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烛光,她遥遥看见他精致的侧颜,心口忍不住悠悠一荡,既甜蜜又怅然。
绿儿清楚的记得自己与林艺萱是同一日被俘获,又一起被押送进卫卓云的军帐的。
那夜,她忍辱偷生,被迫将自己的清白交付。而看上去比她更柔弱的林艺萱却勇敢抗争,逃过一劫。绿儿知道哪怕再次面对相同的情况,她依然没有林艺萱那样的勇气。那时,她的确钦佩过她,也的确羡慕过她。
所以当林艺萱不惜同卫卓云以命相博换得了脱身的机会离开时,她才会赶去给她送行。
然而世易时移,今日再见故人,绿儿的心境已全然异于从前。她最屈辱的一夜,林艺萱全程旁观,今日彼此再见无疑令她想起昔日种种,也令她暗生羞愧。再则,此时的她虽不得宠,却已是卫卓云名正言顺的侍妾。对于卫卓云,她心中已不再是最初的那种恐惧,也许女人们在交付了身体之后,心也会随之奉上,卫卓云于她早已从掠夺者变成了情感和生活的重要依附。所以当她看到这个一出现就让自己光彩全无的女子,说实话,她心里更多的滋味是苦楚、是嫉妒。
伴着这样的苦楚和妒忌,绿儿来不及细细思量林艺萱出现的缘故,也顾不上仔细参详卫卓云唤她前来的因由,只是本能地想要引起那个男人的注意,本能地想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突显自己的地位。
绿儿堆起满脸的媚笑,再度欠身施礼,呼唤的声音娇柔又婉转:“我的爷,绿儿来了!”
隐在帐幕中的男人仿佛神游天外,毫无回应。
听见这声娇唤,林艺萱慢慢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她蓦然认出眼前这个华服锦裙,珠玉满头,妆容艳丽的女子是自己的故人。
虽然彼此暌违已久,但是她与她共同经历过人生中最惊心动魄,最不堪回首的劫难,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她。
想起她曾给过自己的恩情,林艺萱不由低低出声:“是你么?绿儿姐姐?”
绿儿不知是未曾听闻,还是全未在意,她的心思似乎都放在了卫卓云的身上,“三爷!三爷!主子——”
直到她再三呼唤,卫卓云才缓缓回过神来,空洞的眼睛缓缓转过来,许久之后终于有了情绪。
“过来——”卫卓云唤,声音清冷的,没有分毫情意。
此情此景,艺萱自然知道绝不是可以叙旧的场合。她垂眸颔首悄悄退缩了一步。
绿儿笑意融融地细步上前,熟练而自然地替卫卓云脱下鞋袜、宽衣解带。
看着眼前这一幕,林艺萱心里倒吸一口气,难不成这恶劣的人又要故技重施,再度让她难堪吗?回想起初遇时他恶劣残暴的种种行径,她不由自主的心慌神乱,退缩的脚步悄悄移向门口。
卫卓云仅着中衣,人已懒懒趴在床上,声音却不紧不慢地追上来:“这房里需要人侍候,你要去哪里?”
此语一出,不止艺萱呆了,正为他按摩肩背的绿儿也怔了一怔。
如今屋里这般情形,任谁也看得出接下来会怎样,他却不许她回避。这究竟意欲何为?是想当她的面彰显他对另一个女子的荣宠?还是故意在羞辱她?
绿儿迟疑着出声:“三爷?”
