留在我的身边吗?”
卫景云一怔,随即怒道:“你说什么?她落得如此这般,岂非都是你的缘故?你是在嫌弃她?”
卫卓云不置可否,冷淡地道:“这里不是有更适合她的人吗?”
卫景云厉吼一声猛然出手,早就想给他的一拳终于在极度的愤怒中击出。
其实卫卓云的身手远在他之上,他若有心避让,卫景云连他的衣角也沾不到。可他却一动不动,似乎就在等他击出这一拳,似乎只有挨上这样一拳他心底淤积的疼痛才得舒缓一二。
“嘭——”一声,卫景云的拳头重重击在他的左腮。
卫卓云蹙着眉头硬生生地受了。
看着他渐渐红肿的腮和嘴角沁出的血丝,卫景云一呆;他难以置信的看看自己的拳头,又看看眼前纹丝不动的卫卓云。
他居然不避不让?他为何不避不让?
卫卓云脸上的肌肉痛苦万分的抽动着,他好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就在卫景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漠然地抬手将嘴角血迹一擦,头也不回地急步离去,只是那身影不似平日那般从容优雅,卫景云竟然看出几分萧索之意,他竟然是落寞和悲伤的。
那么,方才他的一番话确然口是心非的吗?
卫卓云一路急走,很快就来到石阵之前,只要穿出石阵他就将奔赴生死难料的战场。
一只脚已经踏入石阵,他突然驻足。他方才出来时,林艺萱扎完银针正在休息。
离别在即,他何尝不想再看她一眼。可他又实在没有勇气再回房去面对林艺萱,他怕自己再看见那个女人将无法挪开脚步。
想他卫卓云乃人中龙凤、沙场王者,却连与自己心爱女子当面话别的勇气都没有。
卫卓云沉沉呼出一口气,缓缓攥紧双拳,他在心里默默重复对她许诺:艺萱,我若能侥幸活着回来,任凭天下人怎样不齿于我,我也会让你重回我的怀抱。
未几,他猛地一咬牙,终于大步踏入石阵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三
一觉醒来,林艺萱发现那守护在床头的男子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他将她照料得太精心,此刻看不见他,艺萱不由有些怅然若失。
松萝在外间听见动静,立刻捧着药碗送进来:“姑娘醒了,快服药吧。”
艺萱接过药碗,眼睛却瞧着门口出神。
他不在么?
她想要询问,却又羞于启齿,只在心里胡乱揣测;他只是走开片刻吧?还是有事外出?难道是易神医和景云大哥找他?她不断为他的不在找理由,又不断用这些理由来安抚自己。
可是直到松萝送来午膳,她期待的那人依然不见归来。
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素炒时蔬、宫爆肚尖和枸杞鸭肉汤,这些都是他一贯爱吃的。
艺萱在桌边坐下来,无意识地执起汤勺轻轻搅拌着枸杞鸭肉汤,许久之后,她拿起小碗盛了半碗汤却缓缓推到自己对面。
那是卫卓云用餐时常坐的位置。
松萝侍立在侧,见她这幅神不守舍的模样,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再合心可意的饭菜若是独自食用也不过味同嚼蜡。艺萱敷衍的吃了两口,就让松萝收下去。
松萝捧着托盘已经走到门口,艺萱突然道:“等等……”她其实很想询问,可不知为何她又会觉得隐隐的害怕,犹豫许久终究不敢开口,“没事了……没事了!松萝,你下去吧!”似乎她不去确认,她所害怕的事情就没有发生。
松萝颔首退下。
等人的滋味太过煎熬,艺萱在屋里实在坐立不安,索性出外走走。
墨玉山因是易沢安身立命之处,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山上的房舍亭台皆依山势而成,并不刻意雕琢。建材皆就地取之,周边的花草树木也是山间自然生成者居多,颇具野趣。
一阵喧哗之声,引得漫步闲游的艺萱驻足。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茅草小亭子里,易沢的两个小药童正头对头脸对脸地盯着面前的一只瓦罐时而呐喊助威,时而气急败坏。
艺萱凝神听了几句,顿时了然,原来是两个贪玩的孩子在斗蟋蟀。
此刻大约是蟋蟀已分出胜负,得胜的孩子兴高采烈,又笑又跳的嚷嚷:“还是我的青头大将军厉害吧!”