艺萱心里又悲又愤:“大人,大人……这实在是。。。。。。”
“怎样?不就是要你端茶送水吗?” 卫卓云说的一本正经,似乎果然是她曲解了他的意思,“你以为如何?如今我想吃些果子,你把那桌上的苹果削了皮、抠了籽送过来。”
艺萱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能违抗,只得走过去给他削水果。
仅仅一屏之隔。
他与绿儿的絮絮低喃、轻语娇笑在薄薄纱帐中萦绕。让她耳热心跳、六神无主、无处遁形。心慌意乱中艺萱的手也抖的厉害,努力了半天也未削好一只像样的苹果,不是皮削得太厚就是被她切得七零八落。
不知过了多久,艺萱听见绿儿娇声说:“爷,绿儿去后面更衣,片刻便回。”
卫卓云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绿儿前脚才出门,他的声音便不温不火地传来:“削好的水果还不送来?还要主子等到几时?”
艺萱看着盘子里不成样子的水果,正犹豫着该不该送过去,他的声音又徐徐传来:“水果是没有?还是都吃不成了?罢了,先上些茶水来吧。”
一闻此言,艺萱如逢大赦,连忙丢下削得一塌糊涂的果子,拍干净双手,捧了托盘转过屏风一步步挪向大床边。她走得极缓,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路程拉长,将时间变慢好,就可以等到绿儿及时赶回来服侍他。又或者她可以幸运地等到他突然改变主意告诉她不需要茶水了。
而卫卓云也果然没有再催促第二遍。但是床帐一动,他一条腿已挂下床沿,似乎立刻就要起身走过来。艺萱实在不敢想象该怎样面对衣衫不整的他。惊吓中她不由趋步上前,远远地便伸直双臂将茶盘递过去。
卫卓云隐在床帐里迟迟不动,仿佛气她来得迟了,又仿佛在故意作弄她。直到看见她不堪受力的双手开始发抖,抖得托盘都举不稳了,他才不疾不徐自帐中伸出一条光裸的手臂取过茶碗。
茶碗在卫卓云唇畔辗转停留,温香适宜的茶水让他暂时找不到为难她的地方。他喝得极慢,双眼若有若无地瞥着她,似乎想从她冷丽的脸庞上看出些什么。
正在这时,绿儿更衣回来。一进门正瞧见这暧昧的场面,那一刻,说她心里半分妒忌也没有只怕连她自己也不信。心潮起伏间,不自觉的绿儿便有些失态,她几步奔过去双手去接艺萱捧着的托盘,似乎是想代她服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绿儿的身子一挤,就把艺萱撞得歪了一歪,艺萱手里本就捧得不稳当的托盘噼啪一声摔在地上,白瓷茶壶共几只小茶碗尽数打得稀烂,碧色茶水蔓延一地,茶香袅绕满室。
艺萱一怔,立刻俯下身去收拾,绿儿一呆,道歉的话还未出口。但见床帐猛然掀开,卫卓云寒着脸跨下床,一扬手半盏茶水对着绿儿的脸泼去。
绿儿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反应,下一刻,卫卓云手上的茶碗也飞过来,嘭一声在她脚下碎裂。
绿儿惊呼一声本能地倒退一步,立刻跪倒在地。
“滚——”卫卓云声音不大,却冰冷如刃。
绿儿又怕又羞,举手捂着脸慌里慌张跑出门去。
片刻前还春意融融的房间里再度回复清冷。
卫卓云矮身坐在床沿上,垂眸看着蹲在地上忙碌的林艺萱。
屋里只剩下他二人,沉寂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声细细交错。
艺萱强摄心神,貌似镇静地将碎片一块块捡进托盘里预备拿去丢掉。就听见卫卓云在头上说:“我想要你做的,就是这些吗?”
冷不防胳膊一紧,他已将她提起。托盘砰然坠地,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过后,原本的碎瓷片破碎的更加彻底。
卫卓云的眼和她的眼近在咫尺,艺萱在他眼里看见自己慌乱惨白的脸。
极致紧张中,艺萱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衣襟。
“你怕我?。。。。。。”卫卓云挑眉问,看着她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指节,他的神色愈发不好:“你怕我什么?”话音未落,卫卓云突然脸色大变,他丢开她的胳膊,反手抓紧自己的胸口开始大口喘息,脸上的神情极其煎熬、痛苦,身子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床前。
事发突然,艺萱还在起先的惊吓里未回过神,这一惊便接踵而至,她有些发傻。这时,卫卓云已经挣起身子,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将床前的屏风都带倒了他也未止步。
艺萱茫然地看着,直到卫卓云的身影完全离去,她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洛洛悄悄探头进来,瞧见屋里没有异常,便蹑手蹑脚进了屋子。一眼看见林艺萱双手抱肩呆坐在床上。她小心翼翼地出声:“姑娘,我看见主子突然走了。。。。。。你们怎么了?你还好吗?”
艺萱摇摇头又点点头,颓然地将脸埋在手心里:“洛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一夜,艺萱想起卫卓云离去时的情状,心知有异。但她努力压制住自己想要询问洛洛的冲动。
那一夜,心绪不宁的艺萱睡得很晚,睡得很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文很短小,只是在讲一个有些老套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在我心底萌芽多年,今天我终于用勇气把它放到人前,我为自己做了一件期盼已久的事情!希望在愉悦我自己的同时可以愉悦看见这些文字的你!
☆、十九
此后三日,他未再踏足书房。
艺萱也依旧埋头绣手绢上的荷叶。
第四日夜。
红烛渐渐委顿成一堆蜡泪,光线暗淡下来,眼见那短短的蜡烛即将燃尽,艺萱收拾好绣品准备洗漱休息。
一推门,她不由怔住了。
寂静的庭院里立着一条安静的人影,正是数日未见的卫卓云。
樱花树下,不知他站了多久,发梢和衣袍上已积满落花。
月华如水,夜色这样迷人。而树下那一袭素衣锦袍的男子比这夜色更让人着迷。
他半仰着脸,神情专注的思索着什么,一贯挽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此刻完全披散开来,只在发尾处松松绑了一条帛带,显出几分随意和慵懒。
他只那样闲闲站着却极尽潇洒之意。
他是如此精致耀眼的人物,他这个人似乎就是为掌声与荣耀而存在的。
微风轻拂,花瓣雨点般纷纷扬扬地徐徐落下,如纷飞的彩蝶飞舞,轻飘飘地自树上盘旋而下。
他伫立在这样的花雨里,如同一幅绮丽的画卷,美不胜收,却又显得那么不真实,只是不知这长身玉立的男子为何眉间隐现着丝丝忧郁。
艺萱旧日学画时常听相熟的画师描绘这样的场景——如水月华下,一位衣袂飘举的佳人寂然而立,就是一副令人心动的美景。她却从来不知道,玉面华服的男子若立在月下竟也是这般动人心魄。在触目的一刹那,艺萱似乎忘记了呼吸,她定定的看着他,竟有一瞬的失神。
他于她而言,印象里最深的有这样几次——
军营里初见的他残暴、嗜血,手段恶毒到令人发指。
暴雨那夜的他咄咄逼人犹如觅食的野兽,几乎将她生吞活剥。
就算在临仙镇他对她施以援手时,她记得最深的也是他的冷厉、狡黠和鬼魅,尤其当他被歹人追杀,他为自保而杀人时,他给她最多的感受是铁血无情、冷酷残忍
彼时的每一个他都带着一身的戾气和匪气,都是叫她惴惴不安,心生惶恐的。
而今夜的他在月夜花雨中里看来,眉眼间居然极尽安详,眼神也居然是温暖的。
那缠绕在他身上的戾气一丝也感觉不到。
原来这个人也有这样一面。
艺萱再度抬眸,目光瞥过院子里的樱花树,瞥过树下长身玉立的男子,他,居然那样美好。艺萱静如止水的心里忽然皱起一丝涟漪。
她看着他,有些莫名的念头隐隐浮现,那是藏在她心底最真实的对他的感受。本能的,她想到逃避。
脚步刚刚移动,他已挟带一身冷气和花香扑了过来从身后将她抱住。
“别动——嘘!别动——我只是这样抱抱你。”那轻柔的语气居然有几分生涩,仿佛一位情窦初开的邻家男孩。一双有力的臂膀甚至微微发抖。。。。。。
艺萱几乎疑心自己的感觉出错,又或是今夜的他实在太不同、太诡异。
时间似乎静止了,她与他也似乎石化。
天地间只有月色、飞花、微风和淡淡的草木清香。
就在艺萱感觉自己快要僵硬时,他松开了手:“屋子里有热茶吗?”