落败的孩子一脸丧气,不甘心地回敬一句:“等明日我捉了更厉害的回来,你的青头大将军还敢同我斗么!”
得胜的孩子叫道:“谁会怕你!”他突然想到什么,忙道:“师傅不是说近段时日不叫我们到前边来么!你还敢来?”
落败的孩子不屑地道:“师傅不过是瞧着那个什么三皇子还是二皇子的不顺眼,如今他不是下山了么?他走了我们也就自在了!”
艺萱本已转身欲走,这句话一入耳,她当时就呆了。回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两个孩子跟前:“你们说…谁下山了?”她难以自抑地呼吸急促:“快告诉我谁走了?”
两个孩子看她一眼,其中一个不解地道:“就是这两天一直陪着你的那个冷冰冰的人啊!”
另一个续道:“就是崇山王的哥哥啊!”
艺萱的身子晃了一晃,耳边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卫卓云走了!
他要走,为何不告诉她?她以为他来了,必会将她带走,他不是也亲口允诺了么?可是他却不告而别,为什么呢?
艺萱来不及细细思索,她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昨夜才下过大雨,双脚踩在又湿又滑的路面上,她几次摇摇欲倒,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她一心所想是要即刻找到他,追上他,问个清楚明白。
哪怕是要她死,他也该给她一句明白话啊!
艺萱心里一阵抽痛,随着脚下一个趔趄,她颓然跌倒在泥泞中,衣裙脏了、双手脏了,她挣扎着想要爬起。
身下的水洼里映出一张惨淡憔悴的脸。
艺萱吓了一跳,这是谁?是自己吗?她难以置信地俯头细看;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庞果然正是自己。似乎想到了什么,艺萱心慌地挽起自己的衣袖,触目之处是一片皱褶纵横的肌肤。。。。她又惊惶地探手去摸自己的脖颈。。。。。。昔日那欺雪压霜的冰肌玉骨,经过这些时日的退毒治疗,早已斑驳红肿、皮粗肉燥。。。。。
她不再美好、他也厌恶了吧?
男女相悦,略过皮相的可能有多少呢?色衰而爱弛!他到底嫌弃她了!况且,她的身体还十分的虚弱,不仅自理困难,能否完全调理好也未可知。
于他而言,现在的她就是个拖累吧?
艺萱心下一片冰凉——是了,是了,这些已经足以令一个男子抛下一个女子了。。。。。。
艺萱忽然想起湖心岛那一夜,那个夜晚她不会忘记,她相信他也无法轻易释怀。
彼时的苦楚是她心甘情愿为他承受的,也许是因为心底有爱,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把心交付于他,即使被他那样的伤害,她也觉得情有可原。无论当时是怎样的情形,她毕竟将一个女人仅有的也是最最宝贵的一切都交付给了他啊!
可是,就算她与他都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他还是忍心要弃她不顾么?
卫卓云,你可知,你这一走,我这一生将空无所依啊!
卫景云匆匆赶来时,看见她半躺在泥泞的小径上,望着身下一汪水发呆。他心惊地奔过去,唤她:“艺萱。。。你怎么了?”
林艺萱慢慢抬起头,目光那样绝望:“你不给我妆镜是怕我吓到自己吧?”看见水里映出的自己已经走形的脸,她突然领悟当日他的一番用心。“他怕了我。。。他走了。。。你呢?你不怕吗?你不走吗?”
卫景云俯身去牵她:“你才好些,不能这样糟蹋自己,有什么话回屋子再说。”
艺萱避开他的手,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屋子。
他跟在她身后,将她的黯然神伤之态尽收眼中,他心里担忧面上却故作轻松地说道:“艺萱,你容颜受损,不过是毒性未清所致,你无须太介怀,有易神医在,痊愈只是早晚而已。”
艺萱下意识地握紧拳头,细尖的指甲掐入手心,却不觉得疼痛。她真的很看重自己的皮相,只因她知道自己除了这幅尚可入眼的皮囊,还能凭什么得到卫卓云的瞩目。
“我若早知道自己是这般摸样,他来时。。。我就不见他了。”
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呐喊;他来了,我怎么可以不见。哪怕我已经丑若无盐,哪怕只能藏身在暗处,她如何能不见他!