洛洛利落地送上热茶和蜡烛。
那一夜,他饮茶、她刺绣,两人居然静默对坐了许久。天将明时,他歪在床上假寐。隔着屏风合衣躺在小榻上的她也第一次睡得那样安稳。
艺萱起身时,卫卓云已没了踪影。她愣怔了好一会。几乎疑心那个踏月色、携花香而来的男子只是她昨夜做的一个梦。
她转眼看向六扇屏风里的床铺,那散乱的被褥在明示她——昨夜,那个男人真实地出现过。她走过去收拾床铺时,在他昨夜睡的大床上捡到一只精巧的小玉瓶。她执在手里并看不出什么,只觉得触手生寒。她将玉瓶塞在他枕头下,预备他再来时交还给他。
今日,天气甚好。洛洛帮她把绣架挪到院子里的莲池边。她静静绣了一上午的花,眼见白色手帕上的莲花已渐渐成形。
午时,洛洛捧了茶点过来:“姑娘,歇一歇吧。”
茶是玉露茶,糕点是玛瑙丸子和茯苓糕,都是艺萱平素吃惯的。两人正慢慢吃着,西院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
尽管隔得远,听不清楚,但是那如临大敌的气势,还是让整个府邸笼罩上一层不安的阴影。
洛洛收拾好茶点离去不一会,府里的女管事齐大娘就疾步走进门来。她向艺萱欠了欠身,艺萱亦起身回礼。
“今日府里出了点事,主子一件要紧的物事不见了,西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实在没法可想,老奴不得已只好大着胆子来惊扰姑娘。敢问姑娘可曾看见一只绿玉瓶子。”
那瓶子,艺萱自然知道,就是早起她拾到的那只。
“绿玉瓶子吗?这里倒有一只,大娘来看看是不是?”
她起身去屋子里取,齐大娘满怀希冀跟在她身后。
一见艺萱从枕头下取出的瓶子,齐大娘如获至宝,捧在手里欢天喜地的念叨:“就是它了,就是它了。。。。。总算是及时找到。”想是她高兴的厉害,往外走时未曾留心脚下,五级石阶才下得四级,她一脚踏空就摔了下去,在倒地的一刹那,她还不忘将瓶子护在胸前,显然瓶子里装的是极重要的东西。
“大娘还好吗?”艺萱急忙上前施以援手。
齐大娘却顾不上自己:“不过是扭了一下脚,老身无妨,只是请姑娘快快替我将这瓶子送去西院四和轩,交给我那老头子。”
见她老迈之人又摔得这般,艺萱不好推却,便依言拿了小玉瓶子送去。
四和轩位于西院与东院交界之处,是卫卓云平素招待来客的所在。
艺萱到达时,四和轩前侍立了十数名衣着光鲜、花红柳绿的美貌女子,见到东院过来的林艺萱都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艺萱听得见;
这红裙的对白衣的说:“就是她吗?独住东院的人?也不过如此。”
那花衫的咬着蓝裙的耳朵:“她不是清高的很,来这里做什么?”
林艺萱微仰着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从她们面前走过去。适逢管家出来,艺萱上前几步:“齐管家,这是齐大娘叫我送来的东西。”
齐管家一见瓶子也是欢喜不已,急忙接过来送进屋子里。不多时又返身出来:“紫云留下侍候,其他人都散了吧