卫景云见她这般凄楚悲切的摸样,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给卫卓云的那一拳还是打轻了。
他柔声宽慰她:“艺萱,成佳偶者,非观其颜、其貌、其姿容,以其优美,解己之寂,乃体其忧、其乐、其所求,以己之力,排其寂也。”
这句冠冕堂皇的话,面对她的哀伤显得苍白无力。他以为她会大放悲声,可她却一滴泪都没有。只是身心俱疲地倚靠在床栏上,合着眼轻声对他说:“是艺萱失仪,王爷无须挂怀。我没事。。。静一静就好了。”只是在她平静的表象下一颗心却在大起大落的思潮中翻滚、疼痛。
卫景云难过的发现,在这个女子的悲伤面前自己竟是全然无用!
一场秋雨一层寒,天气就这样阴冷下来。
秋日的雨夜,天那么黑,那么深,静得好像万物都陨灭了。
这是卫卓云离开后的第一个夜晚。
林艺萱蜷缩在黑暗中紧紧抱着被子,深秋的寒意,一点点在她心里漾开。
她抚摸着床侧,前夜他就躺在这里陪着她,他的手那样温暖,眼睛那样温柔。他在她耳边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唤得她整颗心都似要融化掉。他的呼吸犹在、余温犹在。。。。。。可是为何连一句话也不留下就匆匆离去?就算有什么变故,连知会她一声都不能吗?
艺萱忽然悲哀地想或许她在他心中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重。是因为她已经失去引以为傲的容貌?所以也失去了他的心?这便是以色事人者的悲哀吧!就如温泉宫里那个嫔妃,不管曾今怎样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结果也是色衰而爱弛!
或许他来见她就是为了最后的离开,一念至此,艺萱心里只剩一片寒凉的空旷。
艺萱觉得再想下去,自己的头就要裂了,她将脸埋进被子里,柔软而冰冷的蚕丝被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特有的薄荷清香,她恍惚觉得是他在抱着自己,他应当还没有走,只是在同她玩笑。
蒙在脸上的被子渐渐被泪水晕染湿润,所有温暖、细滑的触感都化成冰冷。
他的到来曾让她怎样欢喜,他的离去就会有多么的伤害和残忍!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卫卓云?
崇山王卫景云,一直在站在林艺萱无暇顾及的地方。
他被她的悲伤揉疼了心!
可是他知道即使是这样万箭穿心的时候,这个女人还是会选择拒绝他的关心,独自去承担因爱而来的痛苦和悲伤。
“沅有芷兮浀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可惜这个女子真的不需要他。
卫景云仰望着无星无月的黯淡秋夜,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口气。
她与他不过一窗之隔,但是这样各怀情伤的两个人,却从相识起就注定永无交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四
一连数日,易沢都在药房忙碌。
他受了卫景云的托付要尽快配制出彻底清除林艺萱宿毒的解毒丹。偶尔休息的间隙,一抬头他总会看见卫景云心事重重的立在不远处。
药童送来热茶和糕点。
易沢净手后分了一杯递给卫景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易沢说:“你我相交数年,你也只为你的母亲向我开过口,这是第二次,看来这个女子在你心里的份量不轻。”
卫景云故作淡然地转眸看他:“我这样的谦谦君子,向来很懂得怜香惜玉,你就当我这回也是善心大发、日行一善吧。”
易沢一副诸事看穿的大彻大悟摸样:“在我面前装什么?我只想忠告你,世间诸般苦,最苦不过情。”
卫景云唇角微扬:“你不是常常指责我太年轻,未经世事。今次,你就当我是在情关历练。”
易沢不再多言,说到底情之一字终须自己去参破。他话题一转,回到正经事上来:“旁的我不敢说,但是这药丸炼制好,必能肃清她体内残留的宿毒。”
卫景云满怀期待地看向他:“那。。。她的容貌可还有望复原?”
易沢显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我以为你心地高洁、情趣高雅,原来也不过是看重皮相的登徒浪子。”
卫景云紧盯着他,戏谑地问:“久闻易神医最是懂得欣赏美好事物。艺萱的才情相貌想必还能入神医的眼吧?这好好的一个女子如果就这样毁了容颜,她自然会伤心难过一世,难道最有品位的神医你不觉得有半点可惜?”
易沢沉吟着说:“诚然,好好一个美人就这样毁容,是有些暴殄天物,诚然,她那张脸足以让天下男子心动。。。”他忽然意识到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